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邪从手带上收回目光,抬起眼帘直视而去,道:「不要成亲。」 苍朔一愣,旋即冷哼一声道:「这不关你的事。」 「不要成亲。」 「我说了,这件事与你无关!」 「不要成亲,」 「你……你到底有完没有!?」苍朔终于暴跳。 成亲这件事,原本就并非他所期望,只因他先前被困炽邪那儿,族中寻了他多日都杳无音讯,那边族长一直等待他这边的答复却久等不来,便起了疑心,以为他们是有意拖延,两边的关系又一度僵化。 于是苍朔回到族中的时候,当晚就被母亲逮着,一长串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立刻答应了娶对方族长之女,让局势归于和平;要么就担负起少主之责,代表一族出战,不战出胜负不罢休。 其实母亲还是倾向于前者,毕竟争战劳力伤财,原本也不是非得弄个你死我活的立场。加之苍朔也无心打什么战,索性就顺应母亲的意思,选择了前者。 反正成亲本就是迟早的事,现在他也没有了其它特定的想要成亲的对象,大概再也不会有了…… 说起来,其实是有些放弃意味的。 所以他一点也不喜庆,所以炽邪那一声声「不要成亲」,让他更加恼火。 「一而再再而三,总是要来干涉我的事,你凭什么?」 他怒叫道,浑身绷紧,气得微微发抖:「我要不要成亲,跟谁成亲,都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让你置喙了么?你不要我娶她,难道要我娶你?不要笑煞我了!我也真是受够了!跟你这种疯子没什么好讲,你立刻给我……」 「我喜欢你。」 「……」 突如其来的一句,让苍朔骤然消声,双眼瞪大到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一般。 踉跄地退了一步,又一步,还想再退却已经迈不动步子。嗫嚅的声音也是虚软无力:「什……么……」 刚才,他听见了什么?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一定是听错了吧…… 无法确认,仔仔细细看起那人的眼神,热切又强硬,热切得要融化了什么,强硬得要揉碎了什么…… 胸口猛地窜起一阵刺痛,苍朔自失神中惊醒,立即阖上急剧颤动的眼帘,平覆之后再睁开,灰眸中便又是寒芒一片。 「你说过,一切都已结束。」 毫无起伏的平板语调,慢慢说道:「游戏已经结束了。」 那一场假装交心的荒诞游戏,还想再来玩一次? 休想!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如何会奉陪的,是被动了什么手脚,总之,他再不会重蹈覆辙。 「不是游戏。」炽邪大步跨到苍朔面前,按住了他的双肩:「从来就不是游戏。」 苍朔不避不逃,缓缓挑起了眉梢,满是嘲讽:「不是游戏,还会是什么?」 「是真心,我是真心。」炽邪坚定道。 不管他曾犹豫什么,曾介意什么,真正过不去的关,其实还是自己的心。 既然过不去,那便认了,再不保留。 「真心?」 然而他所表达,只让苍朔眼中嘲讽更浓:「你也有真心?」 握在苍朔肩上的手掌猛然一紧,又缓缓放松,炽邪微眯了眼,定定地看进他眼底。 「你在乎么?我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在乎,是不是?」 「……」苍朔一震,语塞当场。 在乎么?……在乎,他当然在乎! 若不在乎,当听到那句「祝你们幸福」的时候,他不会那么迷惘,非但不觉得丝毫幸福,反而怅然若失。 若不在乎,他就不会那么固执地非要追索那些究竟,甚至毫不迟疑地追到了天界,只为要一个真相。 若不在乎,当他看到那样一幕、听到那番话语的时候,他就不会那么愤怒,那么心寒,同时又那么的不甘心,执拗地仍然问这个人追讨缘由,还天真地奢望着能够听到不一样的答案。最后,伤了一个彻彻底底。 这才明白,原来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原来他已经这么在乎了……虽然他领悟得太迟,但还好,他清醒得不太迟。 