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景怕要生气。
他又由此想了许多,然而半分不敢想与温弘景有兄弟之情以外的情谊。
倒不是怕因为断袖,得可畏人言。
是觉得不好,不该。
他是生于帝王家,又读的圣贤书长大,少时言行举止皆有人盯着,不可有一分逾越,因此长成这样君子品性。
是君子,大都有一分迂腐,傅盏且算不上迂腐,却有一分固执。
这固执就是温弘景。
他向来珍视温弘景,亡他国后又添两分愧疚,不忍温弘景背负骂名,不忍断温弘景前程自由,亦不愿他与后宫女子一般身份。
便觉得只要他还在自己身边他便知足。
由而长乐。
温弘景见他发呆的长久,便出声叫他。
“蘅之,你在想什么呢?”
“嗯?”傅盏这才发觉温弘景也在:“你怎么来了?”
温弘景撇嘴:“来了许久了,你没发现我。”
“想是太入迷……”傅盏微笑,转而想起什么,有些犹疑的问:“你适才叫朕什么?”
“蘅之啊。”温弘景仿若理所当然。
傅盏斥他:“你真是……原本还叫‘哥哥’,时而恼怒唤朕‘傅盏’,怎么如今还要唤朕‘蘅之’?他日怕是要朕喊你哥哥了!”
然面上斥他,心下却是因他一声亲昵的“蘅之”而有些悸动。
“哈哈,不会的,你还是我的蘅之哥哥。”温弘景笑着说道,接着坐到了傅盏的膝上,又伸了一臂绕到他颈上。
傅盏一愣:“你,做什么?”
“怎么了?从前哥哥也这样抱我坐你膝上的。”
“从前你年幼……”
“又不碍事,你且当我尚幼便可。”温弘景往里坐了些,继而说道:“哥哥还有政务要处理吗?”
“还有一些。”
温弘景疑惑:“那方才怎么发起愣来?”
“咳,”傅盏有些心虚地咳了声:“想些事情。”
“如此,那哥哥忙吧。”
“嗯。”
……
半晌。
傅盏:“你不下去?”
“我又不扰你,在你膝上坐一会儿嘛,你那椅子我坐着不舒服,我想倚着你。”
傅盏不想再三拒绝温弘景,便默认了他坐他腿上。
心里却是叹息:可有你在怀,我又如何能静下心来?
温弘景瘦削,身量又比他小,环着他批奏折也不是难事。
可他刚拿起适才未看完的奏折,便瞧见了方才进来了,站在不远处的尹贵妃。
尹贵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户部尚书长女,生的是端庄秀美,又知书达理,平日算是得傅盏喜欢。因傅盏未立皇后,这尹贵妃便是这后宫第一人,享无二尊宠。
她此时站在案前不远,微微皱着眉,表情有些难以言喻。
她给傅盏行了个礼,又向温弘景施了个礼。
温弘景连忙从傅盏腿上站了起来,给尹贵妃行礼。
“爱妃怎么来了?”傅盏恍若无事,随意的问道。
尹妃浅笑,柔柔的答他:“臣妾看今日天气有些炎热,便让膳房给陛下备了解暑汤,给陛下送了来。”
“有劳爱妃。”傅盏朝她笑了笑。
尹妃便从侍女手里结果解暑汤,上前递给傅盏。
温弘景站在一旁,觉得有些尴尬,便要告退。
傅盏微微颔首,应了。
傅盏在喝汤,尹贵妃看着温弘景的背影,待他出了御书房才收回目光。
她看了眼傅盏,小心翼翼的问道:“景王今年好似是十四?”
傅盏一顿,放下了手里的碗,拿过一旁的黄绢擦着嘴。
“是,怎么了?”
