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忍了半天才没有落下。就好像他只有憋回去,才能否定暗淡的前景,才能和齐齐哈尔在不远的未来再次相见。
他们驶过吉林,无人接应,发向省城的电报杳无回音。再往前到一个邻接偏僻村庄的小车站,突然响起一阵嘈杂,接着走廊上咚咚的脚步接近过来。和侍卫和乘务员的一样,透出焦躁和迷茫;又和他们不太一样,没有那种看人眼色的小心翼翼,急迫,直率甚至有几分粗鲁,含着隐隐的怒意,踏得地板嘎吱作响。
牡丹江忽然明白是谁来了,翻身去摇近几天总是睡眠很差趴在桌上有气无力的哈尔滨:“醒醒,大哥他来了!”
哈尔滨迷迷糊糊刚揉着眼睛坐起来,厢门被唰一声拉开了。沈阳站在门口,兄弟见面也没说一句温情或安慰的话,直冲冲道:“你们俩出来,到餐车来开个小会。”然后朝身后的乘务员一努嘴,“车继续开。”
车轮又转动起来了,像每时每刻都变幻不休的命运。来到餐车时哈尔滨他们扫了眼车上多出来的人,有十来个,多数是辽宁的,也有三四个吉林的,还是不见吉林和长春的影子。沈阳坐在最显眼的位置上,他勾勾手,哈尔滨就乖乖在他对面坐好,大气都不敢出。
沈阳在东北众人里年龄并非最长,他被很多人尊称大哥,主要因为他的地位和阅历。他平时也不是多么严肃的人,跟哈尔滨等小辈嬉笑打闹实属常态,可是今天这个沈阳已经超出他们的认识范围,变成一个有些陌生而可怕的人了。畏惧之余,又极度地盼望他指一条路出来。没有他发话,任何主意都不敢随意定夺。
东北地区的主心骨从来不是浪得虚名。
他们的主心骨没有立刻开腔。他扫视一圈见人到齐了,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头摁灭,才说道:“首先,哈尔滨和黑龙江的诸位,给你们传个消息。你们在纳闷吉林没来吧,她……暂时没办法过来我们中间了。”
这件事他们在联络失败的时候已经猜到了。难道吉林也和齐齐哈尔一样,不解释原因,推走小辈却把自己留在随时可能陷落的城里?
“我本来通知了她上车。可她的长官一听说要恢复满清就投敌了,我们的军队过去他倒关着城门屁都不放一个。跟他说想见吉林,他马上就把我们轰走了。”
“吉林姐……”伊春捂住嘴,“就这么被困住了?”
哈尔滨急急问道:“长春呢?”
“不清楚,可能和吉林一起被困在城里了。就在你们上车这几天,吉林省已经沦陷得差不多,黑龙江恐怕也逃不过去。幸亏你们走得及时,我们也找对了方向,不然还不知猴年马月能见上一面了。”
“可齐哥他——”
“我知道。”沈阳疲惫地说,“我一见他不在就知道了。不抵抗的命令是总部做出、少帅亲手发的,可总有人不听命令不是?有开城投敌的,也有作战到底的。齐齐哈尔决定跟他那位姓马的代主席一同备战了罢。”
“这样零散作战,肯定输多胜少啊!”
“那是他自己决定的。别想他了,滨子,齐齐哈尔的命运我们已经左右不到了。”沈阳故作镇定地告诫着,没有察觉到自己嗓音里的颤抖和嘶哑。
哈尔滨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将脸深深埋进两手之中。太荒谬了,他吸着气,短短十天,东北被侵占了一半多,沈阳变成了这么可怕的兄长,明明该由最重要的几个主政城市代表商议的去向问题,两个省城居然都无法到场。
这到底是怎样荒谬又可怖的梦啊!
“不管怎样,我们必须接受现实。”沈阳的声音还在嗡嗡响着,他似乎全听进去了,又似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如果我是齐齐哈尔,也会想逞一回血气之勇。但我主管着东四省,我得听上面的话,先把你们安全带到辽西去……现在还在山海关外的东北军,除去投敌的和抗命的,都在往辽西集结。只要辽西在,东北就不会全部沦于日本人之手。先去那里,联系中央,然后再作商议。”
那一天车厢里的沈阳,在一众或惊魂未定或茫然无措不然就气愤难当的同胞里俨然是最冷静的一个。只有他自己清楚,他其实最不冷静。被柳条湖那一声炸响勾起的怨愤,昼夜不分地在撕咬这个堂堂汉子坚实的身子骨。等天津来到辽西,被忐忑不安的锦州引到会客室时,他冷静的面具已经摇摇欲坠,快戴不住了。
天津把公文包在膝上放下,提了口气。他来的路上预备了好几种开启话题的方式,看沈阳的脸色注定不能指望过程和缓平静了,不如开门见山。
“沈阳,”他说,“中央已经成立特种外交委员会,同美国和国际联盟的交涉也有了阶段性成果。我们还有希望在,并且是不小的希望,不要垂头丧气。”
沈阳冲他一笑:“国联?我们虽然缩在辽西一隅,消息还没闭塞到你想的程度。你们提出抗议,国联接受了,很好,然后呢?日本不是完全无视国联的警告吗?”
