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拔刀出鞘,对着南京劈下。上海把惊呼扼死在喉咙里。白光掠过,撕开了南京身上的军衣,也划出了一道血口。
“害怕被看见自己屈辱的样子,害怕给上海君造成永恒的梦魇,害怕很多很多……”东京慢条斯理地说着,手上一刀接着一刀。“可是有些话,婉言相劝上海君他一定不听,只有拿行动来说服他。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东京一把扯住了南京头发,越拉越紧。南京咳嗽起来,鲜血溢出嘴角,面上惨无人色。东京看一眼变成布条的衣服,露出满意的表情:“看来,没有匕首还藏在里面了。”
“住手!”上海再不能忍耐。他多想夺过刺刀将东京一刀了结,但那定然是徒劳的,只会更激起东京的残忍,“你……不许碰他!”
东京转脸,接到上海欲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冰冷的憎恨和火热的怒意交织一体。
“哎呀,这眼神不太好呢。”东京说,“所以说,必须用行动提醒你。反抗我会有什么下场,只要看看这座前首都和前都王就该明白了。”
“荒谬……不反抗你就能手软?!”
“如果南京君不行刺,我是打算让他舒服点的……你们两个,我都想要很久了。听好了,上海君。你早已在我的控制下,别再动多余的脑筋。不急着投怀送抱也罢,别忘记了身份。否则——”东京拖起南京,摔进被褥,压上去,“你们可以在这里继续做伴。”
南京挣扎几下,没两秒就放弃了。他看向上海,那个俊雅纤细的青年仿佛被折断翅膀的凤凰,骄傲消失无踪,脆弱得不堪一击,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立。南京忍受着身上凌迟般的痛苦,用尽浑身的力量开口:“别害怕……一切会过去的……”
上海没有去捂住眼睛,没有承认自己的软弱。世界溃散成一片惨白,他的意识在冰冷波涛间独自沉浮。
他以为他经历得够多了。生命虽不长,却无比丰富:宁静的渔村生活,应付各国列强的蚕食,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交际场上的繁华与阴谋。他以为淞沪会战已经用战争的残酷,为他填满了所剩的空白——直到此时,才全然颠覆。
窗外,不知哪座教堂又腾起了浓烟,哪一处国际安全区被轻松冲垮。杂乱的脚步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穿透了耳膜,刺破了心胸。
这像大公园一般美丽的城市。这个总是干干净净的人。竟然可以被……□□至此……
他要记住。他一定要记住。即使他不能阻止,不能怒斥,不能自由地复仇,不能帮眼前人分担一丝一毫的痛苦。
上海不记得东京施暴了几次。他一直站着,看着,手脚都麻了。苏州闯进来的时候,东京放开貌似昏死过去的南京,刚刚系好皮带。
苏州环视一圈房间,说:“东京先生,你出去一下,我和南京有话要说。”
原来南京还醒着。东京叉起腰:“美人儿,急什么,我还没办完呢。”
“你出去!”
苏州一口吴侬软语表现出和往日迥异的爆发力,真正的斩钉截铁,不容妥协。东京大概觉得小小开恩无损自己的目的,便真的退了出去。苏州走到床头,解下披风给南京盖上,抹去他唇边血迹,泪水夺眶而出。
南京搭上苏州手臂。苏州俯下身去,低声交谈两句便直起身来。
“他现在是真的昏过去了,”苏州对上海惨然一笑,“我们走吧。”
东京让名古屋安排他们回去。楼下过道,两人意外碰见台北。台北微微咬着唇,点头算是招呼,停在过道上和他们擦肩而过。
他们渐行渐远,把泣血的城市远远抛在了身后。上海一直沉默,极力把脑海里纷繁的恐怖回放驱逐出去。难以置信的恍惚退去了,五内俱焚的痛楚才萌芽。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们说了什么?”
“会告诉你的。不用很久。”
“还会好起来吗?”
