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弹指解了湛淇穴道,凑过右脸让那年轻医师狠狠打了一拳头,他擦擦嘴角的血,道,"这么大气力,还说什么老胳膊老腿,笑死人了。" 他挨那一拳,觉得耳中嗡嗡的,加之未吃早饭,方才又与人打过一场,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而困倦的感觉愈发盛了。他想着时,湛淇又一拳打在他左脸上,这一拳下来,他站不住了,直接躺在地上,尚有气力斗嘴,"解气了么?" 他湿衣躺在榻上不舒服,躺在地上就舒服么?年轻人微微眯着眼,看湛淇怒气冲天的神情,"小子,你再装死我还打你。" "老兄啊,我觉得很倦。"他有气无力地道。 湛淇觉着不对,伸手指尖搭上燕忆枫颈项,眉头顿地紧锁,"你这个大笨蛋!" 燕忆枫不睁眼,"哦?" "今天你又找谁打架了?" 他仍然不睁眼,"公子贤的手下。" "几个人?"湛淇问。 "我忘了,一群罢。"燕忆枫懒懒地道,"就使了一点劲,不会引动旧伤的。放心,我只觉得有些累,想要睡觉而已。" "好,"他听见湛淇声音里带着嘲讽,"我叫你睡,睡个够。" 燕忆枫未待反应,嘴已被掰开,什么东西被塞进了喉咙。他满意地叹一口气,便在地板上睡着了。 他又做了同样的梦。黑色的女子立在床侧,"你知道我为什么希望你死。" 他看不清她,檐下风铃的声音熟悉而亲切,"你如今还是不能寻到希望。" 燕忆枫惊醒之时,已是躺在榻上。他左臂的伤包扎好了。年轻人坐起来,脸上被揍过的地方依旧很痛,他爬下榻,衣裳也已换成了湛淇的青衣,脸上有什么东西发紧?他在铜镜前照一照,便不知应当露出什么表情了--他的脸被人用墨汁彻底涂黑了。 燕忆枫知道那一切都是湛淇做的,想这般报复法也是未免太过孩子气,便自去洗了面。他面颊依旧剌剌地痛,这样两拳揍下来,那个老兄应当解气了罢?燕忆枫耸一耸肩,解不解气都是你自己,像你那样说看开了看开了,披着庶民的衣服在尘世之间行进,箱中怎还会留存那尊贵的袍服?真是个虚伪的家伙。 他洗面之后,精神略好,臂上伤处也已不痛。年轻人走至窗前,拉开窗棂,没料见一双乌溜溜大眼直对着自己,他吓一跳,倒退了一大步。燕忆枫定睛看时,悬在窗口的少女闪着水色的眼。"哟。"她打个招呼,"以后开窗子不要这么急好不好,至少也要等我敲敲窗户再开,我被你吓了一大跳,差点掉下去啊。" "叶弦,"燕忆枫皱了皱眉,"剑舞叶君怎会在这里?" "我跟辛晴一起来的啊。你在这里很显眼,天天这里打架那里打架,而我们可不是喜欢找事的人啊。"少女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虽说流星门与未知没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世仇,但是某些事情无人会忘记。碎心剑终究要物归原主,你想都别想。" 燕忆枫抬眉,"剑舞君,我想问你个问题。" "嗯?" "你的剑是与碎心齐名的宝剑伤逝,是否?"燕忆枫微笑发问。 "嗯,是的。"少女道,"我用得起她,我能称上这个声名,所以我就用了。" "那你要碎心物归原主,是哪个主人呢?"燕忆枫又问。 "当然是死掉那一个。"叶弦道,"啊,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这不一样。反正你别想那剑,否则我们会插手。" 燕忆枫又笑,"你以为我会怕你么?越这么说,我却也越想看看这算什么事了。" 叶弦的眼倒着,望他的时候显得很安静,"那么,接战书罢。" 她的手伸了过来,手中有一份短笺,纸页薄薄的,"接住了。" 那纸张向燕忆枫飞来,燕忆枫伸手接住,对倒挂着的少女道,"你要我现在便回应么?" 