"改口蛮难的。"柳烟不动声色道,"反正雨丫头也不是外人,叫她笑笑你又如何?" 叶歌扬手认输,钻进了屋躺在榻上,却睡不着。他多久不曾熟睡过?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得多了会这样么? 他望着蜡烛在屋顶上投下的光晕,伸手想要去捉,却也知道那是捉不到的事物。他伸一伸手,火光明暗一下。他就在那火的明暗之间,听见远方叶笛吹出的悠扬旋律。 叶歌坐起身子,那是有谁在吹奏一片叶子的声音么?几乎可以算是绝妙的技艺了呐。他想知道那人是谁,于是蹑手蹑脚下了榻,从窗子跳出去。他看见柳烟屋中还亮着灯,姐姐还在为江湖中事烦心么?他们都已学会不去询问他人,你问那些对你对别人都没有价值,换不了钱也换不了和气,所以不要问比较好。 叶歌只迟疑了半刻,便向那叶笛声处掠去。他听得那叶笛声音很是寂寞,反反复复只有那单调几个调子。近了那笛声,叶歌放慢了步子,她不惊扰那个人。走近之时,叶歌看见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叶笛声是从那树上发出的。叶歌走至树下,抬头上望。树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少年,与他年纪相似,更瘦小些,那少年将一片叶子按在唇上,望着虚空,面上神情似喜似悲。 叶歌见这样一个年轻人,觉得很是纳罕,开口问:"你是......" 他打断了叶笛的音韵,树上的少年似很是不悦,扬一手丢弃了那片叶子,却依旧无语,只是望着叶歌,让叶歌觉得有些发毛。他这才看见那少年肩上背负着一柄长剑,那剑很长,与少年纤细的身形很不相称。 叶歌见那少年如此神情,便摸出了竹笛。他感受着笛子的温润感觉,将它放至唇边,轻轻吹响。 少年吹一曲极早的歌子,那歌是--他不愿接着这些思绪想太多,那是他的歌子。 一曲终了,叶歌问,"你是谁?" 他话音熟络,如二人早已熟识。那树上年轻人望他的时候,眼里闪过奇妙的光线,"枫华。"他低声道,声音之中有种奇特的挂擦声,如很久未与人交谈,"我无名姓,只当唤作枫华。" 又是一个假名。少年叶歌的唇角微微上扬,他们,有很多用假名的人,那是因为他们不愿别人知道他们的真名,亦或他们的真名早已被埋没在不知何处。他对那树上人露出笑容道,"我叫叶歌。你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我可以为你找个住处。" 他说罢便回头,似是知晓枫华会跟上。他不曾回过头,没有看见枫华那一刻带着少见惊讶的眼神。 少年枫华自树梢跃下,站稳了步子便跟上叶歌。 他与什么人相似么?二人不约而同浮起如此念头。他们自然会在茫茫人海之中有相似之人,但那是谁人,就是他们不知晓的了。 那一夜叶歌仍是无眠,他翻来覆去却依旧安睡不得,只觉有什么在身后--那是因为昨日在林间看到的刻痕么?那是......他低声开口,"饶恕我......"早已习于露宿,有人邀自己前往,此时反不习惯了是否?枫华为那样的念头轻叹。他可不知叶歌为何将他引到这里,也不知此地为何处--但是他可不是能够卖得出去的人,在这一点之上他可是相当放心。 而那吹笛的少年叶歌,在言行之上与他识得的人之间相似么?枫华开始回忆起认得的人,那些本是他不愿记起的,却在这一刻附上心头来--那些曾是你们的意愿么?他转了思绪,静静发问,得不到什么答案。 枫华无眠直至清晨,晨光尚且熹微,他已下了小楼,摸摸口袋,盘缠却是已然用尽。这样的话,之后往何处去?少年默问自己这个问题,扶一扶肩上的剑。他绝对不肯离那剑一步的,但她永远不会告诉他什么,直至他当真需要她的言语。 "这位小兄弟,怎地了?" 枫华忽地听见背后轻婉言语,他转过身子,见那素衣的女子蒙着轻纱,站在不远之外,"你是小歌的朋友么?" 