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说,大叔绝对是槿国土生土长的,不知名剑之于主人。"叶歌笑道,"若要驭服一柄名剑,也定要配得起那剑的人才行。至于碎心剑,我是听路过说书人说过那柄剑的故事,真是要说三天三夜才能说尽的事情,但最后不是随着主人一通葬了--难不成这是从坟里刨出来的?" "没你想的那么恶心。"朱谦道,"剑主既死,宝剑再不出鞘,被人立在墓前做了上百年的墓碑罢了。" 叶歌咋舌,"这样剑也有人能拔出来用,剑忘了主人不成?" "这个无人知晓,"朱谦道,"不过这日子是愈不平静了。再做几年,我便不干这行,找个地方隐了名姓过活罢了,这么多年,确也倦了。" "那柳姐姐呢?"叶歌忽地问,"柳姐姐这样--" "要看她自己了。"朱谦道,"你我都不可能去改变她。" 呆坐一会,叶歌别了朱谦,走回怡梦轩去。这入夜之后,街上便无什么行人,想是邱地不若槿地繁华之故。他回到怡梦轩,枫华的窗口还亮着灯,但他不想再去打扰枫华,毕竟那个少年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 叶歌走回房中,一日以来思绪全部褪去,只留下了如意曾言说的那一小段--只因为不在一起,只因为不在一起了么? 夕之舞白羽呵,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竟然逃不出那个我不曾见过的所谓左使么?笑话,真是笑话啊,白羽,你真的会死么? 他回忆起那个少女,温和而恬淡,叫他小夜,那个温恬如一朵白荷的女子--他们的首领,如今这样就死了?他不相信,他不愿相信,不想相信--但那是如意说的,如意从不会骗人,他又如何能不信? "小夜,"他似乎又听见她最后的话语,温柔而凄凉,"能走就走罢,到这时候,夫人都已经放弃我们了,新的主人会养育他新的武器,你还小,走罢,以后不要再和未知瓜葛--这样的地方,你即使爬到左使右使那样的高位,又能如何--我们只是他们的棋子,用完了就可以弃去。" 于是他逃走,从临安出发,用了许久的时日兜圈子,才到了这隔河于槿的异国之地--这样下来,有两年了么?两年的时日,他可以从懵懂孩童变成翩翩少年,但那些给了他什么? 少年叶歌摇摇头,那烛台上的烛焰,在不知何时之间,也变得模糊起来,好似有泪水盈满了他的眼一般。但他知道自己的眼是干的,不曾被任何东西润湿过。 平生不饮酒,但言莫停杯(上) 晨光点点晕染了大地,年轻人从梦中醒来,便听见檐下风铃儿轻响。他着衣起身,依旧是那身洗白了的蓝衣。他衣着虽是邱的贵族式样,却也有些旧了,还想着要不要新置一身之时,他已走至窗前。 燕忆枫行至窗口,推开窗子,便有微风拂面。他伸手去抓那风,虽知那风哪是他只手能够捉住的事物。他握住,风便从他指缝里溜走,无影无踪,只留下檐下一串儿叮当响声。燕忆枫站在窗口发了好一会呆,听见身后年轻人声音,"少主,右使亦已前来。" 那是紫竹的声音,燕忆枫回头,招一招手,门便开启,走进两个人来。一人是蓝衣紫竹,另一人是蒙着面纱的黑袍女子。燕忆枫又转头望窗外,声音淡淡,"潇妹,你可接替他此处职务?" 女子的声音清而冷,"我新为右使,职责在左使之下,左使属下可服我?" 紫竹道,"右使不必为此介怀,我已向下属人等下令,右使之命即为我之命,违者格杀。"他似笑非笑又开口,"而燕右使不会下不了手罢?" 蒙着面纱的女子看不出表情,声音一如前般冷定,"若主人一声令下,要我杀了你都行,林晰延。" 紫竹被叫破真名,虽无外人也甚是恼怒,便道,"燕潇,别忘记我目前居你之上,这名字你也叫得?" "哦?"