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擅长的领域里似乎没有军事这一项,也没听说过他亲临战场指挥或打仗的传闻。北平只当年轻人心思活泼,人又聪明,什么都想挑战一下,便不打扰上海,拣了不远不近的沙发稍事歇息。
上海对着地图上那些山川河流兀自构想着,一会儿蹦出个新方案一阵激动一会儿又全盘否决掉,一面还想着自己辖区要是再大一些也来点崇山峻岭人生就圆满了,头脑中一轮激烈交锋后转头一看,北平在他邻座沙发里,手臂搁在扶手上头埋在臂弯里睡得深沉。
他犹豫一下站起来,走近两步,手抬起来又放下去,只小心出声道:“北平……你要睡觉的话,最好回房去睡……?”
还好对方只是浅眠,上海一唤登时就醒转过来:“呃谢谢你,我只是小憩一下,大白天的睡什么。”
“是天津那边出事了?”
“一点小事。溥仪去年在天津租界失踪以后都猜他到了满洲,这次过去,基本上确认了猜测,”北平皱了下眉,“还有他可能不完全出于自愿。但是这也于事无补了。”
“……上次日本驻军在天津挑事未果,现在形势还是很紧张吧?你帮他想办法去了?”
“要有好办法早就用了。况且他能处理好自己的事,不需我干涉。”
“哦……”上海有七八分理解,“这么说也对。”
“你想到什么了?”
“是这样,我稍微评估了下辽西失陷以后华北防御的问题,可能在你听来是一派胡言,要说么?”
“说吧,愿闻其详。”北平很爽快地表示期待。
“我观报上文章,担心的重点无不落在华北,落在华北的又多集中于平津。平津是华北最瞩目的两个大都市,这种想法非常自然,但是待在你这里看了些资料后我觉得,平津固然重要,却不是防御的重点。如日军在占据东北之后依然不得餍足,继续南下,中国真正应当坚守、也能坚守下去的,在热河。”【注3】上海说着把地图转过来拉近一些,眼眸里流出的是全然的专注。尽管在一个华北人特别是北平跟前大谈华北防御有班门弄斧之嫌,打开了话匣子他便会一以贯之。即使在不很熟悉的领域,对于自己的判断力他多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锦州失守以后原驻东北军大部去了河北与察哈尔,小部分撤到热河,这从撤退当时的情况看是合理的结果,作为一个长期布置就有点失当了。虽然我们无法预测日军具体的计划,大致的进攻路线还是比较明了的。山海关他们肯定要打,然后必然会进犯到沿线地区。这几处应留有充足军队,同时也做好失利的准备。日军既然有那么大的胃口,就不太可能因一点抵抗就止步,这时还驻扎在别处的我军要迅速过来补缺。不管怎么说,东北军的人数摆在那里,这总是个优势。以承德为中心做好运输工作,调度上不要出什么岔子,下面能做的还有很多。热河东南全是山地,对日军机械化部队是个极好的阻碍,连飞机出动都会受到影响;古北口、喜峰口和河南口均为天险,利用好它们辅以万人以上的守军,就算日军作战能力强过我军许多,到此处也会遭遇很大的挫折。至于平津——”
见上海犹豫起来,北平目光从地图移到上海脸上,模仿他口吻重复一遍:“至于平津?”
