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满被关押到现在就一个字也没开过口,先前去过一些人询问都不功而返。 不过这件事,天帝必然是从一开始就定下来要亲自处理的,大概不日就会将敖满提去审讯。 像审讯这档子事,炽邪从不过问,他只是根据已经审出来的结果而掌刑。而这次算是史无前例,他要前去会这个犯人一会,自然也是由于牵扯到了舜华。 舜华临昏迷前还一直坚称事出意外,无论这是事实、还是有意为对方开脱罪名,都是比较值得留意的。 毕竟,单说舜华的名字和敖满的挂到一块儿,已经堪称神奇…… 炽邪从五太子府中出来没多久,忽然有个声音从后面追上来。炽邪停步转身,看到那个脸小小、眼圆圆的灰衣男子,觉得陌生。 只见那人一路追跑过来,将到面前时突然一趴,莫名其妙地就摔了那么一跤,整个人做五体投地式。 于是灵光一闪,想起来了,当日就是此人临门一跤,把苍朔从袖子里「跌」了出来。 这个人,摔跤摔得干脆,起身也起得利落,双手在地上一撑便跳了起来,随便在衣服上拍打几下,又对炽邪欠了欠身,道:「天君安康,我叫叶逐青,是敖满大人府里的。」语气礼貌中带一丝怯意,眼光却直直的不闪不躲,有一点憨气又一点灵气。 「嗯。」 炽邪颔首,敖满么…… 「天君这是……去……」 看叶逐青欲言又止的,炽邪给他接上了:「未思牢。」 闻言叶逐青顿了一下,目露恳切,道:「这次的事,还请天君从轻发落,敖满大人不是有意害五太子的,是有什么原因……但一定不会是恶意。」 「哦,你对详情了解多少?」炽邪缓缓挑了眉:「当日经过,你可知晓?」 「这个,我并不清楚……」 叶逐青微微垂着头,显得有些懊丧,右手紧紧攥住上衣的下摆:「但我知道敖满大人不会恶意伤害五太子,他和五太子是好朋友……」 「好朋友?」 炽邪的眉头挑得几乎竖了起来,这大概是他听见过最荒诞的笑谈了。 在天界之中,舜华向来是左右逢源,人缘极佳,很少有人会与之交恶,哪怕只是在表面上。而敖满,就是这极少数人中最突出的一个。 舜华人缘虽好,但在名声上偶有非议,尤其是百多年前那一役,两名天君因他的缘故而被打下凡间,这事着实也让天界沸腾了好一阵子,随时日逝去才渐趋平息。 至于敖满,听说是有一次去赴筵席,席间月老有些醉了,拿了红线到处分发。众人也不以为意,拿着无伤大雅地说说笑笑,后来不知怎么的提到舜华,月老捋着胡子道:要想拴住这位五太子,怕是至少得用上十根红线才成。 其它人都赞同地点着头,唯独敖满说了一句:红线的那头再给牵上浮熏,最完满不过。 浮熏,从前是天界看守神树的仙子,也许是不甘寂寞,恋上了一个凡人,不顾一切地私自下了凡,嫁与了那人为妻。 起初一段日子尚算美好,可是时间一长,问题就出来了。 那人是王侯子弟,三妻四妾丝毫不嫌多。纵然浮熏有天仙美貌,新鲜感一过,也就渐渐受了冷落。 其它妻妾想的是,得到夫君多一点恩宠;而浮熏要的却是全部,一分一毫也不能少。 于是府里的妻妻妾妾们,相继死于非命,甚至连丫鬟都受到波及。最后被发现了一切都是浮熏所为,她的夫君又怒又怕,想休妻,却已经由不得他。 整个府里的人,早已死的死,逃的逃。至于浮熏所深爱的男人,被她废了筋络,成了废人,终日只能睡在床上,万事皆由浮熏一手照料。 浮熏也一直悉心照顾着夫君,直到天界追查下来,发现了她的所作所为,当即捉回天界发落。 此时的浮熏,已经是走火入魔,便索性将她打入了魔道。 而浮熏这堪称是癫狂极致的痴情,与舜华那散漫虚无的多情,可谓是对比鲜明。 敖满一句话将这两人开了半道玩笑,其讽刺乃至是嫌恶之意,溢于言表。 这事后来传了开来,敖满将军与五太子舜华「关系违和」,就成了天界众所周知的事。 事情也到了舜华耳中,只是一笑而过,并无表示。 所以若认真讲来,舜华与敖满其实并不曾真正打过交道。