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残酷的世界。不能相信的人。
他迎着扑面的雨,眼眶发红。这是不被人发现的哭泣的好机会,可眼泪是热的,在淋得他透心凉的雨里,要憋出一点热量相当不易。
他终于没有流出一滴泪。
长春走得突然,却没有打乱沈阳他们的计划,只是比预定早了一天启程。
北平和天津都来车站送他们。令沈阳惊喜的是西安也来了,还说了好些劝慰鼓励的话,让他心里踏实不少,那个雨夜造成的心理冲击也稍微平复一点。
其实他倒没有太大问题,活久了,有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被所谓的远大前程迷惑,一时糊涂的事他见过好几回。一向懂事的长春犯这种错,他对此从未想到也极其难过,但总还能调整回来,他身为家主也绝对不能调整不回来。哈尔滨他就比较担心了,因为他居然在甩开追兵回到安全的意租界以后也完全没有哭,只在第二天顶着睡眠不足的黑眼圈单独来找他,说希望到了南满能让他从事谍报方面的工作,以前他的辖区总有中日俄三方人员暗潮汹涌的斗争,本来就有点基础。这比随集体行动风险更大,回报也更多。
“到时再说。”他用这句话把哈尔滨打发了。看多了黑暗面跟能和黑暗搅到一起不被认出是两码事,哈尔滨这方面的资质还不明显,何况他的心理状态也要打上很大的问号。
哈尔滨离开时却转头说:“大哥,你知道你在敷衍我。其实你不用太在意我的状态……天亮前我想了很多,觉得事情没有最初看见的那么糟。也许,长春那时有别的原因才没跟吉林姐回来呢?……我没事,真的。”
沈阳没有回答他。
西安送别的话也说到尾声了:“当年初见你还是个野孩子,现在也有千把岁的年纪,再啰嗦你要嫌我烦了。不论如何,加油。”
“是。”沈阳冲他爽朗地一笑,“长安大人发话,我哪敢不努力。”他接着转向天津,“虽然牵线搭桥的是某人,真正帮我们好几次的还是天津。天津啊,上次在锦州我还吼了你,后悔极了。”
锦州在后面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天津说:“没事,我知道你不是针对我。”说着他顺手揉乱哈尔滨的头发,他虽说年纪也不很大,在哈尔滨面前还是十足的长辈,“委屈你了,这么漂亮的银发经常得染。”
“染一染也挺好玩的。”哈尔滨笑答,头上还缠着绷带,他在别人面前倒是形色很正常。
沈阳说:“那么……就剩下某人了。某人从刚才开始就绷着脸,还不说话,是我又做了什么坏事让你记恨上了?就算我真的犯了错,也得告诉我哪里错了吧。”
天津犹豫地朝北平看了一眼。北平上前,说:“你们聊得开心,我都插不进话。”
“啊?世上还有北平大人插不进的话?”
“我敬告你不要跟我磨嘴皮子。会死得很惨。”北平挑眉,“西安已经把大家想说的都说完了,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心里还有疑虑吗?”
“没有。”
“那就结了。”北平把右手举到沈阳眼前。沈阳心领神会,与他清脆击掌。
“待光复之日,愿与君月下痛饮,不醉不归!”
