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我说,你们不能再仔细地想一想吗?”沈阳语重心长道,“我们中有些人,年纪还小,没打过仗也没吃过苦,去了恐怕也适应不了,指不定还得添乱……选错了可没有后悔药啊!”
他这时才认真打量起一屋子的人,没有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任何动摇,并且在有意无意地扫过哈尔滨时收到一个不服气的瞪视。
铁岭率先回应他的劝告:“后悔?可能也会有遗憾吧,以后的事情哪里说得准。不过我知道如果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会更加后悔,那就两害相权取其轻。”他转身面对家人们,音调猛一拔高,“大伙说,是不是啊!”
男女老少都拖长了音答:“是——”
好些人答完就笑成一团,还嫌不够乱似的,互相用“凭你那小身板别给我拖后腿”揶揄起相熟的人。眼看严肃的会议现场要被糟蹋成喜剧节目,沈阳赶紧轰他们各回各屋去了,吉林在一边也帮了把手。
“这么重大的问题,居然被他们嘻嘻哈哈定好了。”轰完了人,沈阳抱怨,“看他们前两年都一脸死相,怎么突然就活过来了?以为我们要回东北干啥,郊游?”
吉林笑道:“当然不是。他们大概是觉得生活又有希望了吧。”
“要是回去以后也能保持这样就好了。有几个小家伙我还是挺担心的……”
“我们长辈要照顾他们,他们也要自己成长。”吉林看着他,束起的长发被窗口送来的冷风带动,她仿佛没感觉到一点寒意,语气是透着对他全力支持的温暖与安定,“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不能闯过去的关。”
这时哈尔滨和长春正走在下到一楼的楼梯上。长春刚才随大流和大家一起表明立场,在下楼的人群中也没有引起谁的注意。早些日子里得知伪满对他城市的厚待之后,他收到过一些包含观察和忧虑意味的眼神,但随着时光流逝他表现如常,渐渐也回到原本的低调状态。常理而言,就算给一个城市扣上多高的帽子,他的人格化身也很难喜欢异族的枷锁,何况他身边有亲人环绕,不太有机会因一时糊涂走错了道。
唯一见过长春慌乱模样的只有陪他回过“新京”的哈尔滨。他在楼梯口问长春启程北上前有什么打算,长春说下午想在意租界里面逛一逛,别的还没想好。哈尔滨旅途劳顿想歇上一会儿,就表示不和他一起去了。
长春说:“好的,你休息吧。反正明天还有时间。”
如果仅仅发生了这些事情,这一天不会在哈尔滨的记忆里变成一个异类。到中午为止,这天都是他归类为正面的、快乐的回忆。既然快乐,就不会牵涉到记住还是忘掉的选择题。
他深深记得这一天,不是因为这些快乐的回忆,那些快乐在半天之内就夭折了。
像铭文刻入了岩石,像钉子锈进了墙里,像棺木埋下了黄土,像飞鸟坠入了海洋,他无法强迫自己将这一天遗忘。
这一天,沈阳变成了孤身一人的带队者;这一天,哈尔滨失去了他亲如兄弟的长春。
他们早上到达的时候只觉得秋风萧瑟,天空阴沉,到傍晚时分,风渐渐小了,而空气愈发窒闷起来。一整个白天市民们都在猜测何时降雨,天色过了午后是越来越黑,雨却没有洒下来一滴。哈尔滨趴在窗边,下面绿化良好的街道上有三两做伴的意大利人步履悠闲地走过。这些南欧人大多带着快活的表情,似乎天生不知愁为何物,中国国土上刮起的风雨一经租界的拦阻,也大都化为不痛不痒的斜风细雨。
他心里有些思虑,却无所谓愁绪,自然也不嫉妒这些外国人。对沈阳和吉林的提议他早就做好准备,现在忧心的无非是离开了自己熟悉的领域与和平的环境,他能否把新的工作做好。这给他造成了一点困扰,也不多,毕竟他始终是个积极进取的人。
与旧的告别,向新的前进。不必再看人的脸色行事,不必再烦恼于各方利益的纠缠。有十几个亲人的相互支持,投身的是坚信不疑为正确的事业。那么忍受再多艰难险阻,也情愿。
而且……他想到,顺着这条路走,就有机会和齐齐哈尔团聚。他相信以齐哥和马将军的本事不会被捉住,他们应该还在北满与敌人周旋。等在南满的根基稳定下来,他就向组织申请北上,当然也要捎上牡丹江一起。长春么,虽然自己很希望他陪在身边,不过他是吉林的人而且从来都很有主见,到时再看吧……
不到六点,夜色就翩然降临了。倦鸟归巢,灯火渐起。空气湿漉漉的,满含滞重的水汽,哈尔滨的心绪却一点点放松下来,甚至还有些敞亮了。
沿街亮起的灯光将天上的乌云映出暗沉的红色,仿佛饱蘸鲜血的海绵,一不留神就要倾泻出来。晚上……雨总该下下来了吧?应该还是很大的雨。
“你还没经历过一样东西。”
“什么?”
