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放心?”
柳条在杭州手里摇曳着。入秋不久的温润天气留住了柳叶的青葱,衰败的征兆未得呈现。可是,已经快了。烟水人家再柔美,也挂不住逝去的青春……
开封眨眨酸涩的眼:“你还好吗,杭州?”
“如你所见,好得很。”
“真是的,总是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蒙古人打过来的那会儿是,现在还是……”你这悠闲的性情,怎么会喜欢上截然相反的我?
对这突如其来的控诉,杭州怔忡一下,抚上开封的脸。“想什么呢,汴。莫不是……”他轻灵的嗓音透着沉郁,流丽的星眸隐含悲伤,“和我一样害怕吧。”
开封猛然抓住面颊上那只手:“你?害怕?”
“而且,非常无力。元的骑兵破城时我保护不了任何人,包括你;如今亦然。‘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小桥流水,哪里承担得起雄心壮志。平常的日子再风光,战火一来,我整个就一花瓶呢。”
“少来了!”开封无奈地承认,杭州有两三句话就摧垮他心理防线的能力。他简直快要哭了,这在河南的小辈们看来会丢脸死的,“比起你,我又算什么!金兵一来就吓得仓皇逃窜,一介都王,窝囊到要你们南人出战保护的地步!我承诺过,会在足够坚强、能和你对等的时候回来……也许,永远都兑现不了……”
杭州胸前柔软的衣料被开封抓得起皱,以免站立不稳而跌倒。
“不过,就算是安慰我的假话,”开封努力平静下来,说,“我也认栽。”
“我不会骗你。”杭州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在你眼前总是真实的我。为什么不多作尝试呢?你的承诺还没有过时。”
“还不是你,害得我……不用你教育,我会把龙泉好好转给洛阳兄。”
开封叹息。他拨开杭州额发,细细打量那精致的眉眼,像要把每一寸皮肤每一缕碎发每一丝表情都铭刻在心。相聚苦短,本在他意料之内,却减轻不了离别的哀恸。何况太平岁月已逝,这一别,竟不知几年以后才能再见。
“杭州,你不会离开这城池罢?”
“对。我们是城池的主人,也是城池自身。除非万不得已,不可长期远走——这是自古束缚我们的律法。”
“我也是。……相信我,我有足够的耐心,等着重逢。”
“心领。那么,”落日熔金,秋风中杭州衣裾飘飞,牵起开封步向如镜的西湖,“再和你泛舟一次吧。只可惜,今年的断桥残雪(注2)不能和你共赏了……”
“东方巴黎”、“魔都”——种种堂而皇之的称谓,放在淞沪会战的血火下,除了违和还是违和。
凌晨时分,苏州河畔的交锋刚刚告一段落。两军可以稍稍喘口气了。乌云沉沉,月光消隐,数日烽火吓跑了水边栖息的动物,阵地内一片死寂。上海披着军衣,打开手电筒暂时离开河岸。他还有事要处理。
开战以后他就这么打扮着,为战争四处奔忙。他白皙的肤色染上烟尘,手脚有了军人的麻利,操劳到再无心思去维护他的小资情调、或沾到一点边的一切。他以无人可比的细致耐心,把这座复杂的城市变为堡垒,挡在敌寇和华南地区之间。
是的,他想,我是族人的屏障,首都的盾牌。
他学会了在军帐前抱着枪打盹,号声一响,立刻弹起;他习惯了司令官说一不二的作风,眼见前日踌躇满志的战士今天就牺牲,也只是喉头微动。淞沪战场上,敌我双方都在不断增兵,将它化成一尊生命的熔炉;脚踩上去,即为九死一生,吞噬再不回来。上海面对日日重复的凄烈,逐渐变得波澜不惊。
还没有完,他还得战下去。
必须。
上海脚步虚浮地走过幽暗的街巷,头直发昏。他不曾直接加入战斗,但险恶的战局让指挥官的工作累人到了巅峰。嘉兴和宁波轮流陪过他好几天,杭州也来看望过他;但战场在这里,责任一点也轻不了。令他惶惑的是,苏州已经没影很久。一向体贴温良的他,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连杭州都没能透露。
他想着苏州的去向,撑着昏沉的头颅踏上自家楼梯。
二楼的灯亮着。
手探向腰际,他放轻脚步爬完大半楼梯,然后疾步冲上二楼,拔出□□:“谁?”