黑袍女子毫不退让,"不过是个名字,左使那般恼火是为何?不过在下也没有左使那般好改名字的习惯,并且--" "并且你们说够了么?"燕忆枫转身,唇边带着讥诮笑意,"好能耐啊,看来我这未知之主当得是毫无威信了--要不我回江湖,你们谁来做这主人?" 二人立时噤了声,若引了主人怒气,之后不定会被派去做什么--紫竹听见燕忆枫给了他最不想得到的答案,"紫竹继续留在扬州。潇妹,你去一趟落帆镇,替我看看习敏,问她过得好不好。"他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未知的孩子,一定会伤心的,是不是?" 他说了那些,挥手道,"走罢。" 二人应声退下,燕忆枫又望向窗外,日头在东方跃出地平线,他用一种叹息一般的音调道,"我的手下,怕都是些疯子。" "你自己也是个半疯的家伙,正适合带一群疯子。"湛淇推了半掩的门进来,打着呵欠道,"头痛头痛,早知便不抢你那一杯酒喝。" 燕忆枫笑道,"你居然这么浅酒量,我可不曾想到。或说抢人酒喝最易醉不成,还是你之前偷着饮酒过?" 湛淇耸肩,"宿醉之苦,一次足矣。想来以后我也不会再去饮酒了,这感觉实是可怕。" 燕忆枫又笑,悠悠道,"往后,当你遇到什么自己无能为力事情的时候,怕就会喜欢上这种感觉了。" "酒可浇不得人愁,我治过些个快醉死的人,你可以想见他们哭得多惨。" "想到想不到,酒还是要喝的。尤其是毒酒,那才是天下至美之物。"燕忆枫说起毒酒之时,眼亮得吓人。湛淇皱眉道,"你昨晚饮酒,如今还未清醒?" "我从未醉过,"燕忆枫道,"即使饮毒酒也未曾醉过,我已不会醉了。" "越是不醉的人越容易醉死。"湛淇道,"你最好不要再饮酒,哪日在路上冻死了都无人知晓。" "哦,"燕忆枫淡笑,"莫非你不会与我一起么?" 湛淇怔住了,他望着似笑非笑的燕忆枫,久久道,"你在说笑么?" 燕忆枫道,"我不说笑,我只问--那时你会与我在一起么?" "笨蛋。"湛淇道,"我自然与你一起。你喝醉了我背你回去--做朋友不就是用来使唤的么?" 燕忆枫有些发怔,久久道,"我在说笑,湛老兄,我不值得。" "这无关你自认,我觉得你的名号罩着我我会安全一些,"湛淇笑道,"所以你若死了,对我可是损失。我也同样在使唤你,你这个疯子。" 燕忆枫轻微地叹口气,靠在窗边,"老实说,你就不怕哪天一个大仇家来找我,顺便不分青红皂白把你也干掉?你身份是够高贵没错,但是对于江湖人,身份有个屁用。"他又继续用卫的土话诅咒了一句,方道,"还有你啊,从前我听闻这世上的贵族子弟都是会武的,你成这么个样子,是父亲大人未教导好呢,还是......" "巫医同源,父亲大人不待见我。"湛淇道,"而且我也没那兴趣去打打杀杀,不如走我的路,看病著书,名字不定也能与国君一般传到后世去。" "你是个我看不透的人,"燕忆枫不久方道,"若我不曾受你之惠,不定会--不过祸害在世上还是多多益善啊。"他笑起来,眼神又更明利一分,"萧漠那老好人,想什么儆恶惩奸,说什么行侠仗义,做那么多事情,反把自己差些丧了。谁要做什么侠客,这世上侠士总是活不长,只有祸害能遗万年!" 湛淇道,"过去之事,你没必要如此。他们自命正道,看不惯你也非因你自己。" 燕忆枫抬眼,"那你呢?你这活命救人的医师,与某沆瀣一气,这样事情传扬出去--" "我非江湖中人,我不在意。"湛淇淡淡道,"他们如何,与你我何关?我早就说萧君执于正邪太过,他也非什么......" "他并非你想的那么傻,而我与他之间,也不会再有什么了。他当年也非执于正邪,并且起初是我背叛的。" 湛淇摇头,"那你到底准备如何?