“暴风雨。”
“事情要糟糕到什么地步,才能变成你说的暴风雨?”
“到你怀有的梦想被一一击破,到你以为的信仰被瞬间粉碎。到你绝望得即使身在白昼也只看得到黑夜,到你想要大哭一场发泄痛苦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齐哥,你看。我已经挨过了一场暴风雨,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很快,我会去与你相见,你也不能再用看孩子的眼光看我了吧。
他感到事变以来的两年所丢失的力量和勇气一点点流回到身体里。他是哈尔滨特别市,中国东北端的明珠,满溢年轻的活力与自信,只要他自己想明白了,没有什么身外之物能吓到他。并且在光复前,在农夫又能满怀期待地洒下春天的种子前,在他们又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自己领地的街巷前,他还将竭尽全力,成为和齐哥、沈哥他们一样可靠的男人。
他听到钟摆敲响六下,整六点了。意租界也就几个街坊,长春怎么还没回来?难道是玩疯了跑到别的租界里去了?等会儿吃晚饭要好好批评他。
楼下忽然传来响动。他朝一楼望去,看见一个意外的景象。一辆人力车在别墅门口停下了,天津甩下钱说了声“不用找了”就连走带跑地拍开大门,对开门的沈阳劈头问道:“长春回来了吗?”
“还没有。”沈阳看着天津脸色有点察觉不妙,急忙问,“怎么了?”
天津咬了咬牙。“糟糕……我有个眼线看见了疑似他的人影,在……”
“在哪里?只要在你的地界就不会有危险吧?”
“这不好说。”天津稍微停了一下,凝视沈阳,里面包裹着揣度与怜悯,正是沈阳最不喜欢的一种凝视。在辽西之战开打前,天津就用这样的眼光凝视过他。
“他可能在日租界。”
伪满皇帝溥仪,就是从天津租界被日本人半挟持地踏上了去“满洲国”的旅程。
而长春他……没有人愿意再想下去,可负面的预感已经像毒液一样,一点一滴渗入他们心里,不容人忽视了。
听到消息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吉林。她表示要去日租界一探究竟,是个误会最好,就算有麻烦也要不惜代价把长春救回来。沈阳肯定也要前去,而哈尔滨又强烈要求跟着走,沈阳考虑到他以前因为自己辖区特殊的地位对特务活动比较了解,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就同意带上他了。
天津带他们混进日租界,到一个紧靠窑子的阴暗小巷里停下。“日租界很多人都认识我,再跟你们行动恐怕不方便。”他把日租界的详细地图塞过来,“看到那个疑似长春的人的位置在图上标出来了,不远,就两条街,你们小心一点。”
“好的,谢谢你为我们做这么多。”吉林说。“你快回吧。”
“嗯。你们都保重!”
他们赶到标注的位置时,街上空旷又宁静,这个高档住宅区和两条街外的喧闹窑子巷形成了鲜明对比。他们躲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观察着,正小声讨论要不要兵分三路搜寻,一栋房子敞开大门,几个日本人一边做着道别的姿势一边走了出来,簇拥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登上一辆漆黑油亮的老爷车。
距离有些远,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也听不见谈话的内容。
车开动了,从他们藏身的阴影边上擦过。在车的后排,在半秒之内,吉林看见了一双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眼睛。
那双眼睛没有发现她。吉林打了个激灵,不容置疑地吐出一个字:“追!”
车开得不紧不慢,似乎只是打算在租界区内做一个转移。车才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三人就追上来了。
按照之前说好的,沈阳和哈尔滨躲在附近待命,吉林装作一个从本土初来乍到的日本女人上前敲窗问路。司机有些不耐烦,但也不忍心把一个漂亮女人晾在一边,简单告诉她路怎么走。
“可是先生,听上去有点远,我害怕……能不能捎上我一程?”
“不行。”
“为什么?”