「我不在乎。」他不会再在乎,就算现在还做不到,但他一定会、也一定要做到。 「你说谎。」炽邪不信,也不能够相信。 这是唯一的坚持,必须坚持,若不然,他又是何以在此? 「我不在乎!」苍朔更大声地重复。 「你说谎。」 「你……在开玩笑的人明明是你!」 苍朔一把揪起炽邪的衣襟,咬牙切齿地道:「说歹是你,说好也是你,什么都是你,你一手操控全盘,一时起意便改变一切,你又何曾在乎什么?凭什么你说的我就得听,凭什么要我信你?」 「……」 炽邪哑然半晌,目光如心绪百转千回,最终也只是吐出了两个字:「信我。」 「作、梦!」苍朔使劲拍开了扣在肩膀上的手。 「……」炽邪终于沉默。 他明白,不论他说什么,苍朔都会全部视如鬼扯;不论他怎么做,苍朔都会全部归为耍弄手段。 苍朔根本不信他,他又凭什么要苍朔一定信他? 在发生了那一连串事情之后,连他自己也不再相信,他们两人还能像那天一样毫无旁骛、毫无保留的相互交心…… 抬手,触上苍朔的面颊,就连这样的触感,都虚幻得有些不像真实。 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倾身凑近而去。 「你!」发现炽邪的意图,苍朔毫不犹豫地伸手就推。 炽邪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滑到他颈上,用拇指轻轻描绘着下颚的曲线。 「最后一次。」炽邪道,如呢喃般。 看到那如凄似叹的轻轻一笑,苍朔便恍然呆怔,不知是失了神,还是失了魂。 不敢相信,此时从那手指上传来的温度,是这么暖,沁心入肺的暖。烫着了呼吸,连心跳也快了几下,然后变得极缓极缓,彷佛时间万物都在渐渐静止,滞留在了这一刻。 最后一次……什么的最后一次?…… 未等他思索出答案,双唇已覆上来一份暖意,柔软缱绻得就彷佛要与他的唇融合在了一起,教他如此的无法抵抗,轻易便被撬开了唇,一个湿软又灵活的物事滑了进来,缓缓而行,深深而入,不单像是要搔弄了喉,酥痒的感觉更一路渗透下去,拨弄心上一根根细弦。 双眼便在不知何时闭上了,静静回味这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甚至连亲吻方式都是熟悉的。 不到此刻他真的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原来他是这么怀念,这么喜欢,这一切…… 突然,感觉到腰上和后颈被猛地抱紧,就在同一瞬间,一个凉凉的小东西不知是如何滑到了他舌头上,又被对方的舌尖一顶,直入咽喉。 他恍然睁大了眼,想吐出来本该还是来得及的,转瞬却是喉头一动,吞了下去。 拥抱越发地紧,亲吻越发地深,如同是诀别般的,最后一次。 目光迅速涣散的双眼再次合拢,意识飘然而去的感觉,却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自在。 「我喜欢你……」是耳边还是天边传来这样一句。 在最后听见的是这样一句,倒也不错。 偌大房间,四名花仙,两名站左边,两名站右边,视线统一落在房间中央桌子边的红衣天君身上。 而天君的视线,则始终萦绕于床榻之上,不曾移开半瞬。而床榻上躺着的那个人,一直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整个室内都是如斯安静,就连那人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是毫无先兆地一下子就睁开了。 直到这时安静终于被打破,响起的脚步声很快来到床边。 炽邪在床沿坐了下去,仍旧目不转睛,专注地观察着,苍朔的眼神由迷糊到清楚,由上方下移到这里,便对上了他的目光,再也没有移开。 两双眼睛对视良久,沉默良久,最后,苍朔眨了眨眼,张开了口,尚带沙哑的声音轻轻从口中出来:「你是谁?」 炽邪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温声答道:「我是炽邪。」 