尹妃便笑:“没有,臣妾初次见景王还是陛下攻下大庆的时候,只想着才过去半年,景王长高了不少。”
“是吗?”傅盏将黄娟搁在一遍,语气慵懒的问道。
“是、是啊。”尹妃笑意有些僵,她收了傅盏面前的碗,又好似无意的说:“景王已经十四了,该给他属意婚配了。”
“不急,他还小,等他弱冠再说。”
“那也可先给景王配几个侍妾。若陛下不嫌弃臣妾多事,臣妾倒可以替景王挑选几名伶俐的侍女送去。”
傅盏抬头看着尹妃,他脸上是还挂着笑的,眼里却是有些凉意。
他缓缓道:“弘景太小了。况朕虽拿弘景当手足,但爱妃毕竟不是他的亲长嫂,又与他年岁相差不大,不适宜做这些事。”
“是。”尹妃忙低头答他。
“爱妃。”傅盏又唤她。
尹妃万分忐忑。
“朕没有立皇后,爱妃便是这后宫之主,爱妃要好好替朕管理后宫,后宫之外的事,爱妃就不要多言了。”
尹妃福了福身,头矮的更低,她轻轻地答道:“臣妾知道了。”
声音隐隐有些颤。
她出了御书房,身后的侍女紧紧地跟着。
她是贵妃,后宫没有再比她位份高的了,又得陛下恩宠,这些年在后宫可谓风头无两。可那又如何?傅盏是不爱她的,他只拿她当自己的妃嫔。她比后宫其他女子好的,不过是多生了一个太子罢了。
她与他只能算是相敬如宾。
而且陛下是万民的陛下,傅盏却不是他的傅盏。
她红了眼,相握的两手在袖底发颤。
她自傅盏是太子之时就嫁给了他,做他的侧妃。
她未入门之前原是惶恐的,害怕从此一入宫门深似海,日后事事举步维艰。
可太子殿下那样俊朗英武,君子端方。她初见他便倾心,之后越发不可自拔。
前几月,她听后宫有传言,说陛下给景王解了禁足。
后又说,陛下准景王随意出入御书房。
继而陛下又悄悄带景王出宫狩猎,百官不知道,她作为太子之母却是知道。
有后宫女子讲:景王当真生的好样貌,桃花眼,点绛唇,那雪肤,那细腰,是大多女子都比之不得的貌美。
也有人讲:幸而不是女子,幸而陛下只拿他当兄弟手足。
当真愚蠢!她含泪咬牙。
陛下哪里是当他兄弟手足?
哪里有哥哥那样与弟弟亲昵的?哪里有哥哥把已年十四的弟弟抱在膝上,搂在怀中的?哪里有哥哥夜半呢喃,那样暧昧的唤弟弟名字的?
她上次半夜惊醒,听得傅盏难得说梦话,念了景王的名讳。而因是景王名讳,她便不放在心上,直至今日见温弘景坐在他膝上,那样亲密的依偎在他怀里,她才斗胆试探。
哪晓得直接凉了心。
她心中泣血:陛下圣明,却怎么起了这样有违伦常的心思?
他叫她,叫后宫殷殷盼望得他恩宠的女子如何是好?
陆
尹贵妃出了御书房,傅盏也没了心思再处理政务,便将奏折放在了一边。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眉头越皱越紧。
越想越烦躁,索性不在御书房呆着,甩了袖子就出了门。
他在宫里随意转了转,未几便觉得无趣。想来也是,皇城虽大,住了二十来年也该觉得无趣了。
他想起温弘景时常念叨想要出宫玩耍,便换了便服,转去儒清宫,带上了温弘景,撇了一众侍从悄悄出了宫。
温弘景欣喜:“哥哥,你今日怎么想起带我出宫啦?还是悄悄的。”
傅盏摸摸他的脑袋,笑言:“上回不是应了你要带你出宫的吗?今日批奏折批的烦了,便干脆带你出来转转。”
“嗯。”温弘景笑弯了眼。
京城繁华,多的是好玩的去处。温弘景又是爱玩的性子,以致他们晌午出宫,待温弘景玩的尽兴已是日薄西山。
在百味楼用了晚膳,出去时外头月已升空。
路上行人不多,他二人沿着朱雀大街慢慢走着,便觉得静谧又舒心。
走了许久,温弘景扯扯傅盏的衣袖:“哥哥,我累了,你背我吧!”
“哪里是累了,分明是犯懒。”傅盏说了他,却也矮了身,弯了腰,等他上来。
温弘景便攀上了他的背,环住了他的颈:“哥哥真好。”
“谁让你是朕的弘景呢。”傅盏直起身,颠了颠他,笑说:“大约上辈子欠了你。”
温弘景将脑袋搁在他的肩头,与他贴着颊。
他微微笑着,道:“那下辈子我做女人,给哥哥当妻子好了,为哥哥生儿育女,洗手作羹汤,也对哥哥这样好。”
傅盏心中一颤,面上却是平静,他侧过脸,仿若调侃的说道:“万一你长得不好怎么办?你要长得好朕才娶你。”
“我这辈子这样好看,下辈子定然也好看,哥哥却不定是这样富贵。若我是富贵家的小姐,哥哥是贫民书生,哥哥却是高攀了呢!”说完他又突然问道:“也许我的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同意我嫁给你,让下人拿着棍子赶你出门,你要怎么办?”
傅盏笑了:“那朕就要悬梁苦读,以望来日高中,好上门迎娶你。那时朕要八抬大轿,锣鼓喧天,要你风光大嫁,得旁人艳羡。”
温弘景听得开心,揽的他紧了,他又问:“若我是贫民举子,哥哥是富家小姐,哥哥的父亲不同意我娶你,哥哥又要怎么办?”
傅盏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若你不争气,朕也只好收拾细软,与你远走高飞了。”
温弘景有些羞涩,他将脸埋进了傅盏的颈里,轻轻地叹:“唉,哥哥怎么这样好。”
傅盏便也问他:“若下辈子,下下辈子,我们都生的男子,如何?”
