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可按照华北的状况,都王他们应该很忙,不必去现场找上海商量吧?”徐州疑惑。
镇江摇摇头:“也许,有些东西必须当着面才好交代?昨晚,还向民先生不知请求了什么事。徐州,你别担心,山东家的事我们不敢怠慢,陛下说过他会尽早回来。看……”
进入办公厅,列席在内的是三个知名的南方人士:杭州、苏州和徽家的安庆。镇江向他们简短地介绍了一下,便退开,让杭州等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去关心客人。
安庆第一个站起。他生得不如苏杭风流,但文化气质一点不输:“平津失陷以后,好像华北的形势不太好?徐州,你们山东家吃得消吗?有难处,说给我们无妨。”
“没关系,”徐州努力微笑,回报他们的关怀,“济南兄长说,山东虽然靠海,敌人在华北主要靠陆军推进,仍然来得及布置防线。”
苏州沏上一杯碧螺春,捧给徐州:“我们敬佩济南公子的决心。青岛和烟台都是伶俐的孩子,你当然不在话下。不过很多人经验尚浅,精神上会感到不安么?”
“我想,不会成大问题的。北平郡王现在转移到了后方,有他在,北方各位都是很受鼓舞的……”
“对呀,忘记这回事了。”苏州没能笑出来,只是尽量显得无所谓,“说到经验浅,这儿海边也有位放心不下的小朋友。我们仨就等南京回来,好好商议。五年前他指挥过一次战斗(注2),可这回就完全不同了。”
说的是上海?的确,日方现在抓住机场事件大做文章,调停一旦沦为泡影,江浙立刻会变成第二个华北。徐州安慰几句,自己也觉得没用。索性转换话题:“杭州君,河南的开封公子希望我带个话给您。”
杭州原来懒散地靠着扶手椅,听徐州一说,倾身过去:“开封?他有什么话?”
“是这样,他说,想择个日子拜访您。”
杭州和苏州对视半秒,眼神里充满了外人读不懂的信息。杭州走到洗手池边,背对着他们倒掉冷茶。茶水从指缝间泻下,嫩绿叶片蜷曲着,遗留在线形优雅的指尖。
“请他来罢。到时,我恐怕也有事托付他……”
自从1932年签订《淞沪停战协定》,中国军队失去了在上海市区及周围驻防的权利,上海每每路过黄浦、吴淞两江汇合处,目睹的不外乎是大批的日本舰艇。起初非常扎眼,日子一久,也慢慢学会适应。
这几天,江面上游弋的舰艇陡然增多,久违的憎恶又在上海心中萌动了。南京一登门,上海就把他引到了靠近黄浦江的窗前,直截了当地表明心迹。
南京粗略地数了一下。
“这密度,傻瓜都看得出来超过常规了。”他很快作结道。
上海冷笑:“神经兮兮地操练了五年,总算快等到上面一声令下了。再不给下级军官一个立功机会,他们就要整出神经病了吧。”
“那么,你是下定决心请求增兵了?”
“是的。”
虹桥事件作为一个借口,相对北平那边士兵拉个肚子要进城搜查像样多了。但是,借口终归只是借口。日方一边说着愿意用外交手段解决,一边大规模向上海口驻军,个中企图,呼吁和平的烟幕弹下面双方都再明白不过。今天下午,中日还将联系各国代表交涉一次。而对上海,无论他下午表现得强硬软弱,结果不会改变。
南京两手撑在窗台上眺望。不远的地方,闸北应该还是热闹繁华的。
“还记得五年前吗,上海?那一次,闸北华界有一半商号都毁了。”
“太记得了。”那是上海第一次指挥战斗,“日本开来了两架航母。他们从长江上炮轰南京城,逼得洛阳再次出山了一年。”
“那次你的表现很出色。虽然战败了,战略目标已经达到。”
“惭愧。”上海浅浅一笑,也靠上窗台,正对着南京,“既然承认我的能力,就别为我烦恼了?七七事变以后,我已明白时日无多,闸北华界挨过了上次,这次就……”
“会彻底成废墟的。”
“你说过的,妥协早就到头了。既然要打,就让我……”
南京靠近一点,眼眸闪动着一种陌生的光芒:“好好风光一回?”