他如今来这里,怎么想都是针对你的!" "不,不是我,是紫竹。他们并非为了燕忆枫,而是为了林晰延而来的。"燕忆枫道,"能让紫竹公子承认惧怕的人,除了区区在下,怕也只有秋君了。" "他怕你?"湛淇似笑非笑地道,"怕也是因为你管他的饭碗罢。" "你是这世上唯一敢这么与我说话的人,"燕忆枫笑道,"我却也不恼火,不知为何。" 湛淇摇摇头道,"以后你习惯了就会厌倦,再之后就会生气,如每一代的未知之主一般,她们最先杀掉的都是自己的友人。不知那些人有没有我这么多嘴,但他们毕竟都被杀掉了。" 燕忆枫沉默片刻道,"你自命不问世事,为何知道我的先代?" 湛淇淡淡道,"我想知道我自己的下场,于是我去了一次临安,问过了红叶夫人。" 燕忆枫沉默,久久只叹了一口气,再不说什么。 天色大亮,燕忆枫忽地手一撑窗台,已翻越出窗子直掠出去,留下身后神情古怪的友人。燕忆枫跳出窗子,只在众目睽睽之下足点檐上瓦片,身形箭一般直掠出去。他展动身形,听得耳边风声发紧。 你问过,你知道,你却要跟来--你这个笨蛋,到底一直在想些什么? 年轻人暗暗咒骂,未回过神来,眼前已是一片水域。不会是要往湖里跳罢?他冒出讽刺念头,身子已落进水中。 剑者本能的闭气?燕忆枫站在水底思忖,这世上已鲜少有什么能杀了他,他也只有那个人不能杀--莫非当真应验了那句话,他们将要一世为敌不成?他可不想那样,因为......不,你做过的事情无法挽回,失去的东西无法追寻。你再无法跟随那个人或被跟随,你再无法握住那双手或被他紧握。你再也无法见到他笑,而他也不会再见到你--这算扯平了?不,这并不公平。而世上从来没有真正公平的事情。 你要的什么我给不了你,我要的一切你那里没有。我们彼此背叛,并且骄傲得绝不回头。你回头看一眼好不好?错了,我忘记了,你从未看见过什么。 年轻人站在水底,约摸一炷香时间方吐串气泡上去。他挥动手臂,浮出水面。黑发被打湿了,这样很是落魄不是?燕忆枫摘了冠,任湿发披散一如胡人。他躺在湖边草地里晒太阳,不久听得一声悠长唿哨。 燕忆枫听那唿哨声,一个激灵站起身子。为人包抄了?他心念方动,手已按剑,刹那之间四面八方已为剑气笼罩。那人想他纵勇武,这么多剑也定敌不过--那人真是烦人。 燕忆枫冷了眼神,反手按紧长剑,也不拔出,一时间仅靠脚步变换来闪避攻击,头发还好湿着,若已干了,岂不会遮挡视线?他为那念想而发笑,剑依旧在鞘--同刻忽地又一声唿哨,众剑合了一柄,只从一处徐徐而来--剑阵? 燕忆枫身形急退,退到水上,再无可退之处,身一入水,行动立缓,左臂一痛,已中了剑。他就看那一缕血自他的蓝衣之上摇摇曳曳升上水面去,染出一朵嫣红的花。 燕忆枫伤臂,目中光线蓦地一冷,反手拔剑,依旧沉默而出。他纵身而起,身形出水,却较方才不止快出一倍--那伤与血已激出他杀性。他拔了剑,青青长剑剑鸣悠长,随他手指轻颤。就是那样一柄青得如同美人眼波一样的剑,在空中斜斜抖落几个剑花,顿有人痛呼落水,水中染起血色。 燕忆枫足尖点住湖中一片落叶,持剑而立,冷声道,"谁人要我燕忆枫性命,自可上来送死!" 他话音未定,湖中向上也是一道剑气。燕忆枫纵身起来,剑意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这是遇到该死的公子贤了么?他无暇多想,鸳舞剑不护自身,招招以攻为守。左臂血湿衣袖,他反在那众剑包围之中笑了起来,长声道,"凭谁索得长生!你们这些杂碎要杀老子,再等百年未晚!" 他言笑之中战意更甚,鸳舞剑毫不留情,虽添了回护之势,每剑之中只二分攻而八分守,然那攻势并不伤人,守意却终究向内斜切,以那剑最钝的一段,堪堪剁下来敌整只手臂! 