“关东军这次纯属擅自行动,连军部很多人都不知道。如果让国际社会施加更大的压力,即使日本这样的国家,也会开始犹豫的……”
“犹豫归犹豫,他们还不是没停下攻城略地。”沈阳牵动一下嘴角,想软化一点口气,“天津,我不是在责怪你。国际社会能起多大作用,我想你比我们更明白。”
叹息在天津喉咙里打一个转,被咽回去。“也是……中央在求助国联的时候,早就算到会无功而返了。这个世道依然是弱肉强食,打不过他们我们就什么也不是。沈阳,”天津望向他,“我该向你道歉。要不是一年前中原大战,东北军调派主力入关声援国民政府,大概也不会有今天,至少来得不会这么早。【注5】关外防守空虚,关东军才会起冒犯心理;也是关外防守空虚,关东军才敢一路肆无忌惮,根本不怕反抗。”
沈阳倒有些大惑不解了:“你道歉什么?这有你责任吗?”
“有。东北军精锐如今都屯驻平津,我本该早点察觉到危险,请中央调回你处的。我觉得……对你们有亏欠。”
沈阳一愣神,接着仰天长笑。
“好了天津,别跟我说笑话啦!东北军精锐是屯驻在平津,可他们又不归你和北平管,你需要道歉么?东北军参与中原大战,帮的是南京又不是你俩!该自知欠我的、送上门来让我揍一顿的——是南京啊!”
他趴在椅背上笑了好一阵,才起来,揉去眼角的泪花:“哎哟妈呀,笑得老子肚子都痛了。你就坦白从宽吧,天津,中央授意你过来的?”
再瞒下去也瞒不住,何况迟早要摊牌的事。天津说:“是的。我自己也希望来,一场大变下来,想看看你们,与你们分担哪怕一点也好。”
“多谢。不过大难当前,我们还是有心情了再一叙情谊吧。中央做出了什么指示?”
“死守锦州。”
“哦,还是这句老话。那中央有实际行动没有?退守锦州以来,我们不断向中央要钱要人要枪,你带来他们回应了么?”
“……资金、兵员与弹药,都还在筹备之中。锦州之战一触即发,也不知能否及时运到……”
沈阳稍微燃起的一星希望,被天津逃避的眼神和话语一桶冷水下来,浇得干干净净。
“你别说了。”沈阳挥手打断,“全是敷衍。本来我说南京亏欠我、该送上门让我揍一顿只是气话,他没犯错,我也犯不着惹他。但我现在真的想动手了。”
“他也不容易……党内分裂,粤系紧逼,CPC又在此时刻组织国民暴动,扩张苏区,他要不是分神乏术,就不会找我而是亲自北上来见你了。”
“不,他就算有空也不会来见我的。我也不想见他。”沈阳的回答斩钉截铁,包裹着一丝脆弱的骄傲与无奈的自嘲。
他闭了闭眼,再看一眼天花板。上面裂开几条细缝,黑洞洞的像能把人直吸进去。
“从事变当天,我就起了一些恶毒的想法,盘踞在心里,像一条毒蛇靠吸食我的愤怒为生,所以我怎么想消灭它都是无能为力。你说,天津,东北军虽然在中原大战时助了现政府一臂之力,让国家至少在表面上统一了,但除了换上青天白日旗、改信三民主义,原来的势力范围从没拱手让人。我实在是止不住去想……中央先叫我们死守锦州,又不肯送来一毛钱,是不是苦思冥想许久,终于逮到机会,能借日本人之手置东北军于死地了?”
听到这番发言天津无法再维持镇定,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你有这种想法我可以理解,沈阳,可千万不要真相信了!九一八惊变,连失三省,要悲愤也是全中国的悲愤,不单单是你们东北人独享!我们也痛心,痛心得和你们没有区别!退一万步,就算中央看东北军不顺眼,用关东军取代东北军的想法也绝不会有,只有天大的蠢人才想得出这出馊主意!”
话一落地,天津就有点后悔了。沈阳情绪不稳,一时激动说出的话不好当真。反正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去,倒是他小题大做了。
他想安抚两句,沈阳情感的水坝等不及他加固,就溃堤了。
“你们痛心,我信。痛心得和我们没有区别?我才不信!”要激动干脆就激动到底,沈阳揪住天津衣领,一把拉前,“丢掉的不是你的家,你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样痛心!”