尤其于敖满而言,多半是巴不得不要跟舜华有任何交际才好。 而现在却有人跑来说,这两个人是好朋友? 若不是实在不觉得怎么有趣,炽邪倒是可能会笑一笑了。 「你怎知他们是好朋友?」 但他还是这样问道,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应该造谣的事。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 叶逐青干巴巴地笑了笑:「我只是看五太子常去府里找敖满大人,如果不是好朋友,应该不会这样子吧。」 「哦?」 炽邪微讶,这些事情他并不知晓,难道是他近来与舜华来往太少了么? 「这是从何时开始的事?」 「这我也没怎么去记……」 叶逐青想了想,道:「我第一次看他们接触,是在那次,一个叫苍朔的妖来找天君你,我把他带到天君府上,后来天君离开了,后来五太子也出了门,拖住了本来要去追你的敖满大人,大概是帮你吧……」 「……」炽邪默然。 原来还牵扯到那时候的事。看来他确实有不少不知情。 也不想再多问叶逐青什么,他也只是个局外人。便点了点头示意,就要离去。 「天君。」 叶逐青急着跟了两步,又停住,目光炯炯地望着:「请天君……酌情……」 「嗯。」炽邪应道,没有更多表示。 他明白叶逐青是关心主子,但其实他向来只管掌刑,定罪方面并不由他做主,他给不了任何允诺。 何况舜华一向颇得天后喜爱,敖满把舜华伤成那样,就算天帝肯容情,天后也是要追究的。若敖满这边拿不出一个说得过去点儿的解释,这一关恐怕会很难过了。 未思牢最内的一间牢房,敖满就被关押在那里。 炽邪进去的时候,看到敖满背靠着墙坐在地上。牢房里并无床榻,地铺上倒也十分整洁干净,毕竟未思牢里所关押的人都至少是有一定身分。 在敖满双手双脚以及脖子上都套着镣铐,这些镣铐是施了术法的,挣不脱、弄不断,同时会压制着受铐者的灵力。 对于炽邪的造访,敖满并没有任何反应,仍是一动不动地静静坐着,甚至不睁开双眼看一看,冷静得或可说是冷漠。 炽邪就在他前方不远不近的距离上站定,也不含蓄客套,开门见山地道:「听说你与五太子切磋武艺之时,不慎将他重伤,可有此事?」 就如其它人所言,敖满果然一声不吭,脸色也不见波动,如同戴了面具似的。 假若将他的沉默归之为默认,那么炽邪也只能不以为然了。 从一开始炽邪就完全不相信,舜华会跟人切磋什么武艺。舜华那样的性子,最多用术法与人闹着玩玩,断不会真正达到动用武力的分上,况且对手还是敖满这样的人。 在天界,敖满与炽邪之间的实力不相伯仲,就级别而言都称得上是狠角色。而且以敖满的性格,要么不打,一旦要打的话就绝不会手下留情。 所以除非是舜华皮痒了,高兴跑去找打,否则那切磋什么的就纯属鬼话。 「不过这次给他一点教训,也是好事。」 话茬毫无预兆地转折,炽邪睨视着敖满那俊美而又略带憔悴的脸,淡淡道:「他就是被宠坏了,总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不受一点教训,只会一直恣意妄为下去。」 终于,敖满的眼睛慢慢睁开,犀利的视线落在炽邪脸上,默视了片刻,冷冷道:「我以为你与他关系不错。」 炽邪不置可否,回应道:「我以为你与他关系不善。」 「……」敖满眼角一吊,再次合起双目,缄默。 炽邪也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敖满,当真傲慢,当真是应了这个名。 舜华碰在这样的人手上,注定是要吃苦头吃到饱的。 去过了未思牢,其它事情,暂时没有炽邪需要做的。听说天帝准备过几日将敖满提去审问,至于定罪,泰半还是要等舜华醒转之后,让两人当面对质。 看舜华的情形,也许近日就可以醒转,也或许还得再过一些时日。 