小歌,那就是叶歌么?枫华眨一眨眼,在能不露出表情的时候他尽量不露出表情,这是他至今活命的本钱,"我与叶小兄不过萍水相逢,承其好意,也当谢过此间主人。"他开口,"小弟仓促上路,身上盘缠业已用尽,不知有无活计,可让小弟做一做?" "小歌既带你至此,定以你为友人,不必拘泥,我姓柳名烟。"女子道,"此间也没有什么活计,看这近了秋日,便帮我扫扫院子罢。" 她很亲切么?少年总觉得那女子的言语之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疏离,她怕是与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太多关联,也不会对这世上多少人露出情感的。少年躬身道,"谢过柳姑娘。" "我还不知你叫什么。"柳烟道,"若是不方便,不说也是无妨。" 少年怔了怔,这些日子来,他已在多少人面前说出那个名字了?听者有打趣如燕忆枫的,有无言如叶歌者,面前这个女子又会如何相对?他低声道,"我名叫枫华。" 女子的脸被面纱遮着,看不出表情来。她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又问,"可是风华绝代的风华?" 少年摇头,"枫香的枫,因家母极爱红叶。" 是这样么?他不过是在随口扯谎罢了--他的母亲?那个女人,是一个恨极了红叶,若见一片落叶有半线红丝,便一定要下人伐了,铲了,烧了那一整棵树的疯女人--但他又怎能说出口? 少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感,而女子也似相信了他的话,声音之中带了微薄笑意,"你似是个风雅的孩子,这是一座风雅的城池,难怪小歌会喜欢你。" 她言语无意,听者却是有心。枫华低低叹口气道,"柳轩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他问了许久,却终究不曾得到答案。少年再抬起头,只见那一袭素衣袅袅婷婷向花园的小径深处去得远了,终究消失在丛梅之后。少年扬帚扫起地上黄叶,那些枯叶渐渐被拢成小堆,再被填进花树之底。 这样多落叶,来年化成花朵,定然会很美丽罢。--他忽地想起一个人。 少年望一望天,初升的日头刺得他眼睛很是发痛。少年忽地丢下了扫帚,钻进了几棵花树之间--他掩住了脸,"--小弦儿。"他轻轻喃喃。 那一刻他忽地啜泣出声,他本以为早已干涸的泪水夺眶而出,让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办为好。此刻的失态不会让任何人看见罢?少年躲在花树之间,瘦削的身子微微发着抖。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那样发抖,但他知晓他还是有眼泪。它们滴落在他的手上,带些温热的咸咸水滴。 "咦,你是谁啊?"枫华忽地听见一个声音,细细的小少女的声音。他由是大窘,连忙用衣袖擦了脸,整理一下,方钻出树丛道,"在下是新来的小工。" 他低着头不敢看过去,也是怕脸上还有泪痕让那小姑娘看了去,毕竟他还足够年长到一个人出行,虽然他的个子很矮小。 "喂喂,我问的不是你做什么,花帚都被你扔在这里了。我问的是你的名姓呀。" 他终于抬起了头,看见一个少女立在面前。那小少女穿着黄色衣衫,脸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两个酒窝,"我叫辛雨,不要惹我哦,我大哥很厉害的。" 少年眨眨眼,"在下是默默无名人,绝不至于对姑娘不敬。" 他说出自己名姓,少女却忽地指了他肩上剑道,"这是你的剑,你挥得动这样一柄重剑么?" 