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策马到蛮荒的东北,群人沿街跪拜。林海苍莽,积雪耀目。他扶起一个小小的男孩,浓眉大眼,一股子礼仪之邦看不惯的纯粹和匪气。你啊,叫候城?沈州也无妨吧。
后来中原又不可避免地陷入离乱。华清池的碧水昭示盛极而衰,验证马克思辩证唯物主义。西安累了。少年天真的懵懂去了,黄粱一梦也散了。他一度拥有过那么多,那么多,不过鸿毛一羽。燕京、杭州、武昌、成都、沈阳……旧物新人,他只觉惘然。
他下了极大决心,走到当初嬉闹的洛水之滨。始料不及,洛阳一口回绝。西安,你仅是沉溺在繁华不再的迷惘中。离和我在一起,还远着。
西安愤怒了。那你要我怎样,还要我怎样。两人爆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可怕争执,西安险些杀死了洛阳。他把剑遗落在河里,丢下惊得说不出话的沈阳,无意识地游荡到江南。
他走到石头城下。这里曾是他的庇护所,而今里面的人历经艰辛磨难,已经北伐成功帮明取得天下。南京就在玄武门下,却是一袭素洁的白衣,眉目清冷,身形略显单薄。
他告诉西安,燕京说服明迁都了。
上演在秦淮歌坊的故事或香艳荼靡,或荡气回肠。但君王,他留不住。一个也留不住。
他们在彼此身上看见了不同却一样深刻的痛楚。出于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西安伸出手去,揽过了对方。南京安静地埋在他胸前,良久,才听到一声极低微的叹息。
“延安,你好像过得不错?”
桌对面的少年哈哈笑起来。一身红军军装虽不光鲜,但打理得很干净,一定为这次和西安的重逢费过心思。“我可说过,共很能干。只要条件允许,他会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的。”
西安不置可否。就算他同意,起码不能直接表现出来。他凝视延安,黝黑的肤,飞扬的神情和灵活柔韧的身体都落在眼底。他就是靠如此精神,挺过了多年来的逆境?
“有信仰是好的。但是……真的非要这么做不可吗?”
“我知道有点过分,兄长。”延安黯然一下,“可是你看,山海关也已经陷落了,流落在我们陕西的难民越来越多,那边政府还在无动于衷。兄长愿意国家被这么蚕食?”
“我都考虑过。即使讲手段,也不必……”
延安霍然起身,急切地倾向西安:“我们没时间了!兄长跟沈阳一向交好吧?他在东北忍饥挨饿搞抵抗运动,我们一味退让对得起他吗?国内民怨沸腾,内战不停,却对外妥协!还真以为软弱的国联能给什么公平……!”
西安绕过桌子,搭上延安。沈阳上个星期辗转寄到他手里的信还躺在抽屉里,他和延安的计划实为不谋而合。也亏得沈阳,早已不是荒山脚下粗声讲话的男孩子,清的都王做过龙袍也穿过了,却改不了骨子里的胆大和烈性。要挟都王这种事……同级的诸侯里面,惟有他敢提出,敢谋划。
西安读过他的信,心绪难以平静。分别快五年了,那潦草恣肆的笔迹仿佛又将沈阳带到了他跟前。倔强,坚定,以及成年男子才有的持重……信中只字不提游击生涯的艰辛,抑或对长春投靠敌营的痛苦,更不透露他如何啃着炒面和雪块度日。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沈阳就一直在成长,无论环境的恶劣人世的险峻。他自己呢?是否被过于沉重的岁月和人情拖住了脚步,总显得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延安。”西安俯身,尽量稀松地问,“让我确认一件事,好吗?除了民族利益,除了爱国精神……如果再放任事态发展,你们留在南方八省的部队……会很危险吧?”
“……!”
这问题对延安尖锐了点,无法立即作出回答。
却有另一把声音传来:“当然,我们有此考量。”
是共。他本来陪着上司在外面跟人交涉,似乎是提前回来了。
“西安郡王,你心知肚明。”共走到延安身边,直视西安。他的目光除却最初的清澈,更有经过大难的成熟老练。“何必为难延安。我们的危机还很大,出路怎能不找。”
“请你告诉我,在你们申请的计划里,这个考量占了多大比例。毕竟……比起延安的前辈,沈阳的朋友……我第一是中国的诸侯。”
共弯起唇角。“很重要吗?郡王你要关心的,首先不是我们党的命运吧。事变的影响,中国的走向……这才是你想看到、也能靠智慧推算一二的东西。比起整个国家,你在乎谁是当权者吗?”