炽邪想,不论是舜华也好,叶逐青也罢,大概都是希望他能够去天帝那边为敖满说说情的。 但是在炽邪看来,且不论他是否有心为敖满说情,审讯都还没开始,现在就急着跑去说情,为时过早,实无必要,况且也多半起不到作用。 最想将敖满定罪的人,是心疼爱子的天后,若能说动天后才是最有效果的。而最适合去劝说天后的人,就是舜华本人。 至于炽邪,则是最最不合适的。于天后而言,即便还不至于将他视为什么眼中钉、肉中刺,也绝对好不到哪里去。若由他去做这件事,说不定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他还不如什么都别做,暂且这么观望着,一切都等舜华醒了再说。 只不过,现在又不知道舜华几时才会醒,炽邪便先回去凡间,反正只要舜华醒来了,自然会有消息送到他那儿去。 傍晚刚刚降临,苍朔四仰八叉地倒在椅子里,揉着肚子正在碎碎念晚膳怎么还没好,就看到炽邪回来了,不禁讶异地坐直了身。 虽说炽邪原本就很少回天界,而且每次回去最多也待不过几天,但是像这次这样,上午才走,晚上没到就回来,这次回天界的时间倒还是史无前例的短。 这么短的时间能做什么?苍朔想不通,于是问了:「你这次回天界是什么事?怎么这么快?」顿了顿,表情隐约有点古怪起来,咕哝道:「不会是直接给人家脖子一刀吧……」 很早便听炽邪告诉过,他在天界司掌刑之职。在苍朔想来,天界那些人可不比凡人,一个比一个能耐,给这些人所用的刑罚,肯定也比凡间的厉害很多。 于是掌管这些刑罚的炽邪,也是可怕很多的…… 「没有,是舜华的事。」 炽邪走上前将苍朔从椅子里扯起来,自己坐了下去,再把苍朔拉过来坐进他腿间的空位里,从背后抱住了。 苍朔腹诽道旁边明明就有一张空椅子,何必要两个人共坐一张,实在有点挤,也很……暖和。 多亏眼下是冬天。 便放松了后背,舒服地往那副总是暖洋洋的胸膛上一靠,问道:「舜华?舜华怎么了?」 炽邪将事情陈述了一遍,但因为他自己对详情了解得就并不算多,所以也只能说一个大概。 听完了,苍朔琢磨半天,道:「这么说起来,舜华岂不是很郁闷?他昏迷之前还想帮那个人脱罪,说明是非常关心那人的,可是自己又被对方打趴下了,弄得什么都做不了,也没办法去找他老娘说情什么的……啧,郁闷,太郁闷了。」 「……」炽邪沉默,他知道苍朔说得多半没错,不过,这也不是他们可以干涉得了的事情了。 「其实这件事应该不是突然发生,说不定他老早就郁闷过了。」 苍朔回头,不解的目光投了过去:「先前他不是来过这里几次,怎么那时候什么都不跟你说?你们不是兄弟么?」 「嗯。」炽邪应了一声,却又摇摇头,苍朔前面那一句疑问他也无法解答。 真要说起来,自从百年前那一连串事件落定,也就是在他将服下了泯尘丹的苍朔带到这里之后,舜华就很少会有事没事过来转悠了。 偶然来那么几次,还是与从前一样谈笑风生,看上去并不像是有何异常,就不知是真的没什么,或者只是不愿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心头不禁泛开一阵复杂滋味。原来,就算曾经是最亲近的人,一旦要是生疏起来,区区一百年便可以这么生疏。七千年的交情,也不过是如此而已么? 这次若不是发生了突发情况,舜华打算到什么时候才告诉他有关这些? 再往后呢? 这件事变量难料,或许可以顺利解决,但也可能会风波惊变。主要还是在于敖满,就此前所见,此人的态度极难把握,兴许将是影响整件事发展的关键。 若事情真的发展为后者,舜华又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就出现在炽邪面前。 那是就在炽邪从天界回来的第四天,舜华突然造访。 看到舜华,炽邪先是一愕,随后想到,是不是事情已经顺利解决,舜华便有了闲心来找他聊一聊。 