枫华不回答,只扛起了帚,低声道,"抱歉,我尚有些事情,不便在此多说。" 他逃也似的离去,并非因为别的,只单单是因为他肩上的剑。 他会念想,却又不敢继续想,只得逃走。 今生愿尚浅,竹笛未相随(中) 怡梦轩出门,第三个路口向右拐,再走两个路口左转,第三间屋便是家小酒馆。叶歌推门进去之时,有些胖的老板看看他,道,"怎么着小歌,又闲了一上午?" "朱大叔,今个生意不错嘛。"少年看一看空荡荡酒馆,满不在乎地笑笑,"有酒菜吗?来一份罢。" 朱谦看那少年,笑道,"有钱么?我这店子可只识得钱。" 叶歌耸耸肩,掏掏袖袋,苦着脸道,"我这袋里没有银钱,只有窟窿。" "你每次来这里衣袋都有个洞。"朱谦笑道,"那吹只曲子给我如何?" "啊啊,"叶歌打着哈哈,"最近猪大叔这里别的生意好么?" "怕是不大景气。"朱谦道,"近来江湖很是风平浪静,却也不知之后会否有暴风骤雨。" "就这样无事最好罢。"叶歌叹口气道,"再有些什么事,要累及柳姐姐,水天叶,哎,不过也只是江湖之中一片飘零的叶子,柳姐姐也应当找个没有风雨的归宿了罢。" "小歌,柳烟她选择了这条路,有她的理由,你也是知道的罢。" 我知道么?不至于罢。我们可永远不会对对方说起自己的过去,担心彼此会拖累所有人的脚步,所以干脆根本保持沉默,只保留所需的礼节与熟悉感。他愣了一小会,露出笑容道,"是是,我们都有理由。" 朱谦看他似有些落寞了,也转了话题道,"你听闻了么?近来扬州来了名大人物。" 少年眨眨眼,"大人物,有多大?" 朱谦道,"大到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他比你漂亮得多,几乎可以赶上我一名故人--"他忽地眼神利起来,叶歌从未见朱谦露出如此神情,知那位故人定然不好说出口,于是不多问,只道,"我又不好看。那人可是柳姐姐的故交不成?" 朱谦点点头,"是曾有过些交情,那人尝失踪了一二年,不知何处云游去,如今竟能找回扬州--以他那般身子,实是太过辛苦。啊啊,我多的不言,你听过萧漠这个名字么?" "萧漠!"叶歌惊讶地叫道,"他,他不是在两年前,未知内乱时--" "所以,我也得到了未知新少主燕忆枫将前来此地的信息。"朱谦满意地看着少年的面色在白与青之间游移不定,终又道,"而你,以后干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怎么可能知晓?"叶歌敛下心神,撇一撇嘴道,"萧漠既然没有如某些传闻一般死在未知内乱之时,这一两年消息灵通如朱大叔怎会不知他的消息?" 朱谦道,"能让那样一柄名剑如萧漠藏起他的剑与声名,这件事情定然与燕忆枫有关。怕是被友人背弃这样事情一度让他心灰意冷罢。" 叶歌由是低叹,不再说些什么。他告辞朱谦,走出酒馆,行不足十丈,便忽地见到一边门阶上有人用蓝矾画下的痕迹。少年面色骤变,他不能在这一刻回怡梦轩,绝对不能,那么去什么地方,再到那瘦西湖边去转悠么--他念头方动,脚步也动了起来。少年摸摸腰间的笛子,它依旧在那里,但是他并没有兵器。 叶歌走下小坡,视野方一开阔,他忽地感觉肩背一凉。 叶歌惊觉不好,身形猛地掠出几丈,那毒蛇一般的剑却紧紧咬着他的肩头,剑锋擦着骨头的格格声音让他甚至有了"就这样死在这里算了"的念头--自然如此,那群人都是骄傲的疯子,他们在杀你之前会告诉你,而你怎么努力也没法子完全逃掉--就这样罢--就这样么? 他身形急进之时,听见耳边冷冷的声音,"我不杀你,只要你与我回去。" 那是个长久没与人交谈过的声音?那枝剑猛然拔出了少年的身体,血涌出来。痛楚这一刻才弥散开么?而大力同一刻自身后袭来,叶歌踏前两步,勉力转身,靠在棵树上,压住自己流血的伤口,"没想一别二年仍能再见,你倒是毫无改变。"