随后,东北一行人登车。汽笛长鸣,铁轨在脚下由慢而快地移动起来。
沈阳将手伸出车窗,向好友们道别。凛冽的风中,月台急速地退去,化为天际的小黑点,一会儿将再也看不见了。
西安把挥着的手慢慢放下,感慨:“这就走了啊……”
他与北平天津望着延伸向前的铁路,直到地平线成了一片寂静的空茫。驶上艰险路程的车轮一旦旋转,便刹不住了。
这一别,即使对三人中最早再见到沈阳的人,也拖过了整整四个寒暑。
民的心情看上去不错。不过往深里去,似乎又有些遗憾和焦躁。
南昌和九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视察过山坡上一座座碉堡。这些工事是德国顾问设计的,一座碉堡的火力可以掩护另一座碉堡,两座之间用载重卡车供应物资,总算成功切断了共的补给线和与地方农民的联系。不过这些立下汗马功劳的碉堡不大可能再用上了——CPC反围剿失败后已经放弃这块江西根据地,拖着残部北上了。
CPC的人自称为寻找新根据地进行远征,在别人眼中不外是一种慌不择路的逃跑。他们要避开追击,就必须舍弃平原和公路,专往西南的崇山峻岭和深川峡谷里钻。一伙败军之师究竟能在无人区走多远,是个无人保持乐观的谜题。
就算他们活着走出来、找到落脚点,应该也远不如以往有威胁力了。民想起去年冬天南京告知的消息,沈阳这些从关东军魔爪里逃到关内的十几人,竟然撇下东北军自个儿跟共的人跑回东北了,这着实叫他大跌眼镜。是思乡甚切,还是不愿南下被人当枪使,或者他想不到的别的原因?调令南下的一部分东北军的确也表现乏力,反而被人数劣势的匪军打得灰头土脸。好在围剿成功,民倒也不很怕沈阳他们会倒向共的怀抱。过个两年,共的主干势力都消亡了,他们所在的分支只会变为纯粹的义勇军,与赤色再无瓜葛。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在内心深处,民不想把共逼到消失的境地,他对昔日盟友多少还存有一点个人的情谊。他们这种存在比城市之类还要孤独,碰到同类难,碰到能理解自己的同类更难,而共就是难得的一个。只要共没有听其指挥的军队,没有能影响国家的实权,民很乐意给他一个舒服的高位和一群温厚的老实人。
前提是,打击殆尽他的武装和信心。
民默默盘算着,南昌和九江跟着他走走停停,心绪也没单纯到哪里去。南京是跟着民一起来的,稍作逗留就推说另有公务先跑了,临行也没跟两人多做交流。两人只好察言观色、连蒙带猜,判断民的心情是不是好到了能对他开口提请求。
民走到半山腰有点累了,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招呼两个随行人员也坐下:“两位辛苦。你们今天有点寡言啊,是不是有不方便出口的话?”
“没有。”九江笑,“看您好像一路在想事情,不好打断您的思路。”
民双手按在大腿上注视他们:“真有意见就说出来。清理CPC残余让你们省很多农民都掉了脑袋,我想得到你们会不舒服。可我能有办法吗?共那些所谓的信念就像一团火,稍微有一星点就会烧掉一片庄稼,大了,就会毁了整个国家。我也觉得造孽,但长痛不如短痛,这就是我的立场。当然你们有意见也要说,如果理据充分,我会改正。”
南昌说:“您多心了,我们没有意见。就是有件小事想稍微求您网开一面。”
“嗯?”
“我们的后辈瑞金,前些年被共的异端邪说蛊惑,跟着干了不少糊涂事,眼下在蹲大牢。虽说是活该,共主动抛弃了他,他蹲在里面想必也十分悔恨。能不能让我们多些探望他的机会?他受了伤身体虚弱,心情又难受,一病不起就糟糕了。”
“这要求不高,我批准。”民回应道,“还有呢?”
“要是您觉得合适,能把他的刑期缩短一点吗?他出来以后,我们也会对他批评教育,叫他彻底死心。”
民停顿了一下。“……我回去再考虑。”
南昌和九江都不再多说,再多说就要坏事了。他们本来也不是民多倚重信赖的人,就算曾经倚重信赖,一旦翻脸还不如没有过关联,武汉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民其实心情倒没有坏掉。瑞金这孩子失去了靠山,再凭他个人能力掀起波澜是不可能的事,比某些人要好对付多了。上次得知沈阳一行“叛逃”,他立刻想到有人在中间牵线搭桥,不然以他们和共素来的关系不会走到一起去。
他问南京,南京淡然道:“还真有。不过您知道了也没用。”
“此话怎讲?”
“您真的想知道吗?”
“对。”
“……知道了您能怎么对付他?敢动他,保准华北那帮人会动员全部力量,南下来要人的。想想吧,一群北方大汉在总统府前日夜嚎叫,您受得了吗?”
