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虽然有些担心,到底还是没被吓走,仿佛这趟新京之行要是没见到一个要人就白白浪费了一般。他们撤到外围的角落里观察,只见涌出的那一批人没有乘车,直接往广场步行而来,不过前面走着开道的警卫,后面跟着缓缓挪动的车队,排场依然十足。
人群越走越近。警卫们七手八脚在场中心搭起一个台子,那团前呼后拥的队伍中心的人迈了上去。在飘扬的太阳旗和五色旗下,那人有一副东亚面孔,黑色礼服笔挺,礼貌中透着不难觉察的冷漠。
震惊之下,两人的目光都定住了。哈尔滨见过这人,长春没有直接见过,也通过媒体而相当熟悉了。他是……
“恭请东京陛下发言!”
一般而言,一国首都因其地位尊贵,往往有个象征性的封号或爵位挂在身上,不过直接提升到“陛下”的十分罕见,东京被如此称呼似乎也只是近期的事。东京清清嗓子,还没开口就被台下一阵热烈的掌声盖过了,又咳两声才开始讲话。
他先追溯了自己去年第一次来新京访问时的见闻,尽管在满洲国正式成立好几个月后他才姗姗来迟,贵国政要们却不计前嫌,隆重接待了他,满洲人民的热情好客也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后他公务繁忙,直到今天才有机会重返此地,并且是以个人的身份,为的就是答谢满洲国对他的情谊。
“东京以前好像不是关东军一边的人……”哈尔滨跟长春咬耳朵,“不然以两边的密切程度,他怎么会隔了大半年才第二次来访?”
“嗯。去年他来,应该观察的目的远大于访问。不过他第二次来了,还跑到广场上公开演说……”长春微微咬着下唇,道,“怕是和关东军达成基础性共识了。”
东京已经结束第一段讲话,将话题引向日满两族的传统友谊。“在场的有满族人,可能也有蒙族人、朝鲜族人和白俄人,当然也有我们这些日本人。【注3】过去,五个民族就互相的交流中种下了深厚的情谊,如今,在这片王道乐土之上,五族协和的美好愿望在各民族的共同努力下一定能实现。”
又是掌声。在这演讲的间隙里,东京环视周围,正好也匆匆扫过长春和哈尔滨所在的一角。等他再次开口,哈尔滨袖子一紧,紧接着就被长春扯着,尽量不引人注目地、缓慢却异常坚决地拖离了现场。
回到旅馆,哈尔滨锁好房门,才急忙问起长春怎么回事。
“我……”长春深呼吸好几次才平静下来,抬起来的脸仍有点失魂落魄的,“他好像看见我了。”
哈尔滨觉得这纯属臆想:“不可能?我们离他那么远,他注意到有两个人就不错了。”
“常理上是这样的。可是我就是觉得……他真的看到我了,我们还有一个瞬间在对视。”
“我看得很清楚,他一眼扫过,没有多做停留。你……”哈尔滨担忧地扶住他肩膀,“还好吗?”
“没事。”长春晃晃头,笑了一声,也像是苦笑。“我不知道我怎么了。从去年起,身体就感觉有些怪异,也说不上是哪里,就是怪怪的……今天大概是达到顶峰了。”
一阵长长的停顿。哈尔滨说:“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明天?你不想去自家看看了?”
