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在开口之前,听得一句。 「一切都已结束。」 紧接着便是一鞭挥了过来,整个人便往后飞去,从那个空洞中坠落而下。 眼前,离自己越来越远的,是高高在上的苍天,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天君? 最后一眼,再也不见。 一切都已结束…… 就在苍朔落出那个洞口的下一瞬,大群人陆陆续续地冲入殿门,捕捉到妖气离去的踪迹,便要继续追。 炽邪骤然转身,同时,一道火墙在他身后席地而起,似将这边与那边分割成为两个空间。 冷冽的凤眸扫视众人,尽在不言。 想走过这里,先过了这一关! 身为天界掌刑之君,在炽邪制订的诸多刑罚之中,有一种刑叫做「入扣」。 所谓入扣,就是将一根根灵锥钉入人体,每一个关节之处,包括手指脚趾。这样一来,受刑者只要稍稍一动,便是刺骨剧痛。 这种刑罚,通常是用来对付一些功力强厚之人。毕竟天界之人强悍者众,凡间那些所谓的酷刑用在这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但,不论再怎么强悍,哪怕一般的冰刑火刑乃至各种体刑都不看在眼里,却也是万万抵挡不了这种入骨之痛的。 就算忍着一动不动,也只能稍稍少痛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儿罢了。 而这,也是炽邪第一次用在自己身上的刑。 那天,他先是攻击了敖满等一众人,接着是衔凡殿的守卫,最后是追进殿里的那些人。 最后一次并无交战,而他的阻挠之举确然成立。加上包庇了一只擅闯天界的妖,种种罪名,一一道来,也是该当受罚。 其实天帝下旨让炽邪自断其刑的时候,有人提出反对,说是这样恐怕会有徇私之嫌。 炽邪在天界人缘不佳,天帝是了解的,也没说什么,只道,旨意既下,说是如何就是如何,概无收回之理。 若说天帝对炽邪,其实未必说得上有多少骨肉亲情,但也绝不是丝毫没有,加上本身就有愧于凤凰,更有愧于这个受了多年冷落的凤子,于是或多或少存了些补偿的心思。 所以这次让炽邪自己给自己掌刑,其实天帝心里是巴不得他徇私的。 可惜天帝没有想到,炽邪并不领他的情,给自己用了「入扣」这样一个酷刑。 由于用刑过程是由他人代为行之,这个消息很快便在天界不胫而走,有人诧异,有人同情,也有人感叹,性情冷酷之人,果然连对自己也是冷酷到底。 一旦施了入扣之刑,不到刑满之日,灵锥就一直留在身体里,片刻不得拿下。用刑时间有长有短,短则数日,长则可无限延长。 炽邪这次的罪名说轻不轻,说重,却也并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刑期便定了三十日,不长不短,够也够了。 今天,就是三十日的最后一日。 在将灵锥钉入人体的时候,因为是用了特定的咒文,只有行刑者才能够取出灵锥,所以入扣施刑时,并不需要将人囚禁在牢房之类的地方,除非是怕人逃跑。 而炽邪是不可能逃跑的,因此并不受囚禁,就一直待在流乌宫中,自己的卧房之内。 直到今天,舜华才第一次前来看望。进了门,就看见炽邪坐在床榻上,身子微微侧倚着墙壁,一手搭在窗棂之上,面无表情地望着窗外。 外面其实只有寥寥几棵树,几块石头,完全比不上在凡间,那一片壮丽飘香的花林。 舜华走到床边坐下去,看着那张静若平湖的侧脸,彷佛一切都已尘封于湖水之下。他默然良久,悠悠一声低叹,轻道:「其实以你的性子,总觉得你该是会不顾一切的,哪怕将那个人禁锢起来,打断了腿,也绝不将之从手中放了。」 「……」炽邪脸上不见波澜掀动,视线依旧停留窗外,却并不停留于哪一个具体的事物之上。苍茫的眼,什么也装不进去。 心中,只泛了一阵淡淡嘲弄。 若是别的东西,若要的只是一个人,或许的确可以这样做。然而,他要的是一颗心,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 既然注定了无论怎样不择手段也不会属于自己,又何必徒费功夫?就算抓来了,日日对着,也不过是增添无限遗憾。 高傲的心,最害怕便是遗憾。 「你已经与他说清楚了,对么?」舜华问。 「说清楚了。」炽邪漠然道。 「那么,你的心呢?」 舜华眯起眼,目光隐约锐利起来。 「你的心思也清楚了么?从此撇清,再无牵挂,再无念想了么?」 「……」 「还是牵挂,还是念想,是不是?」笃定地说着,视线在炽邪身上来回流连,一遍一遍。 入扣之刑,并不会弄出可视之伤,那伤却深刻入骨。 三十天,日日夜夜承受如此刻骨之痛,饶是如炽邪这般狷狂强势的人,也已经明显地憔悴了,原本白皙如瓷器般光彩的脸色,而今已是泛着灰败的煞白。 强烈的反差,越发教人看着于心难忍。