「炽邪……」苍朔重复了一遍,表情同样不见变化起伏。 炽邪看在眼中,心中黯然地却又松了一口气。 苍朔果然忘记了,忘了他,而且不止—— 「我又是谁?」苍朔紧接着又问,一脸茫然。 炽邪沉静道:「你是苍朔。」 苍朔,还是苍朔,什么都没有变,除了,什么都已全部忘记。 当日舜华给了他一颗泯尘丹,让他自己决定用是不用。 他的决定,就是喂给了苍朔,从此泯尘——泯灭前尘。 虽然这样一来,也一并泯灭了一些好的、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回忆,只是相形之下,他更加在乎以后,要把握住以后,便宁可将过去统统舍弃。 过去的所有都让它过去,从现在开始,一切重头。 若从前的信任已然支离破碎,那么这次就重新锻造、好好稳固,让它坚不可摧。 再也不犹疑,再也不放手,此生此世,要定此人。 「苍朔……」苍朔将这个名字也重复了一遍,依然是有些木讷讷的。脖子转了转,看到站在那里的几名花仙。 「她们是谁?」 「她们是为我们做事的人。」 「为……我们?」苍朔按住额头,似乎这个词眼令他混沌。 炽邪若有若无地笑了一笑,伏下身在苍朔额上薄薄一吻,柔声低语:「你受了重创,什么都不记得了,没关系,往后还有很多时间,我再慢慢告诉你。我们总是在一起的,你想什么,做什么,都与我说,嗯?」 苍朔极轻极慢地吸着气,瞳孔一瞬之间紧缩了几下,闭上眼,点了点头。 「嗯。」 第十七章 瑶山这儿的冬季,向来十分寒冷。每年都会有数场大雪,最长的一场可以持续十来天,放眼望去,山上山下,一片冰天雪地。 每到这时候,某只生性好动的狼妖总是坐不住的,要么就磨着某位神通广大的天君给他变一堆人偶出来,陪他打打雪仗、切磋切磋什么的;要么就做雪堆,那些花仙们堆来堆去都是堆雪人,而他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房子、车马、山川,等等等等。堆的东西多,时间很容易就打发掉了。 等到雪结成了冰,他就在今非池上溜冰。花仙们有时敢陪他,有时又不敢陪,毕竟要是摔跤了,痛不说,而且很难看。 他是无所谓,一个人也能玩得不亦乐乎。 要说这今非池,也着实值得同情。本是自然天成的灵气之地,但是因为炽邪不希望被苍朔在池中看到过往,于是将池水的灵力暂时封了起来。 所以现在的今非池,与凡间的普通水池没有了两样。 天热的时候,苍朔就跳到凉丝丝的池水里面呼啦呼啦。而像今天这种天,他就在一池冰面上滑过来,转过去,一圈又一圈。 附近有几个花仙正在清理树上的积雪,怕积雪太重弄坏了树枝。看见苍朔一个人也那么尽兴地玩,她们感到既好笑,又羡慕。 没有烦恼,没有负担,百年时光也不过如此轻松而过。这狼妖,比起神仙还要潇洒自在呢。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从房子里跨出一团绚然红,相映四下一片雪白,更显得火一般的温暖。 细看了,那原来是着一身红装的高大人影,衣袍是绛紫色,外头是一袭褐赤色的披风,上面用褐金线绣着日月对华纹,围脖处一圈厚厚长长的狐裘,看着既暖和又贵气。 走到距今非池不远之处,炽邪停住了脚,道:「玩得差不多便够了,还想跟上回一样磨穿了冰,下去洗个冬浴么?」 这场雪并不算大,加上近日天色转晴,池上的冰从外边看来厚实,里头却不一定。 「别危言耸听,这冰厚着呢,哪儿有那么不经磨?」 苍朔不以为然地说着,在原地蹦了几蹦:「你瞧你瞧,这不是还稳得很么?你自己看你的书画你的画,又不理我,还管我怎么玩我的?你也太……」 话到这里,就听到「咯碰」几声,苍朔脚下的冰面裂了数条缝,速度奇快,苍朔还没反应过来,脚底就是一空。 就在同时,一根鞭子甩过来绕住了他的腰,再是一扯将他拽了过去,撞进一副宽阔健实的胸膛,脸靠上去便是一热,随即背后一暖。 炽邪用披风将怀里的人裹了起来,微微垂眼瞥着,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道:「你看,我说错了没有?」 