他的声音更漫不经心了,这算什么,学了湛淇的坏习惯么?燕忆枫看看那短笺,不由笑了,逐字读出那份战书,"有种一战,辛晴字。"燕忆枫皱了眉头道,"这字也太难看了。" "难看怎地,人辛晴比你厉害,就敢这么说,口上厉害有什么用?" 燕忆枫又看了看,摇摇头,"用不着我去,随便找个副手去做便可以。你去找紫竹公子好了,听说他就在这家店旁边那家干净一点的店子里住,其实我很奇怪为何未知不在这里建个分部。或许以后也该考虑一下国际生意。" 他许久才抬头看缩上去了一点的叶弦。少女饶有兴味地望着他,不久道,"你这人真是有趣,若不是个坏人就好了。" "好人坏人有多少关系?"燕忆枫问,眼亮得怵人,"你在意正邪的话,手中剑杀过人未?" "我不是好人,"少女承认,"我杀过,这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正如你自己也杀过一样。我们难道不是同样刀口上混饭吃的人么?我是组织的副手,你是另一个组织的首领,这样区别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在意的只是一个人有没有背叛过,他背叛的又是谁。--当然你未让我倒霉,应当把组织给我不是?" 燕忆枫微笑,"坏人会赖账。" 叶弦道,"坏人会赖账,这样想也是。本来因为你做的事情我当讨厌你,但因你说的那些话,我却又不那么厌憎你。我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不过......这封战书,你是接还是不接?" 燕忆枫唇角上扬,"我不接。若每一份战书我都接,早不知道累死多少次了。你们与我们一样,你们会我所会的一切,我可以呆在这里让你们来杀,只要你们杀得到。" 他说那些话时眼睛亮得跟星子一样--只要你们杀得到,又开始托大了么?他又道,"碎心剑是红叶夫人要的,你知道现在根本没有人有能力与她相抗衡。" "哦。"少女大彻大悟似地道,"原来你是个傀儡啊,真可怜。" 燕忆枫咬紧了嘴唇不说话,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在窗棂上按下一个小小凹痕。叶弦又笑道,"我说对了罢?你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做到过,好可怜啊。" 思君何时已,王孙亦敛眉(上) "我有时候会想啊,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当着人的面揭人伤疤也不大好啊。"燕忆枫沉默半晌,却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对那少女道,"你不怕人把你扔出去?" 叶弦道,"无所谓,我被人扔下去过许多回。" 燕忆枫叹口气道,"好罢,随你所愿。" 话音未落,他已出手,隔着那少女的长袖抓住了她的手腕,向下一拽一掷,她身体便被甩了出去。燕忆枫看叶弦在空中翻个筋斗,听得她远远大叫,"燕忆枫!辛晴之约你若不去,一定会后悔的!" 燕忆枫一笑,"他又未写约在何处,这种孩气东西谁会去赴。" 年轻人抬头望天,天色有些阴沉。傀儡......傀儡么? 燕忆枫的唇角浮起一线讥诮的笑,傀儡的话,可是不会有自己的念头罢--不过他有什么念头?他从未多想过什么。他想要什么?无敌于天下又能如何? 燕忆枫伸出手去,空中有什么可以被抓住的东西,一片落叶么?他什么也不曾捉住,风在他的手中流走,甚至没有一丝感觉。 有什么声音夹杂在檐下风铃声中,飘近他的耳边?那一曲淡淡漠漠的箫声,是从什么地方飘来的?燕忆枫走下小楼,步出客栈。箫音指引着他的步履。不知走多远,他见一家小酒馆,箫声分明从那之中传出。 