他被南京不合时宜的幽默感逗笑了,同时无奈地发现他确实知道了也没用。北京政府号称主政了十多年,其间大部分时间民在国外游荡,北京也蹲在自己辖区不知哪个边角里躲着政府不断轮替从未稳定的人。结果他根本和北平没有多少接触,按很多人的说法,北平也根本不是个你接触多了就能了解的人。
“他只是传个消息,倒也没真介入这事,还是很讲分寸的人。就算他没做这事,共也会派人想办法找到沈阳,处理了他意义也不大。不过别在上海面前说那人坏话,那小子喜欢他。”
“这……”眼前一晃,民控制着自己的手尽量不颤抖地伸向茶杯,“信息量好大。”
“我明白您的感受。”南京话里是货真价实的同情。
考虑到瑞金的现实危险性已经接近零,提早释放未尝不可,回首都再审一审他的材料吧。民想着,早点把共的麻烦解决了,再制服党内不听话的派系,也方便集中力量对付国外虎视眈眈的势力。虽然“攘外需先安内”被嘲讽了不少次,要是不能在日本彻底走上邪路、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争前把自己的威势扩大,中国在他看来,将遭到比东四省更悲惨的命运。
把开战时间拖到至少五年以后,应该能做得到……
已经到盛夏了。即使天气不算很热,午后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倦怠。长春坐在房间靠窗的椅子上,头靠墙上在休息,头脑却没有疏于运转,而是穿过了万千思绪。
他记得那一夜秋冬之交的雨,冷透到心里面,下到后半夜就变成了雪。雪花落下来是安静的,扑簌簌覆盖在大地上的声音却十分喧嚣,那宏大的鸣响回荡在他耳畔,他几乎都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我想告诉你们这里景色很好。冬天去了,春日也来过了,如果把人剔除出生物的队伍,这个夏天草木葱茏,万物都欣欣向荣,我不能否认它的美。我坐的这扇窗能看到皇宫外面,人们在街上走着,骂着,哭着,闹着,他们在这城市里出生,可能也将在这里死去。我能观察他们,他们观察不到我,这感觉很好。
其实我想做的从来都是一个观察者,即使到如今也没有本质的改变。倘若允许,我真想给你们写封信,告诉你们我观察到的人,揣度出的心。
但是那注定是办不到的。我与你们已不在一个世界。
他放任自己在这小小的屋里胡思乱想。满洲国的傀儡皇都,进出皇宫都受到严密监视,平日深居浅出,十分清闲,仅有一些不痛不痒的公事要处理。不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东京陛下来访了。欢迎仪式上午已经举行过,其他活动都是明天的事,这个下午他却还有安排。
长春站起来,叫来仆人帮自己打点好身上礼仪用的和服,出去了。
他叩开图书室的门时东京正站在一张大型图纸前,精神不错,连不常显露亲和意味的唇角也泛着淡淡的微笑:“你来了。”
“不好意思,有点迟到。”
东京看一眼钟:“没有,你是准点到。”他招手让长春过来,“你看,这是新京最新的详细规划图,今天刚呈送给我的。”
长春走向置放图纸的长桌,低头看着图上放射环状延伸出去的道路网。“精致了很多,比原来那张草稿操作性更强。”他真心实意地说。
“这张图的构架参考了巴黎和大连,不过你作为后起之秀,在动用全国资源的前提下完全可以比他们更优秀。”东京指向图中间部分的两个广场,“这样在市中心布置大规模的公园并兼作交通岛,在欧美也很少见,你已经赶到他们前头去了。”
“我还能力有限,这都是因为您的厚爱才实现的。”
“不要太谦虚,又不是只我一个人看好你——虽然我喜欢谦逊的人。”东京停滞两秒,微微压低了声音,“新京,你知道他们还有我,为什么会相中你做满洲国的帝都吗?”
“我……”
“别紧张,说错了也不要紧。”
长春暗自提了口气:“排在我前面的选项,大体集中在奉天和哈尔滨,还有古都吉林。他们都是早就建设成熟的城市,但也因为成熟而有了局限性。奉天是原东北军的大本营,哈尔滨的俄势力渗入太深,这种旧的影响力对一个新都来说不如不要。而且他们一个偏南,一个偏北,地理位置都不居中,吉林在中间却不在南满铁路和中东铁路线上,也不适宜建都。地价方面,我本来只是个地方城市,比那三位便宜很多,容易收买土地进行大的规划建设。我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了。”
东京赞赏地点了点头:“已经很多了。不过你忘了一点——人的因素。”
长春快速眨了下眼睛。“我没忘记,”他抢到东京发话前道,“就是……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虽然已经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对着他们比划总……有点别扭。”
“那你还是知道的了。”
“大哥……是天生就不懂什么叫低头的人,就算强行抓到他也肯定不行。滨子也有一副倔脾气……姐姐的话,也叫人不放心吧。”
轻轻的笑声从图书室里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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