然而舜华却是笑着道:「我来是告诉你一声,我已经把敖满带到凡间来了。稍后你应该会收到天界的传信,你不必理会,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即可。」 闻言,炽邪一阵思忖,很快明白了什么,问道:「你为何不等天帝审讯?你又何必如此操之过急,该试着去向天后说说……」 「不是说情不说情的事,是敖满,他不肯……唉。」 舜华叹了口气,一声苦笑,脸色本就不佳,这一笑更显惨然。 「总之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消息,以免你担心。」 炽邪微皱了眉。 看舜华的说法,是打定了主意要躲藏到凡间的。 然而苍天在上,要逃避来自天界之追踪,谈何容易? 「你准备带他藏到何处?」他问。 「桐灵派。」舜华道。 「那里?」 炽邪沉吟,桐灵派是六大修仙门派之一,目标实在不算小,若用来藏身,不能说是一个好地点。 「嗯,桐灵派后山有一座将军冢。那是一座千年古墓,当初绍玄就是从那里面出来,重现于人世。」舜华道。 「……」 听见绍玄的名字,炽邪心下不禁微微一动,看向站在身边的苍朔。 舜华也看向仓朔,道:「苍朔,你认识泠霄,对吧?」 苍朔尚未来得及回话,舜华便接着道:「就我所知,现在泠霄是桐灵派的代掌门。所以你若是遇见他,便与他说一声,让他傅讯给派中弟子,就说他们的玄千岁已回到将军冢,在冢内静修,谁也不要前去打扰。」 说罢,又对炽邪眨眨眼,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笑,转身离去。 苍朔瞪着舜华的背影暗暗磨牙,那家伙走得倒是潇洒,可恨他真的很想扑上去赏两个大嘴巴子。 他怎么能……怎么能突然就…… 「你,认识泠霄?」幽幽一声话语从身边传来,如同要啃噬人的耳朵似的,有一种淬毒的温柔。 苍朔便下意识地捏住了耳朵,向炽邪看去,硬着头皮应了声:「认识。」 「认识。」 炽邪重复了一遍,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平?的语气也依旧听不出喜怒:「那,你也记得绍玄?」 「记得。」事已至此,苍朔只能坦诚到底。 「记得。」 炽邪再度重复,蓦地眼光一闪,如一片刀刃凌厉地刮了过去,看得苍朔脖子一凉,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 「那你不记得什么?」炽邪道,语调骤沉。 「我没有不记得什么……」苍朔咬了咬牙,心一横:「我什么都没忘,全部都记得。」 「……」炽邪却突然闭口了。 缓缓缓缓地吸着气,即使如此仍丝毫不能够消解心头所受到的冲击……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怎么能那么冷静地一句句问出话来。 原来,苍朔什么都没有忘;原来,苍朔全部都记得。从最初,到现在,所有一切。 赤眸的颜色如同被浸染般地一层一层加深,变成了一种不知该如何形容的颜色,就像是心中涌动着翻搅着的、那些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情绪。 闭了闭眼,炽邪退了一步,骤然转身。 苍朔被那一个气势决然的转身吓得不轻,连忙追上去绕到炽邪面前。 「等等!」 苍朔低叫,紧紧捉住炽邪的双臂,不敢放松,怕一松他就闪身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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