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沈阳来时,正逢北平城的春光唱完一个前奏的小调,转入主旋律的合唱声中。阳光还不是很暖和,但树上的新叶已完全发出来,在交错的光影与啁啾的鸟鸣中惬意地摇出一层层绿浪。绿浪上泛着一团团雪白的槐花,蓬蓬松松的被叶子簇拥着享受日复一日的悠闲时光。在平常人家的墙外,枣树绽出了花朵,兰花的香气也益发浓厚,沿着胡同次第铺陈开来。藤萝的紫花在支架上喧嚣,石榴的红蕊在院落里吐艳,加之种种或叫得出名字或叫不出名字的植物,都赶场子一般把自己装点得格外艳丽动人。最夺人眼球的还要数柳絮,阳春正是它们飞得最恣肆的时候,无论在繁华的集市还是静谧的四合院,都能瞧见它们活泼的身影,而后面颊被猝不及防地印下毛茸茸的一吻。
柳絮多了有些烦,远观倒确实挺美。沈阳想着,踏在满街绿叶搭成的树荫下面,望着北平在对街的车子买了一束芍药花,圈在怀里一步步走回来。
两人随便找了个小公园,在石墩子上坐下。
“你多大的人了,还买花。”沈阳说,“要献给哪家的姑娘?”
“没有姑娘,只有旁边一糙汉。我是拿回去自己插着玩。”北平略一迟疑,把花分出一半,塞到沈阳手上,“你也拿着吧,这花多好看啊。”
沈阳又好气又好笑。他低头望着这束偏紫粉色的芍药,许多还是花蕾,微微含羞地藏在浅杯状的华盘里,不日即将绽放最妩媚艳丽的姿态。芍药是富贵的花,每逢花期都是尽态极妍、毫不掩饰的风流。要是在自己的家乡,花朵就多少要顾忌一些物候的因素而不敢太张扬了。花木不及这里的繁多,色彩也相对不那么鲜艳,但是春天……他不用闭眼就能看到,破冰的河流与一树的山花。家乡的春天永远是最美的。
已经失去家乡春天的他,却捧了别人的春天在怀里。刚刚才酝酿出来的一点温柔情绪立刻就破灭了,他把花塞回给北平:“大老爷们捧着花像样么,你喜欢你拿去。”
北平笑了笑:“不要就算了。天气正好,景色也赏心悦目,那我们就进入正题吧。”
“哦,你说要谈谈未来……”
“具体来说是你们的未来。”北平环顾四周,见没有旁人在附近,说,“沈阳,共说他想见你。”
北平语气很寻常,沈阳因此怔住了好一会儿,才确证自己真的没有听错。但他还是难以置信:“他?想见我?”
“是的。不过要短期内见到真人不太容易,CPC现在处境不好,只能派几个去南满工作的人来和你先期接洽。【注1】当然,只要你愿意继续谈下去,我相信共会排除万难,北上来见你一面的。”
“先不要说那么远的问题。首先我要解决几个疑问,为什么他能想到……不,先问你,你还和CPC混在一起?”
“我从来没和他们混在一起过。”北平淡然道,“有点小小的交情罢了。现任政权也没稳定多少年,我跟其他党派和组织有点交谊是正常的吧?”