“会的。”苏州又一次落泪,语气仍是温和的,字句断续地遗散在风中,“他有轻易变得完好的本领,不是吗?就算要去……我的好弟弟,也绝对不是因为这个理由,才……”
“真是撒谎也不脸红。”
上海将报纸扯成稀烂,扔进熊熊燃烧的炭火。报纸头条印着一个女孩洋溢微笑,在接受占领军发放的苹果,文字说明敌国首都在我皇军进驻后如何感恩戴德云云。
沈阳用棍子拨弄两下,让火烧得更旺。北平一手按着肋骨,一手握着的馍馍已经冷掉。
到年关了。全面抗战的爆发给了东北抗联可乘之机,沈阳他们与政府的来往轻松了很多。北平托天津打个掩护,把沈阳和哈尔滨接到北平城过年——虽然北平已不能光明正大地住着自己的房子,那里变成了伪政府的办公楼。
至于上海,打着多重烟幕弹在敌我两方穿梭倒是不足为奇的。
沈阳僵硬地扯动一下嘴角:“看吧。满洲国的报纸,对伟大皇军的赞美真是比他们本国还要热情……”
“可不是,像日本人肚子里的蛔虫。”天津说,“‘胜利’、‘大胜利’、‘天皇万岁’……是该他们高兴那么早投敌叛国、决断英明。杭州就算了,济南也……陷落得太轻易了。”
隔墙传来一个青年的声音:“这是指挥不利,济南兄长受了上司拖累,否则不会这么容易地陷于敌手。”
北平扔掉了馍馍。他移开墙上机关,露出门缝:“徐州!来得可顺利?”
徐州抖落蓑衣上的雪尘,拨开湿淋淋的发进到屋里:“嗯,天津兄安排得蛮好,没碰到麻烦。大家不要过于忧虑——济南兄长的上司已经被中央枪毙,以后,不会有人敢拿失地当儿戏了。”
“枪毙?”北平稍稍吃惊,“动作真快。就是那个喊着‘不守南京,何守济南’的?”
上海冷笑一声:“还能有谁。活该。”
徐州点头。沈阳奇怪地打量一眼上海,接着发现北平也不太对头,说:“我是消息落后了。你们有人知道南京出了什么事吧?听说他的城市死亡人数还无法统计,他本人……”
“你知道够多了。”上海淡淡道。
“什么玩意儿?”沈阳天生地直脾气,“阴阳怪气的,对自己人这样干嘛?”
“别说这个了,好吗?”北平叹一口气,制止两人,“徐州才来这儿一趟。徐州,你那边要紧吗?你们山东家沦陷大半,还得同时应对两拨敌人的夹击。”
“是的,一支从济南下来,一支从南京北上,要在我的地盘上会师。如果让他们得逞,武汉就危险了。”
徐州掸下最后一片雪花,看着它在炭火间化为一缕蒸汽。“没事,我一定替济南兄长挣回这口气。无国何以为家,头破血流我也不会退却……鬼子没看见山东人的彪悍就占领掉山东,可不亏了?”
上海微笑着,不期与北平四目相对,竟是一个表情。他微微一愣,垂下了眼帘。
北平也是经过他才知悉真相的。
东京那天嘴上厉害,对南京狠毒至极,但一时并无迫上海就范的胆量。上海回到城市,继续经营他的租界忙活他的生意。不到半月,就甩开东京眼线,秘密来到了重庆。
听取完上海对华东沦陷区的报告,人们并无心思去追究他隐瞒不报的内容。成都要回四川腹地去发展军校,不能再停留;重庆和侥幸逃生的民面对林林总总的事务,还有东京针对他的轰炸。上海乐得清闲,晚上独自凭轩,怀想江浙两家奏评弹听越剧的时光。
北平在这个晚上走进了他的房间。
“这儿收拾得太干净了。”北平说,“像你的风格。”
“又不是我打扫的。北平兄晚间拜访,有何贵干?”
北平上前两步。上海还是坐着不动,紧盯庭院凋敝的景色。月光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无声无息地滑过,将那与生俱来的冷淡表露无遗。北平心里一痛。他算不上敏感的人,但对人心常有第六感一般准确的把握。上海的语气不该如此之冲,除非,伤得极深。
“你见过南京,在他被扣押之后。”
“你居然知道这个?”