“不用了,我的城市又不像你的,还能来个七十二变。”哈尔滨心里很遗憾,但正如他所说的,自己的城市不会变化多大,长春的状态更让他担心。他坚决地说:“明天就回。”
结果两人没买上次日的车票,只能往后又延了一天。次日蹲在散发霉味的小旅馆过于无聊,他们商量过后,决定到郊区稍微溜一圈,看看城外的村民在过着怎样的生活。
出了城门,长春似乎放松一些,两人边走边回忆以前在这片田野山林中嬉戏的时光,又仗着对地形的熟悉,一不小心就走过了头。走过头,往往就是要出事的信号。
先是一声威吓性的枪响,接着两把明晃晃的大刀片子就挨上来,然后他们就被一圈马匪包围了。两人虽然有些身手,见对方人多势众还骑着马也不敢轻举妄动。长春才举起手表示他们不会抵抗要钱不是问题,他们就被从后面蒙住眼睛,像扔行李袋一样被扔到马鞍上再用绳子捆实。
之后眼前一片漆黑地挂在马上跋山涉水的旅程,两人都不愿再再回忆。这段路实际上不长,地形变化也不大,但骑马习惯了颠簸是一回事,以这种新奇姿势吊在马鞍上跑是另一回事。长春还好一点,平时顶多把骑马当娱乐活动的哈尔滨颠得七荤八素,差点把隔夜的饭吐出来。
颠簸总算停下来,他们被解了绳子拽下马鞍,蒙眼布也除掉,眨巴好几下眼才看清他们正身处一个山洞里,并且这山洞还挺深。
“老大,我们把人带来了!”绑他俩的小伙朝洞深处中气十足地吼了一嗓子。
他们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心提到嗓子眼。看形势这次绑架是很有针对性的,主动给钱也不理,难道是看着他们穿着比较好,可能是大户人家的子弟绑来可以多敲诈一笔?不,不查清他们的来历,绑了也是无处索要赎金,而“查清”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除非有更知根知底的人物在,如果有,恐怕就是正在接近的这位……
一个结实的男子叼着旱烟烟管晃到他们跟前,头发和胡须因为疏于打理而有点凌乱。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凑过来挨个打量两个“人质”,然后咬着烟嘴,笑了。
长春长出口气:“白城……你吓死我们了!”
“哦,原来是白城!”听了长春的话,哈尔滨这才辨认出来,一下活过来胃里也不恶心了,“比我印象里沧桑不少啊!”
“我还没老呢,怎么说话的你!”
之前负责押送的小伙子有些懵了。他原以为要他绑的这两个人不是什么善茬,态度也不太客气,看到三个人不仅熟络还在相互打趣,显然是他想偏了。
他十分小心地问:“大哥,这两位……是跟你一样的人吗?”
白城喷一口烟,瞄他一眼:“是啊。”
“那、那之前真是多得罪了!虽然现在同在大哥门下,我是后到的,请受我一拜!”
长春和哈尔滨表情微微扭曲。这小伙虽然意识到他们是“那类人”,却没考虑到他们三人绝对不会是“大哥小弟”的关系。两人虽说都出生在这片匪患横生的土地,却都没有和土匪打过面对面的交道,不知道用什么说话方式才顺当。不纠正不好,纠正似乎也不方便……
还好白城先哈哈大笑着帮他们解了围:“别闹啦!你再说下去才真要得罪他们了。两位级别都比我高,说出来准吓死你。这位,”他拍拍哈尔滨,“是哈尔滨特别市。你看他的脸就明白了,很像毛子对吧?这位,”他转向长春,忽而犹豫,手也没拍下去,“是……宽城子。”他无视小伙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飞快说道,“行了这里没你的事了,该干嘛干嘛去,我跟他们有要事相商。”
小伙子有些舍不得,还是很听话地走了。他一走,山洞里就出现了一阵冷场。
打破冷场的是长春。“谢谢你,白城。”他低声说。
“不用谢。”白城说着招呼他们找了板凳坐下,把烟熄了。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
白城苦笑:“说来话长。简单地说,我跟新京派来的新行政人员处不好关系,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我寻思再这么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而他们人太多,我死的几率更大,我就跳窗逃跑了。逃跑以后撞上绑你们的这群人,他们声称不做亡国奴,要奋起抵抗,就是不太摸得着门道,结果没几天他们的老大就被伪满军打死了。然后……然后你们都看到了。”
哈尔滨咳两声:“你们……怎么发现的我俩?我头发都染成这样了。”
“你以为染个头发就认不出?幼稚。”白城鄙视道,“早在城里就盯上你们了,你们旅馆门口那个摊大饼的就是我们的人。这可好,不一会儿你们就出城送上门,不迎接一下都过意不去。”
“这迎接方式很新潮。”哈尔滨转着手腕,上有一道勒痕,“嗯,大开眼界。”
白城眉头一抽:“我没跟那帮小子交代清楚,算我的错。不过你们也没受伤吧?没受伤就别婆婆妈妈的,我们这里挨一刀都不会哇哇乱叫。”
长春说:“你说话真的有点像土匪了……”
“在其位谋其政嘛。”白城望了望洞外,上身前倾几寸,“你们呢?走了以后遇到什么事了?”