“……天津有日本驻屯军,理论上讲它们和关东军没有瓜葛,但实际上有没有去年那件被镇压下去的闹事已经显出端倪,一旦双方真有了策应会很棘手。相比热河,天津地势不利于战事,守一守是必要的,守不守得住另说。北平你……”上海开始有一点后悔他放得太开了,就算是朋友这也不是随便该说的话,“你的辖区原来布防是什么样,就维持那样吧。”
“噢。”北平自然听得懂上海言下之意,一点不恼,仿佛他通过上海先前发言早就推出了这个结论。“顺你这思路下来,我的辖区战略上是没多大价值,正常的。”
“那你觉得我的思路……?”上海急于把话题从尴尬区域拉走。
“有些意思。只是实施起来,恐怕会冒出你想不到的障碍。”北平指关节轻落在地图上热河省处,于赤峰市停顿一秒,路过凌源与平泉滑向承德。“……不,我不是说你的想法不切实际,是无论采取谁的方案都会遭遇的问题。如果战略重点放在热河,热河执掌军权的当局能否与东北军、与中央齐心协力?若无此保证,别说战略可否成功,连施展的机会都……”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去。
热河主席汤玉麟是奉系的老牌人物,也是东北军现任总司令张学良的老前辈。他和张学良关系不是很好,张学良也根本指挥不动他,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
“据闻撤下来的东北军不是不想进到热河布防,而是汤玉麟不让他们进来。”北平叹道,“还没有证据表明汤有降日倾向,这也只能说是底线的安慰了。”
上海暗暗咬了下后槽牙,说:“大敌当前,寻求最快的方法吧。最好能直接——”
“做掉汤玉麟。”
两人异口同声说出这话,却也没什么惊喜。放狠话很容易,跟在狠话之后执行的难度问题立刻接踵而至。再想探讨已经没机会了,客厅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北平过去接电话,应了两声语气突然有了明显变化。
他放下话筒回身,严峻的脸色足以令人感到事态严重。
“广州打来的。他说你的公共租界出乱子了,可能要演变成战争,要你马上回去。”
穿越乌云的遮蔽静静降临旷野,温柔凝视着大地上芸芸众生的,依然是数十个世纪以来未曾变幻过的星光。
也许还是变幻过的……但是那幅度太过微小,小到肉眼绝对无法察觉,更无法撼动天空固有的格局。纵使活过了千年之久,历经沧海桑田的更替,目睹无数人生存而后死去,面对这般星空又能感叹些什么呢?境遇的起伏,情感的波折,时局的震荡,沐浴在这温柔沉默的星光下,就可以尽情倾吐再一并抛诸脑后了吗?
何况这温柔也只是假象罢了。真相是它们没有生命,远离人类,炽热到一旦靠近就会被蒸发得骨头都不剩,却对他们的悲喜漠不关心。
淞沪战场才腾起不久的硝烟,在河北是一点都看不见啊……可能看得见吗?沈阳把视线从空中挪回地上,简直要兀自冷笑出来了。看来闲得发慌到一定境界,连他都会变得矫情起来,不如赶快洗洗睡了。河北的冬夜虽然也冷得够呛,相对辽宁还是要温和一些,他才会不知不觉在户外站了这么久吧。
他往单人宿舍里走,绝大部分屋子都熄灯了,只有近处一扇窗透出微弱灯光。他一眼就知道是谁的屋子,没去管,转过一个弯就回屋了。
灭了煤油灯改点蜡烛的屋里,哈尔滨和长春蹬了衣服鞋趴在各自床上,已经有些困倦却不肯道了晚安睡去。两人平时都不是话唠,然而分别数月重聚首,其间种种担惊受怕总算划上一个局部的休止,有了机会怎能不长谈一番?
要说吉林和长春的归来,那几乎是好几个月以来东北众人唯一可高兴的事了。锦州失利以后众人在随军撤退的途中心情可谓糟到极点,像沈阳这样分析形势有了心理准备的还好些,其他一些原本投入期待的失望尤其剧烈。在他们为了和热河打通联系而焦头烂额的时刻,这两人的回归无疑使他们的焦虑平复了很多。关于逃出的经过吉林不大言及,只说了“上司心腹里有同情我们的人”,长春被问到时就微微一笑扯开话题。
不过碰到哈尔滨,长春可说的话就不止这么些了。
“刚才走廊上有人走过去,还在我们门前停了一下……”哈尔滨打了个哈欠,“谁这么晚了还没睡?”
“大哥吧。他最近看着有点烦躁,睡得好像也不好。”
“唉,睡不好是肯定的。开战以来不是吃败仗就是撤退,跟热河又死活联络不上,淞沪那边打得震天响,我们这儿丢了一整片倒一点动静没有,我要是他早就疯了。”
提及淞沪战事,长春想起一事,裹着棉被在床上半坐起来:“上午我听见大哥和吉林姐在跟少帅的亲信商量事情,说到中央对东北军有新指示……”
“诶,你偷听?”
“碰巧听到,我也没刻意藏起来。”长春说得心安理得,哈尔滨急于获悉内容而没有戳穿他:“什么新指示?”
“说淞沪抗战吃紧,十九路军消耗得很厉害,如果不能再出奇制胜走势会很不妙。中央想让东北军抽调一部分到南方战场去,对日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以期逆转战局。”
哈尔滨一愣,回神时睡意已烟消云散:“开玩笑的吧?南方兵力又不缺,十九路军挡不住还有其他粤军,粤军再不行还可以从中央军增援,凭什么偏偏挑中我们?”
长春微微转动了下颈子,露出的一截白皙皮肤下青色静脉若隐若现:“看在我们人数多吧,也没有长期固定的驻防区……”因为已经失去了。
“没有长期固定的驻防区,这些地方就不需要我们驻防了吗?关东军在北面虎视眈眈,热河、察哈尔、河北,有哪个地方可以掉以轻心?哦对了,现在是粤系在掌权吧?”