“前提是它们不是非法组织。”
“成为非法组织也没几年。总之我也就是偶尔帮他们传个话,没有多密切的联系,你再问我也说不出更多了。CPC已经表示想与你们合作,你怎么想才是重点。”
沈阳挥挥手:“等一等,我还没问完呢。”
北平斜睨他:“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不解决它们就谈不下去。我听说过CPC在东北组建了游击队,南满和东满好像都有。共的队伍,若能对抗日做出贡献,我感激他,但是我和他还扯不上别的特殊关系。我不是没有试图了解过CPC的思想和理论,我也和他们中一些忠实的信仰者打过交道,但我始终认为这些理论也许对南方某些省份有可行性,而放在我们东北地区会水土不服,硬要推行绝对是弊大于利。如果他们想借抗日工作在东北推广某些政策,我对后果只能表示担忧……第二,也许这个更加重要……我是东北军的一员。东北军与共的关系,要是现在才想到建立,那基础可不怎么好。”
沈阳说着,抿了抿嘴,转头看北平。北平却沉默了,只抬手示意他继续说。
沈阳暗叹,他实在不怎么想说:“就拿十年内的事情说吧……我还是别说了,你懂的。”
蓦然间有一丝愠色从北平脸上闪过。
“觉得很讽刺,是吧?”北平的嗓音有一点干涩,“最觉得讽刺的是我才对。也许你的人民对某人还很有些怀念吧,那也正常。我是觉得他死得好,死得太好了。”【注2】“……”
北平朝另一边微偏过头,刘海挡住了他的侧脸:“我知道这不能归咎于你。每个人也有每个人的立场,有自己行动……或者杀人的理由,那理由还可以非常光明正义。但人的感情不是随便可以抹消的。如果完全基于我个人的立场,我最希望你们和共合作不成。”他拨过刘海望着沈阳,先前的愠色早已消失,只剩下冷峻,“最好你在这里就直接拒绝我,然后共也知难而退,不要再让我和你谈这种事。”
沈阳错愕地看着对方。随着北平一字一句把话说完,他的错愕也不见了,脸上倏忽变换过许多情绪,最终却是释然。
“我的职责是服从中央安排。”他说,“都没有家了,中央让东北军打哪儿,就只能去哪儿。东北军的去向,我顶多说上两句话,整体是奈何不了的。而现在热河也没了,我们最可能的去向就是到南方去剿除CPC。共如果想让我跟他的人走,走的也只能是我们一行人,不会有更多军队和物资的支持。”
“是的。这已经是共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还有,你真的认为我能和他谈成吗?如果去了CPC的游击队,我们不光是和东北军除了还留在关外的义勇军之外的大部队、同时也和中央公开决裂了。这代价太大了。”
“等你们被民差遣到南方的山沟沟里,整日和蚊虫为伴,追打着自己国家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大罪的军队,那些军队的成员绝大多数只不过是吃不饱饭想过上好日子的农民……你也许会觉得你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沈阳沉思一会儿,离开石墩子站起,顺手把北平怀里的芍药又抢回来。
北平低头望了望怀里剩余的花:“你拿多了。”
“小气。我同意先和CPC去南满的那些人接触一下,了解他们的工作性质和计划。我说,”沈阳见对方并没有表现出多少大功告成的惊喜,很是不满,“你好歹表示一下高兴?”
“不用了。”北平笑笑,然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一定会同意。”
花儿开在明艳的阳光下。绿树将它长长的影拖曳在地上。然而在极繁盛的外表下,在仅隔一线的北面敌军的注视下,这座看似饱含生机的城市也正在无形地枯萎,无声地凋零——只是周期时长时短,何时彻底地萎败,尚不为人所知。
行驶在南满铁路上的客运火车隆隆向前开去。
出关,先乘北宁铁路到达又被关东军改回名字的奉天,然后坐南满铁路北行。火车挨着辽东丘陵的西侧,驶过广阔平坦的辽河平原,直指旧名长春现为满洲国都的新京。
坐车的旅客不算多,长春和哈尔滨所在的隔间一直没有别人。车行到一个小站,走进来一个穿戴讲究的男子,脱下帽子朝两人致意再归置好行李,又出去了。
等那男子出去,哈尔滨用胳膊肘碰了下长春:“小心点。据说伪满国境内的铁路上布置了很多警察,什么国籍的都有。他要是跟我们搭话,千万别说漏嘴了。”
“我知道。”长春说,“就怕你口风不严。”
“你怀疑我?那你还只敢找我一起……”
“呃?难道你不是自己也想一起来么?”
“话不是这样说……”
当长春提出想瞒着家人回去看看时,哈尔滨很惊讶。一般来说,哈尔滨是最闲不住的人,通常做出成绩的是他,闯祸最多的也是他。即使这样,在河北心情不好又闷得发慌不知前路在何方,他也没想到私自跑进伪满的势力范围来排解日益浓厚的思乡情绪。他都不敢想的事情,长春怎么敢做?
转而他又想通了:长春和他们不同,现在的身份很微妙。从吉林边上一个内敛的城镇,摇身一变成了伪满的帝都,这种跨了至少有两个层级的转变在让他深感不适应的同时,肯定也要比别人多出好几倍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的家乡在伪满手上变成了什么模样。在年轻一辈里,长春虽然显得比较思维缜密,但他们骨子里流的血是一样的。
“你愿意和我同行吗?不要勉强,我一个人走也可以。”长春都这么说了,哈尔滨断然不会放他独自一人。在义气和自己本身的好奇驱使下,两人留条说明大致的原因和归期,办好假证就往山海关去了。
旅程虽然辛苦,两人心情却都不错。一是为成功混过关卡没出事故,二是为回到了这片魂牵梦萦的水土,看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山川与平原。别离的两年还不算太长,但他们对土地的依恋却要更甚于寻常的人类,尤其别离得那样匆忙,连好好看一眼印在心上都来不及。这种好心情持续到新的乘客进来,两人的神经又绷紧了。
新乘客出去又回来了。他坐在床上,打量着对面各睡在上下铺的兄弟俩,问:“你们是一起的吗?”