你怎能明了我的感受,你怎能体会我的痛苦?
本质上,沈阳生来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他喜欢直来直去,说一不二。不屑于损人利己的权谋,也不爱掺和腥风血雨的内斗。即使发达了又平淡了,盛京的光辉升腾起来又收敛下去了,一棵早已长成型的树无论怎么弯折,都还会弹回原状。日本势力渗入东北的日子多一天,他就对这些脸上笑得比谁都真诚转过身比谁都奸诈的对手多一分咬牙切齿。他之所以从了不抵抗指示,拉着一帮还来得及拉走的家人东躲西逃,吉林城下那汉奸要他滚蛋他就滚蛋,发现齐齐哈尔没来一点矛盾之情都不表露,最后不发一枪一炮躲到辽西锦州这一块弹丸之地,还不是因为他不只是辽宁的省城,还是东北四省的主心骨。他身上系着太多同胞的生命,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偏得做。
他整个人都快被撕裂了。
困扰他的不止于此。9月18日关东军夜袭北大营,总部判断不会是大规模的入侵,不可受其挑唆中了圈套,他认了;侵略者大摇大摆晃进沈阳城还要把他抓起来看住,他逃就是。这都不是凭他本心做出的事情,他要逃,也该是摸进军械库偷把枪出来宰掉十几个鬼子再跳上骏马扬长而去。但他只是带着几个弟妹,打扮成农民,悄无声息地溜了。他把一路积攒的怒气压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要相信上面的话,等到了锦州,暂时安全,再用撤退过来的东北军跟关东军拼个鱼死网破。最好用和当初关东军侵略一样快的速度,把失地全部收复回来。
到时,他要第一时间赶到吉林身边,问她有没有受到虐待,再捏一捏那个一直很懂事的长春的脸。然后一边给齐齐哈尔来上狠狠一脚一边痛斥,你敢公然抗命,我叫你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他们这些人何来子孙一说。
在仅有的几次熟睡里,他梦到这个场景,笑了。
他能忍到现在,只是因为他存着反攻的希望,那希望太明亮、太可亲,听上去太有可能实现了,太叫他放不开手了。但这份滚烫到放进嘴里能把舌头烫伤、承载了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政客将军太多人心愿的希望,全都建立在一个非常不稳定的基座上:东北军能打败关东军。
沈阳习惯直线思维,与不动脑子是两码事。他理解总部的心思,才会第一时间予以认同并选择最明智的开溜。张作霖苦心培养的东北军,尽管曾逐鹿九州,尽管曾风光无限,尽管曾一度入主北京政府,尽管曾在中原激战正酣时不发一枪就结束了战局,面对国外列强的铁骑,它是脆弱的。
不是没有过摩拳擦掌,想到与列强争锋。两年前中东铁路纠纷引发中苏交火,他虽心里责备少帅轻开战端,也确实想看一看大规模整顿后的东北军能发挥到何种地步。【注6】结果,损兵折将2万余人,惨败而归。
天津说要是东北军精锐没有屯驻平津,关东军不敢如此冒进,这是对的。可要是没有中东路事件导致中苏绝交,事态也不会进展到这一步。以夷制夷虽是弱者的无奈之举,总好过毫无遮拦地暴露在虎狼的利爪之下。早知有今天,他就算磨破嘴皮,挟以武力,也要阻止那场无谓的战争。
人只能向前看。以东北军在锦州的战斗力,抵挡关东军一星期问题不大。可是单纯的拖延时间没有用,日军占据东北多一天,收复的难度便增大一分。要是中央能全力支援,哪怕一粒大米,一颗子弹,不说全部收回,拿回局部还有一丁点期望。可是……
沈阳定定看着天津的脸。被揪住领子的天津并没有怒气冲冲地打开他的手,一双眼睛移向别处,连看都不愿看他。
天津是何等牙尖嘴利的人,兴头上来用说的就能把对手吓得屁滚尿流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可他沉默着,彻底的沉默。
说话啊,天津。尽情地骂我,让我醒悟是我想得太糟,让我明白还有一线曙光。
凛冽大风刮过辽西的原野,候鸟南迁,草木凋零,紧闭的窗子吱吱呀呀,发出幽咽似的悲鸣。在沉默中沈阳松开了手。
既然明了彼此的苦处,继续为无法改变的现实僵持下去就毫无意义。
“我冲动了,这不干你的事。”沈阳嘶声说,“见谅。”
天津露出一个机械的笑:“没关系。我还想了一下,要是丢掉的是我的家,是不是就能跟你感同身受。恐怕还是有点不同,要是我丢掉了家,但保住了那个人平安,就不至于做出你这样难看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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