“对。不止战斗,江浙的大家我会尽力保护,为你们争取时间把工业迁到内陆去。说实在的,苏州杭州、还有你……懂事以前和以后,蒙你们照顾,太多了。”
“很少听你说这么感性的话……从那条约签订以来,你总是高高地飞翔在外面,今天想起来回头看了?”
上海微微闭眼,再睁开时,已多了凛然的气势。
“我不是早有此意了?过去的我,一味追求独立,一味向外看,其实并不成熟吧。如果还没有醒悟的话……”
从少不更事的童年,到动荡起落的少年,再到今天。一幕幕回忆宛如胶片,从眼前流淌过去。烙印最深的,从来就不是外滩忙于际变的风云,或旗袍女人轻浮的眼神。童年看似淡而无味的生活,反而占据了最鲜明的位置。
譬如杭州将话题神不知鬼不觉地转到鬼故事时,纯良无害的表情;譬如苏州前一秒还温柔安静地调着弦,下一秒就和绍兴掐起架来;譬如南通光着脚丫子隔条长江又跳又叫,问他海上的风浪;譬如宁波嚷着皇帝南巡了拉着他匆忙跪下,远远驶来的马车上北京面目忧虑,一色朝天的脊背中兀然立着南京,风姿孤独而冷然……
“我很高兴,”他说,“不像香港,我还是中国的人。我想,家庭是,不可替代的……
“正因此,像当年一样……绝对,不会屈服……”
上海很早就暗自描画过,在这场必将到来的战争里他该扮演的角色。他的智慧极少沾染硝烟,他的记忆里鲜有征战杀伐,他承认自己对此一度的畏惧。
但现在都没事了。他的心地宛如水晶澄明,再也不会迷惘。对南京说完这些,他感觉五年来沉默中的积攒,也不过是为了这一瞬的倾诉。
[想做你们的盾牌。就这么简单。]
南京凑得更近了,近得上海足以读全那双眸中翻腾的感情。“战争,总是极其悲伤的事情呢。”南京轻轻地说,“不过,你都这么成熟了……没有理由不把一切,放心地托付给你了。”
他抱住上海,收紧胳膊,不留下一丝缝隙。他的怀抱不宽阔不厚实,也不如苏州的温暖。他抱过来,就好像上海还是多年前打着渔的野孩子,一点都没长大。
南京和上海作为“家人”的情感,远不比苏杭。此前南京只抱过他一次,正值西方枪炮轰破国门,逼迫上海他们开放港口。北京无奈,命南京和洋人签下了第一个不平等条约。(注3)南京签过字,一言不发地抱紧了上海,叫他不要恐惧,不要颤抖。
世道变得太快。
现在上海也回抱住南京,仿佛溺水者把彼此当作最后的稻草。触手所及,单薄清冷。
好一会儿,才慢慢分开。
上海看着对方,却蹦出一句话:“北平他……”
算是故意吧。
“他抱着一堆古籍逃到西安,估计还在清点数目呢。”南京清脆地笑,笑到呛咳,“咳……他离得那么远,我们俩的事,别把他掺和进来。”
“……说得太对了。”
“感觉如何?”
“不错,就是冷了一点。那个……”
“嗯?”