燕忆枫凝定身形,地上已多了七只手。五只右手,两只左手。他看一眼那些手,面上笑容却逐渐敛去,神情反是更加冷峻,"七只手,一个死人--怕是把阵眼给忘了罢!"话未尽时,他身形疾掠,水声响起,已有一人一剑急袭而来。燕忆枫真气已竭,躲闪不及,眼见那剑将至心脏,未及多想,坠身之时,一枝长箭带着呼啸风声串起了那持剑来敌,将其远远钉到一棵树上。 燕忆枫落地,急望那远处时,黑袍的女子持弓摇头,"你还是不行。" 那眼神在极远处,又隐在面纱之后,燕忆枫还是觉眼刺得发痛。他抬一手遮了眼,却再不见那女子。年轻人颓然纳剑,背转了身奔跑而去,直至再无气力--他方才一战,真气不继愈发厉害,再这样下去--再不能这样下去。 他必须得到天下的肯定,才有得到她认可的可能。他必须接受全天下的唾骂,必须去杀戮,必须变成让天下闻风丧胆的人,她才会正眼看他,因为她自己曾是那个人--但这一点也不公平! 年轻人止住臂上的血,走向城门去--世上哪有什么公平,你自己不是知道么,作未知的孩子--不,他不是未知的孩子,他是未知的主人,他是燕忆枫。 燕忆枫走近城门,日上柳梢,他的蓝衣被血染了。年轻人看一看那受创之处,撕下衣袖,擦去了臂上的血迹,又将那半截衣袖弃了。这样不似一个组织头目不成?年轻人嘴角微扬,但是谁管?谁敢管,谁又能管得了他? 燕忆枫打个哈欠,便躺倒到路边的草丛子里。他望着那澈蓝的天空,凝望天空的时候,眼睛会像那些自风之国度来的人一般变蓝么?他沉在枯草中,有些懒懒的。剑硌着他的小腿,但是他懒得伸手去拨开它。臂上的伤不再痛了,但他的气力也已用尽。如今只想睡么?睡的话,也要回客栈去睡罢,被干掉了你自己也不知道。 他右手一撑,又跳起来。湛淇那个笨蛋无论多笨,至少也还有点聪明的地方--旧伤还是要好生将养才行呢。 他方跳起来,已有一柄长刀,轻轻架上他的颈项。 人不动,刀也不动,燕忆枫站着,持刀的人也站着,架在颈上的刀锋很冷,让他起了半脖子鸡皮疙瘩。燕忆枫待了一会,问,"泠盈?" 来人不答,他知是她,又道,"方才人是公子贤派的?" 她不答。 燕忆枫又道,"你想杀我?" 女子依然无语。 燕忆枫叹口气道,"你要杀我,一刀砍下我的头颅来,若你不杀我,就把刀拿开。虽是女人,那么婆婆妈妈做什么?要不是你,我还不曾被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长刀离了他的颈项,燕忆枫听见一声叹息。他转过身子,清丽女子刀在腰侧,她眼中有什么他无法读出的,那绝非爱也非恨。燕忆枫淡淡道,"你还是那么优柔。" "你已不是你自己。"女子第一次开口,那声音之中有着错杂的情愫,让他无法分辨开来,"你还是燕忆枫么?" "不,"燕忆枫淡淡道,"燕忆枫早死了,你难道还不知道么?" 女子幽幽叹了一口气,"我知道,只是,即使死了,难道不能复生么?" 燕忆枫微微低头,望着女子神情变幻不定的脸,"你啊,不要太相信别人了,尤其是我这种人,说话没有信用,做事不存耐心,喜怒无常,你们相信我吃的亏还不够多么?"他话语淡定,唇边反涌起了笑。年轻人一笑起来,身上杀意终消失无踪,如那方才将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女子是他失散已久的友人--而她就是。他微笑道,"如今你过得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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