“一起的。”下铺的哈尔滨答道。
“你们是哪里人?”
“山东人。”
“你面相好像外国人。”
“我父亲娶的白俄人。”
“这样啊。你们要去哪儿?”
“去欧洲。我们是学生,去奥地利学……学音乐。”
“欧洲啊!那你们到了满洲里以后又要换乘西伯利亚铁路,穿过苏联再换车。路途很远啊!”
“嗯。但是也没办法。”
“你们路上要停下来歇息的吧?”
“几个大站会下来歇两三天。我们在新……新京就要停一下,去看亲戚。”
“噢。不瞒你们说,我也要去欧洲,有生意做。不过我在新京就不停了,等车到了哈尔滨再停,置办些路上吃的用的就走。”
零零碎碎的谈话里两人渐渐放心。这个人除了开头几句客套,对他们的情况并不感兴趣,到后来都是他在说自己的生意经,两人听着不时应答两声。
到了新京,他们和这个乘客道别下了车,火车站里停的另一辆车上也下来不少人,一时还有点喧哗和拥挤。他们提着行李箱往站口走,哈尔滨小声对长春说:“还好是虚惊一场。开头那几句话真像在盘问我们。”
话音才落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嚷。回头望去,一个头发蓬乱的人被两个军警夹着双臂押下他们刚才乘的车,其中一个军警一边吆喝,一边用警棍猛击他的后背:“敢在新京犯法,你想不想活了!”
“打人的那个我在车上见过,当时还穿便装……”长春喃喃。
哈尔滨嗯了一声,拉住长春:“我们走。”
“新京”的风貌同离开前大不一样了。郊区被大片地开辟出来,新增的街道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原有的街道也拓宽不少,空地上种植了密密麻麻的树苗连接成绵延的绿化带。许多新建筑拔地而起,仅是一个高大的骨架也能看出贯注其中的雄心。
忽略掉街上随处可见的巡逻警察和沿墙贴得到处都是的日满亲善宣传画,当成单纯的景致欣赏倒还过得去。哈尔滨这样说服自己,拿着在火车站外买来的城市地图,先走过顺天广场,往北转到大同大街,再向东北的斜街折去。伪满帝宫就在这座新城的东北方,尽管不指望能撞上什么要人,这也是他们必须留下一眼的地方。
哈尔滨完全融入了角色,身边的长春就不那么妙了。长春的眼光在任何一处都待不住几秒,似乎不知道该把注意力放在哪里,每遇到迎面而来的警察就要停顿两下。到后面倒不迟疑了,步速却越来越快,好几次哈尔滨提醒他,他正常走一会儿又快起来。
哈尔滨跟在他身后,也不敢专心看风景了,生怕长春一个恍惚做出遭人怀疑的举动来。自己也时常装作不经意地摸一下头发,然后看看手指,确认染发剂还在发挥作用。他一头浅色发太过显眼,早在出关前就染成黑色了。
胆战心惊地又走了一阵,哈尔滨胳膊被掐了一下,扭过头去,长春对他说:“我没事了。前面在想事情……”
哈尔滨舒口气:“你想得真久。”长春会有这种表现也不算太意外,只要设身处地考虑一下就能理解了,他也不好多抱怨。
两人并肩而行,偶尔说两句闲话,更多的时候默默无语。
时近傍晚,他们到达满洲国皇宫的广场前。
广场不大,上面行人寥寥,警卫倒占了多数。透过铁制的大门能隐隐望见宫内主体建筑的一部分,也不高大,是些屋顶铺着黄色琉璃瓦的二层楼房,采取传统的北方四合院样式,在它遮掩下能瞥见几个欧式楼房和东洋式殿阁的边角。暮春的夕阳照在琉璃瓦的边沿流光溢彩,静静卧在夕照环抱下的皇宫被衬托得温暖而安逸。
不过这幅情景在两个“游客”眼中就既不温暖、也不安逸了。他们隔老远就看到门上挂的横幅,写着恭迎日本使团前来交流访问之类。这时皇宫也不再寂静,里面涌出一批人朝正门行进,军警也开始吆喝着驱赶还留在广场上的人。不过他们把人赶到外围就截止了,并没有继续呵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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