是南京。坐在皮椅里,好整以暇地看着上海的枪口。
“明知周围有重兵把守,还是采取了最警觉的行动。很好,上海。”
上海收回枪,顺手理一把粘糊糊的发。他看上去一定狼狈得很,全无大少爷的风采,也不介意被宁波嘉兴或苏杭之流瞧见。但是,南京稍稍有所不同。
“你来这里干什么,”上海坐进对面的沙发,松开最上两颗衣扣解闷,“一片混战的。后方等你去稳定,再说你自己还要为布置防线多做准备……”
南京听出上海责备的语气,有点好笑:“稳定后方早不是我的事了。也没什么好准备的。上海,我是来帮你的。”
“我好好的,不需要别人……”
“停。你这个样子叫好好的?今天是10月月底,离会战爆发有两个半月不止了。就算铁人,也是独木难支吧?何况,我可以肯定,你不是金属做的,所以不是铁人。”
上海哑然失笑。“谢谢都王陛下的好意,可是我……能让你抛下工作?太耽误事了,我再不济,至少还应付得来。”
“别推托了。任性地要求你在这里苦守的我,有资格看着你一人受难吗?你毕竟不是职业军人,身体迟早会垮掉。”
上海还想坚持一阵,没张口就被南京堵了回去:“行了,你今晚很不对头,不像那个见好就收的上海——像我们北伐时的好同志,武汉。”
“你也是病人。”上海被激到了,“别以为我是傻子,从西安事变起——”
“够了!”南京高声喝止,脸上泛起一股红潮又退回苍白,随后,深深显出疲态,“少提去年,好吗?”
上海忽然莫名地想到,这个人说来帮他,那么晚上要和他住一栋房子了?自从上次那个拥抱,他们之间就出现了一种离奇的暧昧感。而北平,又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南京容姿不及苏杭细腻,但无疑也是个美人。他的意志力在战事上砸了个精光,回来就未必把持得住了。特别,如果南京主动……他在乱想什么?他们“好像”不是情敌吗!
上海甩甩头,没好气道:“我失礼了。民先生呢?你真的不用在首都准备?”
“我早就和民请求过,他也答应了。有何可准备的。三个月,一个月,十天,效果都一样。而且,你看,我还算都王吗?”
上海蓦然注意到,对方的皮带上没挂着剑鞘。空的。
龙泉送走了吗?什么时候……
“所以,上海。”南京站起来,凑到他耳际,柔声道,“我的命……在你手上。”
他形容憔悴,呼吸带着血丝,却含着微笑如此宣判了两人纠缠一起的命运。上海凝视着他,震撼之余升起一股冲动。他想抛开那些错结的感情,忘记远方的男子,甚至苏州河边的战场,用他剩余的气力扳住这个人的肩,然后——
然后,南京擦过他,走近电报机。
他说:“我来跟华盛顿和莫斯科联络。你累了,去睡吧。”
南京的到来确实减轻了上海的负担。苏州河北岸的中国军队孤军奋战,坚持4昼夜,击退了敌人在飞机、坦克、大炮掩护下的数十次进攻,主力部队得以西撤。但是,上海地区的战况毕竟一天天坏了下去。
敌方伤亡惨重,我方只会成倍。精明如上海,也没法补足装备和军力的差距,层层防线越来越单薄。
“四个小时占领上海,三个月灭亡中国”的口号没再排山倒海地从东边传来过,但上海感觉得到,这面盾牌已经千疮百孔,很快,就要坍塌了。
他还不想输。能拖一秒,就再拖一秒吧……
11月初的早晨,他在露台上吹着萧瑟的秋风。吴淞口卷来的江风,稀释了一点血腥的回忆。一个人若在战争里浸淫太深,就不会对炸断的残肢和模糊的血块觉得作呕了。目前为止,上海还未修炼到此境界。
南京才解决掉早餐,在计算下一顿盒饭有没有鸭子。两人难得安闲。
他们没能多享受半刻,就被楼下匆匆的跑步声扰乱了。宁波,这个喜欢和上海吵吵闹闹、面相过度年轻的少年满头大汗,不给两人惊愕的机会,一头冲向上海。上海好不容易稳住他,才避免了宁波一头栽进自己怀里。
“上海!”宁波顾不得奇怪南京也在,嘶哑道,“杭州湾……日本人从杭州湾登陆了!”