“马上三点,我该去和东京的代表做最后一次谈判了。”
“去吧,我也该回程了。不必多礼,让他们看看东方魔都的厉害吧。”
“那还用说吗。”
“好像废话了。……到底,不管怎样,上海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你不也一样。活下去的本事,我不可能输给谁的。”
1937年8月12日,上海方面在淞沪停战协定共同委员会会议上声明“中国在本国领土内,有权采取自卫之行动”,拒绝撤回保安队。次日,淞沪会战爆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徐州同学,是江苏后来从山东家抢来的= =
注2:指1932年发生的“一?二八”事变,国都曾因此迁到过洛阳。
注3:《南京条约》,历史课应该背过。镇江当年很勇猛哦=3=
第7章 英雄安在
初秋,开封一人悄悄南下,在西子湖畔的苏堤见到了杭州。
杭州抓着一只柳条,边打节拍边哼着一首很古老的民歌。他青衣宽袍,长发飘逸,潇洒俊美的身影倒映在深深的湖水里,一城的风流。苏杭苏杭,人们说江南长得最好看的公子当属这二人,的确是无错的。
这样的美景令开封几乎要落泪。南宋的一段日子,流落江南的他和杭州也体验过。也是没有外人,唯独他们两个。
杭州没变,他却衰颓得太快。一提到局势,别人跃跃欲试慷慨激昂,他总是禁不住担忧长此以往的后果,担忧战争对人们的摧残,担忧自己的无力。他找到杭州,更多不是为了情人间一叙离情,而是想求个保证,得个心灵的慰藉。
“杭州……”开封唤道。于是杭州配合地转过脸来。
一展笑颜:“汴,你来了?”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变。太让人艳羡了。]
“日本的钢产量,足足有你们的40倍(注1)。才起步的工业,眼看也要被战火毁于一旦。你们这些人……唉!”
伦敦一身华丽礼服,左手红茶右手报告,在和香港侃时事新闻。报纸上,被炸成一片废墟的上海市区令人无比心惊。巴黎坐在稍远一点的沙发上,拿一块餐巾擦了擦指尖,微微瞟伦敦一眼。
“早知上海这孩子会这样,我们真该和香港一样,把他要过来再说的。看看他多惨……伦敦,你后悔了吧?”
“彼此彼此。不管怎么说,先得保护我们在上海租界的侨民。”
香港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尽说些无关主题的废话。如果他没有被伦敦养成一个面瘫,大概早就露出讥讽之色了。既然他已经面瘫,那不如多花点脑筋对付手上的英式下午茶——这比正餐要可爱多了——少去在意伦敦和巴黎事不关己地品头论足,嘲笑他曾经的家人多么自不量力,可悲可叹。
但伦敦终于想起,香港作为华裔,总有自然而然的人类的情感。伦敦对这后知后觉稍感羞愧,丢下报告,来到香港身边。
“呐,港仔。中国撑上一两年应该问题不大,你也一定不会伤到一根毫毛的,放心。”
“……为什么?”香港停下刀叉,静静地问。
“这不简单,你可是大英帝国的人。东京再猖狂,哪儿有胆子动你?”
大英帝国?我只看到一个在战争阴云下苟且偷生的国家,至于帝国的落日余晖,怕是已经消散了罢。想想上海,虽然和他狭路相逢时气氛都不太和睦,他的勇气决心真该让你们脸红。香港默默说一声加油,避开伦敦搭过来的手。
“那么,”香港说,“我想回去和广州说句话,告辞了。”
“走什么?马上我们得一起去见柏林……”
“你们不是和德国人有话好商量吗?我也和邻居有话商量。不会很久,伦敦先生务必不要担心。”
香港甩手就走,丢下伦敦巴黎面面相觑。
“我说,港仔今天好像情绪挺大?”
巴黎耸肩:“你倒不如说,他今天难得有情绪了。”
对杭州祭出的宝剑,开封颇感诧异,迟迟不敢去握住那龙纹的华美剑柄。龙泉,中华都王的象征。他和杭州分别以汴梁和临安的名义佩戴过它,当然熟悉之至。可现在,它绝不应出现在这里。
再看杭州,还是刚才的表情,淡泊怡然。
“汴,回去以后把剑交给洛阳。告诉洛阳,合适的时候再给重庆。”
开封一凛。他本该想到的,在这个时候……都王是铁了心,要借他探望杭州的机会转手王位了。他把悲苦慨叹咽进肚里,接过沉甸甸的剑身,扫过手背的明黄穗子多少刺痛了他:千年华夏,被一任任都王舞出过绚烂光影的龙泉,随着国土沦陷,到了要几经颠沛、东躲西藏的田地!
“重庆?”开封说,“的确很适合做大后方。不过他那泼辣的性子……”
杭州笑着,似是胸有成竹:“成都对他可有信心了——‘你别看他邋里邋遢像半大小伙子,古早还是巴蜀的领袖,只是小渝自己不愿重提。’”
“如果成都担保,那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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