“我们跟你不是一路。”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
后座的两个人一直没吭声,吉林也没看他们一眼。司机正要把窗摇上,听到吉林又说:“那个、还要再打扰一下——”
他烦着懒得理他,正要继续手上动作,突然被按住后脑,直接撞晕在方向盘上。
后座一个人立即就开枪了。吉林以车身为掩体躲过两颗子弹,等人打开车门追来,她拔枪就射穿了对方喉咙。
两声枪响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位置,马上就会有巡警赶过来。沈阳和哈尔滨蛰伏在一边观望动静,看吉林能一人解决就没有上前。看这势头,比想象的还顺利,应该只需要他们在离开时开几枪掩护了。
吉林扑进后座,抓住长春的小臂:“弟,你还好吧?”
长春没有被绑起来。吉林方才看见车里只有他和另外两个日本人,想到长春要么被绑住了手要么被注射了药剂,不然他动用上城市的力量还不至于两个人都对付不了。她就等着长春抱着绝路逢生的惊喜回看她,说一句我们赶紧走,然后她会发出信号让沈阳和哈尔滨上车,自己到驾驶座上。这辆老爷车足够结实,撞得开日租界的关卡。等回到安全的地方,她再好好训他一顿,让他意识到不小心的危害,不能再一个人乱跑了。
可是她没有等到该有的话。
长春定定地回看她,说:“姐姐,你不该来。”
吉林勉强笑了一下:“你说什么呢?别胡闹了……”
“我是说,”长春声音很轻,听在吉林耳里却振聋发聩,“如果你非要拉我走,我会对付你。”
“……”
吉林低头望着放在长春小臂上的手。手指抽搐似的紧了一紧,松开了。
“你快走,还来得及。”长春又说。
吉林垂下头,面上的表情都消失了。
这时,路口第一辆警车开到了。哈尔滨早就想冲出去,却被沈阳拉回,下一秒警车逼近,数量还在迅速增加。和还在满怀挣扎的哈尔滨不同,沈阳已经从两人举止中猜到了原委。他们那个以为长春是中了日本间谍的埋伏才失踪的假设,被猝然推翻了。
这一刹那沈阳已经放弃,转而思考起退路。不是不想争取,而是无法争取。
第一滴雨脱离云朵,划过直线,跌落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接着,大雨倾盆而下。
吉林站在雨里面,默默望着她的弟弟。她教他骑马,教他打猎,教他写字,教他唱歌……虽然不很耀眼,却依然是她引以为豪的家人。而他刚才说,他会对付她。
警车越来越近了。
如果她当机立断,全力抵抗,把枪里每颗子弹都好好利用,加上另两人的策应就还有可能逃出去,尽管带走长春是办不到了。她夺了第一个冲上来的巡警的警棍,一棍敲在他后脑,面对压过来的更多人举起了枪。那枪在抬起的过程中,像是突然一个打滑,脱手砸进地上的水洼。
这个细节,沈阳事后回想,觉得吉林在此处已主动做出了抉择。虽是临时起意,却不是一个意外。
吉林马上被蜂拥而上的巡警制服。长春钻出车,大声喊:“不要伤害她!”
他话音未落,有一束手电筒的光照进两个揪着心旁观的人躲藏的角落。沈阳揪住哈尔滨,拽着他朝东边的海河一路狂奔。河的那边,就是意租界。
哈尔滨机械地跑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晃得他眼前一片混沌。大雨在路上迅速结成了一个个小水洼,灯光映在水洼里,就多出了一百一千盏的灯光照耀着他们逃去的路。他们的脚步踏碎了灯光,而灯光一等他们过去,又立刻恢复了光芒。
黑暗的夜,闪亮的灯,呼啸的风狂烈的雨,背后被雨声搅得不甚清晰的枪响。
他们在车开不进的巷子里迂回前进。中间他往回瞅了一眼,一颗子弹擦破他的额角,血流了下来,他没感觉到痛。
这时候,他才知道他无法再痛了。他最恐惧的事情,他最不能接受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长春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背叛了他们。
齐齐哈尔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再度响起:“你说维持‘活着’并不难,也许,但也有比死亡更难以承受的‘活着’。”
比起一整片领土的丧失,一个人的背叛或许无关痛痒。但哈尔滨知道,往前都是前奏,这才是他的暴风雨的主旋律。一直支撑他的信念在这一刻好像分崩离析,他甚至听到它垮塌的巨响。他现在只是个行尸走肉,被不知道什么人拽着,为不知道什么目标全力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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