“那我要做你的哥哥,叔叔,要待你千般万般好,抵你这辈子这般待我好。”
傅盏一顿,笑意敛了些,他装作欣喜的说:“是吗?那便提前谢过弘景哥哥了。”
“哎呀,”温弘景笑的嘴仿佛都咧到耳际,他拍拍傅盏的头:“不谢不谢,好弟弟。”
傅盏松开一只手,敲他的额头:“不知尊卑!”
“是你先喊我哥哥的。”温弘景喊道。
“朕那是玩笑。朕能玩笑地喊你哥哥,你却不能喊朕弟弟。”
“哼!”温弘景撇过头,愤愤地说道:“我改变主意了!我若嫁了你,定要十指不沾阳春水,只管我的琴棋书画诗酒花,要你天天伺候我,温言软语、描眉梳妆缺一不可!”
“好好好,你要如何便如何。”
心里又悄悄地、苦涩的想:你若能嫁我,何止温言软语、描眉梳妆,你想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你要抚琴作画我便替你斟茶研磨,你想饮酒下棋我愿与你对饮逐弈。何止天天伺候你,你说往东我定不会往西,你要我打酒我定不敢买茶。
只要你能嫁我。
月明星稀,朱雀大街上只剩寥寥数人了。
温弘景趴在傅盏的背上,讲着讲着便睡去了,浅浅的热气喷在傅盏的脖子上,有些痒。
傅盏抬头看天,上头是明月皎皎。
他这时竟觉得这样也好,他能趴在他的背上,与他这样亲密,他已有些满足了。
可百官却要为难他。
现已是立夏,天气炎热。
金銮殿上,是百官林立,御史大夫便站在百官之中,滔滔不绝。
傅盏坐在龙椅上,冷眼看去,百官都低下头,状似惶然。他又看向刘御史,听他讲完他一席话的最后一句。
“……所以,恳请陛下,处死庆废帝。”
而后傅盏凉凉的开口:“刘御史,你怕是年老不记事,哪里有什么庆废帝,在大启,只有景王爷。”
刘御史已是花甲之年,却不显老态,仍是精神矍铄的样子,他拱手道:“陛下,温弘景是大庆废帝,本就不该留下来,让他多活几个月已是大恩。他又生的狡猾,难保他日不会趁机谋害陛下。微臣知道陛下仁慈,感怀少时情谊,却也不能不顾自己安危,不顾大启江山安危啊!”
“刘御史,”傅盏右手捏了捏左边尾指,道:“刘御史已是花甲之年,本该在家含饴弄孙,却总为大启江山操劳,实在辛苦。”
刘御史忙俯首:“不敢不敢,微臣应该的。”
傅盏又道:“只是刘御史也是有孙子的人,该知道十几岁的孩子哪懂什么阴谋诡计。据朕所知,刘御史的幼孙也不过十三,上次将陈将军的儿子打的头破血流,总不能说刘御史的孙子心怀歹意,刻意让陈将军不好过吧?”
话一说完,刘御史便感觉身后仿佛有两道利箭向他射来。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干笑道:“哪里哪里,陈将军赤胆忠心,微臣的孙子哪会刻意冲撞。小孩子不懂事,失手打了陈将军的儿子,微臣事后已经带上孙子登门致过歉了。”
“刘御史也知道说小孩子不懂事了。景王尚不过十四,最是天真的年纪,爱卿怎可如此污蔑他?再者他身处深宫,又能做什么?待他弱冠,朕放他出宫建府不就好了。”
“不可啊陛下!”刘御史忙道:“若在皇城便也罢了,让他出宫建府便是放虎归山啊!”
礼部侍郎也站了出来,道:“是啊陛下,刘御史有理。”
“陛下三思。”大理寺卿同道。
傅盏皱眉,挥了挥手,道:“好了好了,此事容后再议。众卿还有没有本要奏?”
百官都知道他起了怒,便不说话了。
傅盏便从龙椅上站了起来,甩袖道:“退朝。”
百官恭送。
傅盏回去的时候思索:刘御史是尹贵妃的外祖,定然是得了从她处得了什么消息今日才提出要杀温弘景。可是尹妃怯懦,万不敢多嘴,要么是她与她母亲说了什么,恐是什么埋怨的话,刘氏听了,告诉了父亲,才换来刘御史上奏。
偏他常年在外征战,朝廷之事鲜少插手,导致如今多少要顾虑文官,顾虑他们之间的千丝万缕的关系。若再几年,至多等温弘景弱冠,他定要朝臣百官不敢多言一字。
到时候,温弘景在宫内还是宫外,荣华富贵亦是逍遥江湖,都只会随他。
这是他对温弘景许的诺。
入夜傅盏又去寻了温弘景。
温弘景又如往常一般坐在那棵早凋谢了的桃树下。
仍是坐着他的贵妃椅,面前摆着一张桌案,案上是一副棋盘,一盏长灯,还有一壶酒。
傅盏看他撑着头,赤着足,手执黑子,目视棋盘,又时不时放下棋子,饮上一口旁边的酒。
便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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