“这……”
“兄长!”延安追加道,“我明白的。你们这些活过很久的人之间,总会有一些我们不理解的牵绊和恩怨,不想破坏……可是,为了大义,为了成全更多的人,就必须伤害一些人。你我跟南京从来没有私人的仇恨,只是,如果仅仅软禁他的上司,是达不到效果的!拜托你……”
西安默默抬手,做个噤声的动作。合眼,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为了成全更多的人,就必须伤害一些人?
南京啊。我欠你的,大概永远都还不清了……
1936年深秋。继东北沦陷之后,山海关也被攻占。北平、天津等重要城池岌岌可危。为了稳定军心,民派出南京陪同委员长,乘专机到西安视察,途中经过洛阳。
长江南岸的秋季相对温和。叶子不至统统掉光,少一点肃杀之气,但天空也就没北方来的高远澄澈,而是盘旋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南京看看天色,稍微收紧风衣,和送行的亲朋告别。
“上海……”他犹豫一下,说,“说是顺便来送行,你可以早些回程的。上海滩的事情,本来就又多又杂。”
“让我找个借口,逃离一会儿外面那些家伙不行?”上海一笑,露出一点小时候的淘气之色。南京不觉得稀奇,旁边宁波镇江却一阵恶寒。
“你也学会偷懒了,难不成被杭州教唆的。”南京的玩笑开得心不在焉。上海隔着手套和他握了手,仍然触摸到了他指尖的一片冰凉。
“人总有厌倦飞翔的时候。这年头,我也希望能承担责任,总关注自己的那点事不好。毕竟我们才是一家人……尤其纽约那白痴的性格,我已经烦了。”
说到纽约,南京想起华盛顿,他点头,神色不禁有点凝重。他转向镇江:“此行不为多大的事,形势紧张,不能不安抚关内的群众而已。另外上司跟东北的原司令,有一点分歧要沟通。所以镇江,你别坚持跟着了。上海,宁波,再见了。”
镇江惆怅地目送自古保护的人登上飞机。上海却突然说:“南京,你……注意身体。”
南京的身影明显顿了半刻。“谢谢。”他轻轻应道,随即进入机舱。
政府专机驶离跑道,轰鸣着升空,朝西北方向而去,卷起千堆旋转的落叶。上海随手抓住一片,摸到脆弱的叶脉纹路,隐隐的凄凉和不安降临心头。
宁波看他脸色千变万化,觉着好笑:“怎么了?欲言又止的。自从北平那儿回来,你比以前更善变了?”
“到处乱跑也就算了,还乱说话。”上海很想踩他一脚,“当初我纳闷,这人辈分上算我哥哥,为什么还一副少年脸?显然,心智发育不成熟。”
“哼。”宁波跳开来,“不知感恩的家伙,我还不是为你能保住点童心。而且……”
少年蹙眉,抓住上海的袖子。
“说实话,我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既兴奋,又很难不恐惧……”
作者有话要说:
注:宁波虽然设定为少年脸,但他是有历史的,而且出过不少名人。镇江古称润州、京口等,军事重地,南京忠心耿耿的小受(?)。沈阳早期叫候城,唐代得了沈州的名,沈阳这名则是元朝给的,清军入关前以其为首都。
西安同学的回忆,岂是几世几年能说完的(殴),反正他注定一气管炎(再殴),认真追究起来洛阳还比他年上……
这一话是缓冲。下一话事变,民和共才复合,日本也差不多打进来了(望天
第4章 吾土吾家吾国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
西安原地站着,不得动弹。即便他头脑清醒,客观条件也不允许他动。
南京握着的龙泉就横在他脖子上,一边湿漉漉的长发还披在肩头,衣襟前滴出一滩水。表情是西安从未见过也不曾想象的愤怒,不像是下一秒要抹他喉咙,倒像要一巴掌掴上来。
“西安,你……太让我失望。”
冷冷的、咬牙切齿的力度足以在地板上凿孔。他已经失败了吗?