“我也有自己的情报网。”
“可惜,这方面你比不上我。”上海转过脸,笑,“只能到此为止,不是吗?最想打探的,最为关切的,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只好屈尊来求我,嗯?”
北平冷静地说:“你的地位比我高,哪里是屈尊。上海,我不想拐弯抹角。告诉我,东京做了什么?你看到了什么?”
上海霍然站起:“今天太累,我得去睡了。北平兄也……”
北平扯过上海,按到门边。他用了相当大的力气,上海却没有皱眉。“告诉我。”北平喃喃,“我受得住……”
上海屏息。那是他仰慕的男子,黑眸沉郁,气质卓尔,即使风光不再也有他独特的坚强,让人由衷地敬佩和向往。他觉得痛,从五脏六腑弥散的钝痛。“既然都猜到了,问我干什么,自找罪受?”他轻轻说道,犹如耳语,“行,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别想逃,别想捂耳朵!我看完了全程,你更没资格软弱!”
上海带着歇斯底里的语气复述起来,北平按在他肩上的手慢慢放松。他低下头,雕塑般的凝然。上海说完了,他还是这样。
“难受吗?要呕吐吗?想哭吗?要哭滚自己房里去,别在我面前!我都忍下去了,都记心里了……你一个无能为力、只会事后假惺惺的男人……”
上海语调渐缓,以一个优雅的笑收尾。他一甩胳膊,就挣脱了北平。
“你的力道比我想象的大。”北平抬头。句末略微颤抖,总体还算平静。
“是你估计过低。”
“上海……你受苦了。”
上海惊讶地望向北平。那目光真挚,很难相信它属于做过多朝帝王的人。他忽然十分无力,只想抓住北平,说出他很难受很难受,难受得无以复加。以及,虽然南京叮嘱过别怕,恐惧却怎么也清除不掉……但是他没有动。
北平退后半步,又说:“东京拿南京钳制你,今后,你伸展手脚会非常困难。”
“没关系,我这次不就过来了。”
“长此以往还是不行,你必须认真地保护自己……”
“我要报仇,这是我现在活着的意义。自保只是底线,总有一天,我要让东京后悔莫及。”
“要做到两全其美,不太现实。”
“我能。那你呢,打算怎么办?”
“想想怎么救他出来吧。”
“比我还不现实。”
北平没介意上海的嘲讽。“总会有办法的,”他说,“只是,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根据东京他们的考量,中国的伪都不能一直设在北平,迟早还是要迁去南京城。
于是这年三月的下旬,徐州战场上演着拉锯战的同时,南京被安排去东北,和伪满的都王“新京”有了一次会面。东京希望“新京”能说服南京,出任伪政府的头脑。
东京必须承认,南京的命对他仍然有用。
随行的有台北,他一路被北方的春寒弄得颇不适应,却也见识了和家乡不一样的风光。到谈话,只剩下长春和南京共处一室。
长春看见了南京脸颊上不能掩饰的红痕,遭过□□的证明;南京也看见了长春苍白清瘦的样子,精神所承受苦难的外在体现。他们对坐着,气氛宁和。
长春先开口:“南京……公子,您不必拘礼。他们对我很放心,这里没有监听。”
“那么,我可以叫你长春?比‘新京’优美很多呢。”
“当然,您应该这么叫的。”
长春直觉,此时此刻惟有南京才能最深刻地理解他,他便卸下面具,放开地谈笑。南京则得体地表现出长辈的沉静、对同胞的关心。两人说的尽是些闲话,即使送给日本人监听,也是毫无补益。
沈阳的游击队怎样在山林辗转;大连在如何支撑着海港;蒙古的人们做着什么……
直到快告别,南京才说:“谢谢你,长春。我已经确认一件事情,可以安心了。”
“确认?”
“沈阳总爱把你夸得像一朵花。所以我想,人是不会变得那么突然的……现在看来,虽然又辛苦又危险,倒的确符合你的个性。”
“唉,哥哥他……让您见笑了。您说安心,是指?”
“我无法成为你,长春。我没有那个条件,也没有那个本领……把大烟鬼捧成良民,替侵略军的屠杀粉饰光荣,这样的都王我没脸去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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