苍朔嘴角一撇:「你当然错,你个乌鸦嘴。」 说罢从炽邪臂弯间挣脱了出去,可是刚刚在披风里捂暖和了,一出去就感到寒意渗人,于是又挤了回去,把炽邪拦腰抱住,舒服地呻吟道:「唔……我饿了。」 原本就是来叫他吃晚膳的,就知道他肯定玩饿了,炽邪笑了笑,牵着他回到屋里。 晚膳早已经在房间里备好,摆上了桌,一桌佳肴正对了苍朔性食荤的胃口。 常言说,有肉不可无酒,又是正值寒冬,再来一壶酒暖暖胃,最是享受不过。 苍朔其实酒量不佳,偏又有那么点贪杯,连着几杯酒下了肚,脸颊便红润地泛开了醺醺醉意,拿了筷子在碗口上「叮铃铛锒」地敲着,口里唱起小曲儿来。 这首曲儿是上回炽邪带他去城镇的时候,在酒楼里听一个卖艺姑娘唱的。 苍朔听着好听,让那姑娘多唱了几遍,他也听了几遍,便学会了大半,心情好的时候就哼哼着玩儿。 这些日子以来,大部分时间,苍朔都是待在流乌宫里,炽邪带他去城镇的次数不多,总共也不到十次。而上回距离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 苍朔在这儿很懂得自得其乐,并不会常常嚷着要往外跑,不过有时候也还是会觉得闷,想要出去走走。 但是自从上次回来之后,每次苍朔说想出门,炽邪都以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带了过去。 他是有意避免带苍朔出去。这都是因为上回,就在那个酒楼的时候,坐在二楼窗口,他看到楼下一个修仙士装扮的男子路过。 那人本身炽邪并不认得,但他在那人身上感觉到了一个不陌生的气息——兼与盏。作为宝物,也有宝物独有的气息。 炽邪意识到兼与盏就在那人手上,随之便想到了,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泠霄,绍玄那个转世的恋人。 见到他,便联系到绍玄,再想到苍朔,炽邪立即转眼看去。只见苍朔也正望着泠霄,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波动,就如同只是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路人。 但是,因为苍朔这一看的时间似乎久了一点,炽邪心里便不太踏实了。 他不希望苍朔与过去接上轨,尤其是与绍玄有关的事。虽说他也明白,纸包不住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并不以为能够永远瞒苍朔下去,但只要能瞒一天,他都会想方设法避免被揭穿。 就算真的要说,也该是他想好了主动来说,而不是被什么外来因素撞破。 毕竟有些事情,建立在空白的基础上,若牵扯到过去,则又要费心思解释。 他不是怕解释,事到如今,他也不怎么担心苍朔对他的信任。可是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是这么安安稳稳的,这就很好,不要起风波自然最好。 「唉……」 苍朔唱完了曲儿,突然唉声叹气,眼光往炽邪那边一吊:「我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城镇上转转呢?都老长时间没去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炽邪暗暗苦笑,沉吟片刻,回道:「不急,现在天这么冷,去城镇上也没什么可转的。等天暖和些了,我再找时间带你出去。」 「又是等,等,等。」 苍朔哼了一声,悻悻道:「每次跟你说要出去,你不是这样拖延就是那样推辞,总是有理由,就是没诚意。你倒是逍遥,有事没事还能跑回天上转悠转悠,我就一直守在这儿,跟守什么似的,多不公平呢你说。」 「我是为你好。」炽邪也不是被指责一回两回了,早已处之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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