毁了和延安的约定,也对不住沈阳了吧。西安想,却并不痛惜,反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感。
大骂一场,用刑禁闭,都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当是问心无愧。这样的话……也能减轻一点对你的内疚了。
然而。这出离的怒火似不合你的性情。究竟来自被属下侵犯的羞恼,遭信赖之人背叛的痛苦,还是……另有秘而不宣的内容?
[此段待修改]
……
西安想,他还是疏忽大意了。他惯性地把南京当作那个温和的江南公子,忘记他早已成为习惯了在虎视眈眈的洋人间周旋、民国心机深沉的都王。即使此行委员长过度自信,带来的亲兵寥寥,南京自己也推辞了镇江的陪伴;尽管他对西安,的确保持着一种无可替代的尊敬和信赖。
但是,在上级来敦促“剿匪”的特殊日子,当学生官兵们悲怆到无以复加、又饱含明确怨愤地将《松花江上》唱遍了全城,南京还能无动于衷、仅把此行当作一个单纯的公务处理吗?
还有傍晚时分,西安跟他提起温泉。他问南京,既然你们一行住在临潼华清池,冬天正好可以泡次温泉?本来,南京对西北之行的实质就不怎么感冒,“剿匪”他一向兴致缺缺,仅是跟着上司摆个样子。按常理,他应该把它看作和故友叙旧的好机会,游上一把,顺势接受好意。可南京却笑着答,算了吧,有淋浴就行了,华清池留给你家洛阳。
这绝对不是单纯拿三人曾经的奇特三角开玩笑。
竟然没当即发觉对方的警惕,西安觉得自己太挫了,智力逐年走低,离当年所谓圣主差了不止一万八千里。
不过,发觉了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毕竟……深夜淋浴时候还把剑带在身边,这样的都王放在混乱不堪的五代十国时期,也极其罕见。
结果就是,兵变的凌晨,一边东北军刚刚捉住蒋账房,一边才换上睡衣的南京用龙泉抵住了西安的咽喉。四周咸阳宝鸡汉中他们个个手上握枪,不料先被要挟。
西安只得听任南京对他的控诉了。他不想辩解,只说:
“我本想相信你。可我耐不住你们的犹豫,更忘不了这个国家的耻辱。”
南京的容色,在西安道出话来的顷刻千变万化,渐渐显出凄凉。他抖着血色近乎于无的嘴唇,好一会儿,才一字一句蹦出反击。
“你……你,就真当我是笨蛋么?!”
这反应令西安有点意外。
“我何时幻想过国联的威权?我何时期待过东洋的良心发现?我何时低估过沈阳他们的艰难?我何时遗忘过三省沦陷的耻辱?是的,我们必须战斗,不可避免,可是……义愤是满足了,自尊心是回来了,你们为什么不会掂量一下,乘着这些东西就去开战的后果!”
“如果可以,我也想不要有那年四月的决裂,不要有此后乱七八糟追杀自己人的可笑岁月!但那是民做出的决定啊,他不肯改,我要听!民有很多缺点,犯过很多错误,可除了他,没人能结束国家四分五裂的局面,没人能担起战争的责任!最懂人民心声最积极抗日的共……也做不到!调换个立场,他们顾虑的恐怕就要多多了!”
“现在是什么境况?欧洲互相打着马虎眼拖延,蒙古的分裂势力活动不止,华盛顿嘴上好听背后又是一套,莫斯科那帮人伸着脖子等中国早点宣战替他们拖住日本!你们当真以为……就算我们如此弱小,也能靠意志把日本人赶回老家?就算没人伸出援手,只要是自己的土地,干起仗就什么都不怕?”
“西安……你为什么……无法理解这些呢……连你,都……”
南京由凄哀转向怨怒,步步进逼到墙根,连珠炮式的质问一股脑儿泻向西安。他已经完全被绝望般的情感所支配,以至于忘记了身体的极限——说完一段,他想喘口气,不期然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左手捂住嘴的同时,右手宝剑也抓不紧,锋芒偏斜了一寸。
西安接下来的行动,全是下意识的本能。他侧身前移,拧住南京的手腕,打落龙泉,然后压下对方。剑术可以后天精进,体格差异却不能弥补,何况这时候的南京并不健康。他很轻易地制服了他。
陕西的小郡王们哗啦一声全围过来,无数枪口指着他们的都王。
“陛下呀,你最好有话过会儿再说。”咸阳蹲下来和南京对视,口气半是同情半是讽刺,“安分一点,就当还大爷我当年的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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