“嗯。”
“他们提到如果东北军愿意南下,会拨来多少粮饷没?”
“没有。”
“……他们脑子被驴踢了吧!别说粮饷充足我们也未必敢离开华北,分文不给又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换个主事的能好过一点,广州在想些什么?”
“这倒也不关广州什么事……”长春淡淡道,“他在上海督战有一个多月了,照理也没余力做这种异想天开。比起这些没有实行可能的事情,我们还是想想自己的未来吧。关东军在日本军部的影响力在节节攀升,他们国内政局还不太稳定,可已经有了很不好的兆头,天知道以后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被困在城里的四个月,长春也从穿行身边的关东军官兵那里获知了一些他本来带不出去的日本国内的情形。只有个粗略轮廓也不可能触到多么核心的信息,但长春将各种细小事件像拾贝壳一样逐一拾起再串成项链一般地娓娓道来,让哈尔滨很难不去信服。“日本内阁早有声音怀疑这一系列冲突都是军部一手导演的阴谋,可眼见他们取得这么大的胜利,又几乎没遇到像样的抵抗,也慢慢地失去立场了。淞沪战场倒是给了日军一定的挫折,可就算能求个较好的结果,也完全不能动摇关东军的胜果,他们本来就是打着恢复满清的旗号侵占了东北,如今看到我们无力反攻,热河布防的虚实还摸不清楚,大概会选择先巩固胜果再图谋扩张。我看,等一二八事变打出结果,不管好坏,他们都会迫不及待地在东北新立一个满人小朝廷吧?”
“以为这么做就能让他们的统治名正言顺了吗……”哈尔滨嘴上说着不屑的话语,深灰色的眼珠映着孑然烛火却益发黯淡下去。“那些遗老遗少,真以为能回到以前的风光日子了?他们很快会失望,我肯定。”
长春苦笑了一下:“问题比较复杂……先不说这个吧,好歹是我们自己的子民。回到我们原来要谈的,滨子,你想过我们的未来是什么样吗?”
长春问的,哈尔滨在离开齐齐哈尔时就思量过,得知江桥战役失利短期内不可能重聚后更有许多次扪心自问。话到嘴边,却发现这些思虑全无价值。
“……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南下我们肯定不干,呆在北方也没有个清楚的计划,热河还死活联系不上,我实在是……做不出判断……”
哈尔滨从不认为自己软弱或欠缺主见,果真如此他的城市是背负不起那样的繁华和美誉的。但他绞尽脑汁,搜罗一切相干信息也无法甩开遮蔽眼前的浓雾开出一条道来,仿佛他的思考能力也随着他匆忙告别自己的城市而直线下跌了,只多出一颗随时随地都惶惶颤动着的心。失去领地的他们只是丧家之犬,没有依托没有靠山更没有安全感,一点小风都能将他们吹动,变成翻滚在空中无依无靠的微尘。
他还能想起事变前夜,他与齐齐哈尔兴致勃勃讨论的新铁路规划,在窗前望见深沉夜色中浮起的万家灯火。灯火还在,却已不属于他。陪伴他的,只有床头柜上一截有气无力的蜡烛,和那蜿蜒而下的长长的烛泪。
为什么……本是无比真实、被我牢牢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刹那之间就被碾成了齑粉?
他眼圈忽然就红了。
“要是……要是大帅还在,我们也不会像今天这么落魄吧?我知道他和日本人有一些交易,可他依然是有傲气的人,不会任凭故土沦于敌寇铁蹄……要是他,绝对不会让我们的家园这样轻轻松松地白送给日本!”
长春默默垂下了眼帘。
“兴许。可是,滨子……大帅变得强大以后,的确越来越多的违背日本人的意志,正因如此他被炸死了。”长春抱膝望着墙壁,那里烛光照耀不到,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何况,你真的觉得一个人在或不在,就能改变时代的走向吗?我们出生以来的这些年,是看着东北一点点被日俄争夺势力再蚕食而去的,有哪位豪杰能改变这件事?就算他侥幸逃过一死,活到今天,就一定比现状要好吗?说不定北方还陷在没完没了的内战中,日本乘虚而入……那样遭殃的可不只是我们了。”
“你说的,我全都懂。”哈尔滨翻过身,脸严严实实埋进枕头里只露出后脑密实的银发,“但我总止不住想,要是有些事没发生过,是不是就能换成一个好一点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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