燕忆枫走进小酒馆,箫声便止住了。他看见酒馆中空无一人,正中端坐的年轻人放下了手中的竹箫,道,"请坐。" 那年轻人坐在桌旁,小桌之上放着一把酒壶。燕忆枫见了他,唇角微抽一下,却依旧走至桌前,与那年轻人对坐。那人一笑,曼声吟道,"相逢缘定待青梅,道是君归却不归。"他举杯起来,"落梅时节已过,煮酒只待来年。燕君一别三载,尚安否?" 燕忆枫不拿酒杯,只道,"萧君不是不愿见我么?" 年轻人饮下杯中酒,道,"你休要忘记,我从未见过你。" "是,你从未见过我,也未见过任何人,因为你是盲的。"燕忆枫道,"叫我来是为了什么?" 萧漠依旧闭着眼,"共饮。" 燕忆枫问,"你不想除掉我?我可是只身前来。" 萧漠只是摇摇头,"不要总是这么说,装出一副可怜人样子,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够清楚么?"他又自斟了一杯酒,仰头饮尽,"不要对我再说谎了,燕君,过去的谎言还不够么?" "你当我过去说的都是谎言?"燕忆枫望着萧漠,他看不出那年轻人的表情。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燕忆枫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那么我之后将继续说谎。" 萧漠放下了手中的杯,抬起脸来,他的面容在那昏暗的酒店之中看不出神情,"你本是不必如此。"他用一种叹息一般的声音道,"你利用我们,我不怪,这些年我也自问过做错了什么,可能我确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我已想不清楚了。" 燕忆枫冷笑道,"你什么也不曾做错,当初就是我不把你们当朋友而已!" 是这样么?恐怕也不尽然罢,你怀着恨意继续前行也无所谓,因为我们必将永世为敌。 萧漠又为自己斟酒,手微微一抖,酒水洒上了自己的手指。"这样也好。"他淡淡道,"燕君,知你所愿,很好。" 萧漠仰头饮下酒,缓缓站起身子,握住了手杖,"那么,你可以在此与我决出生死了。" 他在期望这一刻么?不,没有一个人会希望这种事情。燕忆枫道,"我不想对你出手,你本人与组织没有旧怨,并且我也不想让紫菀夫人对我失望。" "你们当大夫人是自己人么?"萧漠忽地冷笑,"你们顾及过什么?我憎恶被人背弃!" 这是那个人第一次发怒。燕忆枫微叹,但他们不能在这里--无论是他还是萧漠,都不应该在这种时间地点拔剑而战。"你何苦在意,不当我是人不就完了。"他淡淡道,"湛老兄说你看开了,没想你比我还偏执。" "你却还未背弃那个人,"萧漠淡淡道,"我真是羡慕他。" "放下的话,一切都好,不过是从此不再为友罢了。"燕忆枫道。他说话时的神情萧漠绝不会看见,他自己也知晓。这样的时候要眼睛有什么用。燕忆枫只道,"秋君很好,你有这样友人,算是值得了。" 萧漠叹口气,道,"秋翎是秋翎,你是你。" "你还是个孩子,成熟一点罢,萧漠,"燕忆枫第一次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朋友会背弃,何况--"他不再说下去,只苦涩地笑一笑,"我知道你眼中只有光暗之分,有光的地方你看得到,背过身去便是黑暗。我是注定了一生待在黑暗之中的人,你何必多执着与我,我也不应舍身扑火,我们注定为敌。" "那么除了拔剑一战,还有什么好说?"萧漠道。似只有在他面前这家伙才会这么说话。燕忆枫思忖,这代表什么?他不会说出去么?真是奇怪的人,但自己又何尝不是? 燕忆枫又沉默了一会,方道,"你我必有一战,但只有胜负,非关生死。我尝与一人许诺,绝不杀持血蝴蝶之人。并且--你杀不了我,否则你早就杀了。" 