上海如遭雷击。装备远比他们精良的敌军,没从正面战场突破,却绕到了背后?
“是真的!”宁波也在控制情绪,话声和身体一并在颤抖,“你们忘记这荏儿了!他们连夜封锁了沿岸,电话和电报都行不通,我只好直接来通知!上海,怎么办?”
上海扭身回房,展开地图:“杭州湾北部的军队大多调去了市区,防不住许多。宁波,看清楚多少人吗?”
“至少三个师团,可能,还有台湾兵……”
“宁波,”南京打断他们,“谢谢你的情报。你能去三楼待五分钟吗?我们俩有点话商量,就五分钟。”
宁波犹豫了,他显然是不愿意的。南京早有听说,隔杭州湾和上海遥望的他,对上海的安危有种特殊的责任感。沉默过去,宁波点点头,退出房间。
宁波走后,上海神智清醒了些:“赶快上报给委员长,调军队回来,到松江和金山去!”
“……日本把支援华北的兵力全转移你这儿了。他们在正面战场屡遭挫败,这可好,拿重兵来突袭侧翼了。”
“没关系,沿岸被攻占也没事,现在派兵还来得及。”
“真的来得及吗?”
“不行也得行。”上海咬牙,“我们的伤亡本来就有他们四倍,因为一个疏漏白费的话……对不起70万将士。”
“仅仅是疏漏?没有客观原因?”
“当然是疏漏!他们那么赌上性命,怎可为一个意外放弃!”
看着上海不甘下分明布满绝望的脸色,南京凄然:“三个月前,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这么地在乎普通人的性命,在乎……尊严。
“对不起,上海,对不起……够了……”
他突兀地揪住上海衣领,封住了唇。这是一个极深又充斥着血腥的吻,舌交缠着舌,更和牙齿全然不对等地摩擦,血丝漫出嘴角。上海竟不觉得痛,不甘示弱地搂过对方回吻,像绝望挨着绝望,除了彼此刺激,再无其他出路。为什么要道歉,他在近乎窒息的纠缠中反反复复地想。命运既已交融,何来你我之分。绕在一起,毁在一处,解不开了。
不对!
上海猛地推开南京,踉跄倚上办公桌,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他下了药!
“你成不了英雄,上海。这不是意外,到了极限,就再也挡不住敌人了。”
视野里南京的形象模糊了。门口一声惊呼,大概是宁波。奇怪……他怎么觉得……还有人呢……
“我知道再劝你也没用,但我必须保护你,免遭不必要的牺牲——别怨我。上海,你是特别的。你一定得好好地活下去,骄傲地、毫发无伤地,那才是你。”
朦胧中有冰冷液体滴在他脸上。也许,只是错觉……
黑暗如潮水涌来,吞噬了他。上海沿着桌子滑落在地。
宁波蹲在他身旁;苏州走进来,把一个匣子交给南京:“一共三把,按你的要求。”
“谢谢,我该去叫军队撤退了。拜托你,昏迷期间照顾好他。”
“自然。……命运共同体,到此为止了吗?”苏州平静地问,陈述的语气。
“还能怎样?我只能切断。”
“唉。”苏州掏出一块手帕,摁进南京手心,“陵儿,擦擦眼泪。”
外面,太阳旗铺天盖地,正在蚕食仅剩的青天白日。
霜风凄紧。
东京勒马,率众从宝山鸟瞰三江。市区里,难民们拖家带口逃向公共租界,婴儿的哭闹、女人呼唤丈夫的焦灼,警察的骂声震耳欲聋,预示一场洗劫的降临。东京很满意。他的军服笔挺而僵硬,背后的部下们为他歌功颂德。
“台北!”他叫出随行的少年,“我们的战果可谓丰硕?”
台北惯性地低头,谨慎措辞:“嗯,没有造成重大伤亡就占领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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