“打了几场很无聊的仗。每次前线的空气还没闻到,就被告诉战败了,赶紧往回撤。”长春摇头,“说出来很不好意思,可事实就是这样。这次实在憋不住,就拉了滨子回来看看,打算明天就回。”
“……唉!你也不要自责,吃败仗不是你们的错。我也说说这边的情况吧:前年事变以后冒出来很多义勇军,有些是原来的正规军,有些是你们看到的这种土匪,都主张抗日。但是组织松散,纪律性差,互相也不大通气,有些更差的经常是抗敌不足,扰民有余。关东军的战斗力也不是吹出来的,他们一重视起来,很多组织就被他们打击没了。我进来晚,这几个月虽然把这帮人训练得像样了一些,但形势不好,是人都看得出。这些天我在辽宁方面接触,那里从关内进来不少人,他们有把这些散兵游勇结合起来的决心。也必须结合,不然就算是游击战,也没法长期地打下去。”
“他们是谁派的?”哈尔滨问。
“一开始我们找的是KMT的人。本来谈的还不错,后来突然就联系不上了,地下组织嘛,这种事常有,撞上只能认倒霉。过后另外一拨人又找上来……是CPC的,正在谈。”
哈尔滨和长春对视一眼。“那么……”他决定绕开这个话题,“黑龙江那边义勇军的情况,你知道吗?”
“很遗憾,不知道。你是不是想打听谁的下落?”
“呃?没……”
三人又东拉西扯了一会儿。眼见日影西斜,白城站起来:“小心起见,我就不留你们了,我差人送你们回去,别误了明天的车。”
“好的,多保重。”
“哦对了。你们俩小子偷跑出来,回去说不定要挨打吧?”白城笑,“你们才要多保重。”
两个“客人”道过别,正要转身离开,白城叫住他们:“听你们的说法,你们自从撤走以后就活得很憋屈又没有方向,以后也不知道要被指使去干什么。那就替我转告沈阳和吉林,他们要真的觉得憋屈、没意义,就留点空考虑当地下组织吧。这活很苦很累,还有生命危险,但起码有方向、有意义。”
长春回头望着白城的容颜。哈尔滨也没说错,白城经过这两年的折腾,确实有点显老,眼睛却依然散发着光彩,整个人都很有生气。
他点点头:“我们会如实传达。”
上海在走廊上遇到苏州。这让他挺意外,两人眼神相交之际他正要招呼,苏州抢先微笑着说:“我来送茶叶的。他在打电话,已经有一刻多钟了。”
和上海闲谈两句,他就离去了,步态还是同往常一般的从容优雅。上海目送他略显文弱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下,手里捏着文件夹,还是没说出挽留的话。苏州是他从小最亲近的人,除了个别情况,上海和他在一起时都能得到宝贵的休憩和放松。倒是两边都先后变成通商口岸以后,反倒渐渐少了推心置腹的谈话机会。今天显然也不是好时机,只能放一放了。
他走到目的地门前叩两下,听到“请进”后推开,南京果然在打电话,见他进来说了声“你先坐会儿记得关门”,继续跟电话那头的人进行不甚愉快的交流。
“你还能说你不是故意的?这种事都干了。”
“对,你同情他们。可你非要用这种方法来同情?”
“有效的方法多着是。比如东北协会,你完全有能力多发掘几个人才送到黄埔,过一年毕业了再回老家打仗;【注4】还有你们那里在搞工业建设的知识分子,不是担心日本一个兴起从热河打过来吗,你首要任务是加强自卫,否则以你的平原地形哪来的还手之力?看在你的情面,多要两个德国顾问都可以。又不是古代了,你还以为能像以前一样逞能?哦,我多操心了,你面对那种情况自保能力强得很,也就清末失了一下足……”
“我戳你痛点?你先戳的我。你要只针对我个人也没关系,可你做出的行为是针对我个人吗?把你关到牢里都不过分!”
“行了你不用说了,我也不想说了,今天到此为止吧。你想做什么我也阻止不了。”
“再见。”
南京挂了电话。上海暗自庆幸他终于讲完了,他刚才充满火药味的口气让旁边的上海也没法好好喝上一口茶。不过要放松还太早了点,南京脸上仍然阴云密布,上海又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事实上他每个字都记下来了,只好谨慎地问:“怎么了……?”
南京整理一下情绪,开口时已经比较平静:“北平。他说他帮助共联系了沈阳,谈什么事,你想象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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