萧漠抬了头,似又恢复了他向来的恬淡,"哦,那某如今苟活,也是托了燕君之福。" 燕忆枫起身,"我当走了,还有人在等我。" 萧漠淡淡道,"走罢。" 燕忆枫走出店子,又听见背后传来的箫声。这样悲伤的曲调,只有你才能吹出么?当时我们还正少年,我却已背叛了你--失去的东西不能也不应归来,你与我都不能更知晓了,我们都不要祈求得到对方原谅与信任,因为...... 他走在长得看不见尽头的街道上,天色已有些微曛,箫声自后而来,长长未绝。燕忆枫在深秋的黄昏走着,觉得有些冷了,便紧一紧衣。 他看见紫竹立在街边,望着不知何处,便想起叶弦约战,打个呵欠走去,"左使。" "属下听令,"紫竹面无表情道,"请少主吩咐。" "打得过流星门辛晴么?"燕忆枫问。 紫竹依旧面无表情,"属下不知。" 燕忆枫叹口气,"作左使的,若连人副手都打不过,可太丢组织面子了罢。" "在下与流星门剑舞叶君一战,无奈告负,请少主发落。" 燕忆枫总觉得紫竹的脸有些僵硬,他无奈又叹口气道,"这可怎办,我是不想去--算了,本就没有接那战书,后悔也无所谓。当初你是怎么当上左使的?" 紫竹不语,燕忆枫摇摇头继续向前去,没看见紫竹皱了眉头。那时箫声已散尽了,留下天上一捧晚霞。
天色渐暗,怡梦轩中燃起烛火。有人推开了小楼临街的门,顾自走进楼中。 两人走进了那琴苑之中,一个是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另一个是负剑的明丽少女。小琴女见是江湖人,怯怯不敢靠近。只听得那年轻人对少女道,"你说扬州是风雅之地,我自小在此也不曾觉得,既是要听琴,一人来也便罢了,教我这老粗也来听,只觉那是弹棉花,可苦煞了我啊。" 少女抿嘴一笑,"叫你也变得风雅一些罢了,否则与我齐名不是折杀我了。" 那年轻人一耸肩,"与你这小丫头齐名才折杀我了,想我辛晴堂堂八尺男儿,与一个七尺不到小姑娘齐名,人听了多丢人啊。我又是从小生在这里的,叫街坊邻居听了多丢面子。" "好啦,晴公子,也别再怄气了。既然已经来此,听主人一曲又何妨?"少女转向那一直怯怯不敢与他二人交谈的小琴女,"听闻这轩中主人琴艺非凡,能否让她为我们抚一曲?" 小琴女依旧不敢抬头,只道,"柳轩主早已不为外人抚琴,之前或还可以百金之礼听她一曲,如今怕已不能。" "百金?"年轻人咋舌,"我杀一个人尚不值百金,这什么曲子--" "辛晴,在这风雅之地,能不能不谈杀人?"少女打断他的话,踩他一脚,然后对小琴女笑道,"你说百金之礼,即使千金我们也是有的,只是琴能用钱来衡么?" 她微微一笑,便从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放至唇边。辛晴见状忙捂上耳朵,小琴女知笛音甚大,也略退半步。少女一笑,眼神中漫了不知什么,便吹起那一只玉笛。 变徵,升羽,降角。 她吹出那三个古怪音来,辛晴一脸嫌恶,因那曲调实不好听。然已有一人走下楼来,素衣的女子抬一只手,"阿妍,引这二位客人去琴房。" 少女放下笛,露出胜利微笑来。辛晴捅捅她,"丫头,你这什么曲子这么难听?" 少女侧头,向辛晴吐吐舌头,"好听才奇怪了,这是杀人的曲子,能好听到哪里?"她说时唇角浮出神秘莫测笑容来,"怡梦轩主人确是识货之人。" 二人随小琴女行至琴房,素衣女子已然坐在那五弦古琴边上。待小琴女退下,方道,"二位大侠来怡梦轩所为何事?" "我叫叶弦,那笨头笨脑的家伙是辛晴。"少女笑道,"今日前来,仅想听轩主一曲。" "仅为一曲?若为一曲,剑舞君为何奏那风雨之音?"柳烟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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