他虽是受伤,却仍用了调侃的口气道,"师兄啊,是先生让你这么说的么?" 他面前站着的是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容颜有些木讷,却有双谁看了也不会忘记的眼睛,那双眼睛如同蛇一般没有光泽,却死死盯住他面对每一个人的要害。"小夜,你不愿与我回去。" 蛇一般的年轻人平静地道,那样的平静却让少年叶歌觉得悚然,叶歌忽地笑起来,牵动了肩上伤口,又微皱了眉,"回去?" 胸臆中的痛楚带着一口血冲出少年叶歌的喉头,沿着他讥诮的微笑印染了他的唇际,"我自离开那日,便再无回还之念!" "哦?"蛇一般的年轻人道,"有什么理由。" "你当凭你就可让我回去?老实说,若非你偷袭--" 蛇一样的男人露出了笑容,那笑让少年觉得冷淡至极,"小夜,你是最喜欢硬撑的人。"他用着一种铁条在窗框上挂擦的声调道,"你已忘了先生不成?若你与先生道歉,他定不会责备你。你知道先生最是心软,当年若非他好心将你救出仇家之手--只没想到,你是如此之人。" "哦?"叶歌抬眉,他因那一种奇妙的感情而发笑,血染了他破旧的衣裳,他的伤很是痛楚,也还在流着血,尽管他使劲压着创口,"那是,你们救了我,教我武功,如此大恩夜歌永世难忘,不过一颗卒子也会变后不是?要我替你们卖命,教我为你们杀人,我不喜欢。所以纵是先生亲自来,我也不会回去。" "既是如此,小夜,抱歉。在下无情,叛离组织的人不能留下。"蛇一般的男子道。他一手按剑,抬手之时便是杀着。 少年重创流血,几乎无力抬手。他竹笛向上一格,拦下一招来势。好狠心的师兄。他震得虎口发痛,知是不能缠斗太久,更不能只行守势。然这样的时刻竹笛上会留下刻痕么?他忽地喃喃,"姐姐。" 叶歌眼神蓦地明利起来,反手竹笛一点树干,便直扑过去。蛇一般男子面色不变,知叶歌是困兽犹斗,不可硬撄其锋,剑意回旋已是守势。叶歌肩背之上血流如注,他不管不顾一意向前,只为了取对方性命而出招。 他一面出招,眼中的光愈发厉烈,"敬吾者吾亦敬之!杀吾者吾必杀之!" 他厉声喝道,整个身子扑上前去。他看见了那蛇一般男子眼中的惊诧。 你怕是没见过这样送死的人罢!叶歌冷冷一笑。右手抬起,竹笛在长剑上阻了一阻。空中无处借力,他根本没有希望躲开过。那只剑带着撕破血肉的声响,洞穿了他的左肩,叶歌又觉得痛了起来,但少年右手同时扬起,竹笛之中忽地闪过一道细细雪样光线,就那样没入蛇的七寸之中。 两人都摔了下去。叶歌勉强坐起,轻咳一声,嘴角冒出些血沫来。左手动也不能动呐,他苦涩地一笑,抽出了那柄嵌在自己身体里的剑。 就这样就结束了罢,叶歌苦笑。血还在流,他也确实太累以至于不能再继续待在这里了,日色将曛,他能去哪里?怡梦轩--他也许会带去麻烦,但姐姐如果知道什么,不回去的话她定然会担心罢。天黑了,绝无人会注意他,但他还有走到那里的气力么? 少年倚着树站起身子,还能挪动脚步的话,就继续下去。
夜色漫漫然要涌上屋顶,星子开始在天顶眨眼,枫华方要掩后院的门,忽听身后声音道,"等等。" 少年转了身子,"轩主,还要等谁呢?" "等小歌回来。"女子的声音轻而软。 枫华由是发现叶歌仍未曾归来,而他不曾感谢也不曾说过什么。有些木讷的少年靠在门边墙上,一言不发。 柳烟又道,"你也在等他么?" "啊啊。"枫华道,"等他回来。我仍要向他道谢的。" 柳烟莞尔,问,"凑足盘缠后,你又要去什么地方?" "啊啊,"枫华道,"我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这个江湖是什么样子,我希望带着那个人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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