然而舜华却也不愿安慰什么,因为,炽邪并不需要。或者说,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个。 「你给自己用了这入扣之刑,给自己尝了这刻骨之痛,又如何?」 舜华道,目光愈发变得复杂:「有用么?可否让你无力想起你想忘却的人,可否压过你心中的思恋之痛?」 「……」炽邪眉头一颤,终是紧紧蹙了起来。 答案,便昭然若揭。 舜华却不再围绕这个话,毫不相干似地说了一句:「这段日子,我去凡间走了一遭。」 「……」炽邪稍稍松了眉头。 舜华看在眼里,不急不慢地道:「兼与盏,你从琼泽苑里借走的这个东西,如今在一个名叫『泠霄』的修仙士手中。这个泠霄,就是绍玄心心念念了千年之久的赭落,那个人的转世。」 炽邪肩膀一震,转过头来。一连串动作牵动了身体,立即有剧痛自骨头里泛开,但他已无心理会。 「你说什么?」他愕然道。 「我说,泠霄正在满天下的寻找绍玄四散的魂魄——独自一人。」舜华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炽邪便再也讲不出话来,惊讶错愕到了极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去理解、去相信自己听见的东西。 就算明白,舜华没有必要对他开这样的玩笑,可是……怎么会? 当初苍朔来求他相助,从他手中求得兼与盏,不都是为了绍玄,为了能够搭救绍玄,从而与绍玄长相厮守么?为何这个至关紧要的器物,却会到了别人手中? 难道被夺走……不,且不说一介凡人能否从苍朔手中把东西夺去,以苍朔那样的性子,若是这么重要的东西被夺,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会抢回来。 所以,既然不太可能是被夺,那么就只能是…… 「是苍朔自己拿给他的。」舜华道,完全能够猜透炽邪此刻所想。 「另外……」 不待炽邪将那一讯息整理分明,舜华紧接着又道:「明日卯时,苍朔就要成亲了。」 「!」 瞳孔顿时紧缩起来,攥紧了双拳,每根手指都如同要断了似的尖锐作痛,但炽邪却丝毫也感觉不到了。 心,彷佛被五根指头抓在手里,捏着、挤着,若然猛一用劲,便会整个碎而爆裂。 而这个分寸,此刻就掌握在舜华口中,言语之中。 「听说是上辈安排的,让他娶另一个狼族的族长之女。其实以他的性子,真有些意外他会接受这样的安排。」 舜华笑笑,乍一看却有些往常那种没心没肺的意思,但话语却骤然低沉。 「就我所知,他对那个女子并无感情,又将绍玄交给了泠霄,那么他自己呢?他的心,被他放在了哪儿,落在了哪儿,还是……埋在了哪儿?」 说罢,眼看着炽邪抿紧了唇,双拳也越攥越紧,指节泛出了青白。舜华轻轻覆手上去,掰开炽邪手掌,放了一个东西进去,再重新将他的手握起来。 「有的事其实不该我来干涉,只是看着你们绕来绕去这么久,你们不累,我也烦了。这一次,真真切切给个决断。」 定定地凝视那双赤眸,赤红如血,心中的血滴下来,想必也是这等颜色吧。 「有时候,不择手段并不是错。最错的,是明知会后悔却还让自己后悔。」 第十六章 两方狼族联姻,算得是一桩大事。当日,苍朔族中的十几个年轻后辈,早早便到了地点候着,只等那边送亲的队伍过来。 地点是在两族地域的邻接处,其实就是一片树林,并无显着的划分界限,不过各自心里都有数。 既然是喜事,便该是一片喜庆,众人坐在树下说说笑笑,悠闲轻松。 只除了作为今日主角的苍朔,独自坐在一旁较远处,就那么安安静静坐着,望着某个方向一动不动,不知在寻思什么。 旁人便犯了嘀咕,他们的少主一向不是这么安生的性子,怎么奇了怪了? 不过再一想,今天毕竟是特殊日子,面临的是终生大事,人的心情说不定多复杂,或许还有些紧张呢。 于是有人调侃,也有人安慰起苍朔来,说什么不必紧张云云。却也不知苍朔是有没有听进去,既不吭声也无其它反应,就点了一下头,反而把人点得一头雾水。 突然,有人低喊了声:「那边,是下是来了?」 闻言,所有人都朝他所指示的那个方向看去。正是送亲队伍来时同一个方向,此时,隐约可见一抹红色的影子移动着,不急也不慢。 「是来了吧?」 他们估摸道。 「应该是吧,时候也差不多了。」 况且,红色自然而然就会让人联想到新娘。就像他们那历来与暖色系不沾边的少主,今日也是不得不一反常态地套上了一袭红衣。 然而,随着对面那抹红影近一些了,众人却开始觉得不对劲。那个影子,形单影只,若说是新娘子,那些护送的人在哪儿呢? 并未让他们过多猜测,之前还不急不慢的身影恍然间却已掠近了,于是总算看清,那……竟是一个红发红衣的男子。而且那一身神灵之气,显然并非等闲…… 众人不明就里,各自疑惑抑或警惕,却见苍朔豁地起身,又似是僵在了原地,显得是要上前但又没有。 直到那红衣人袭至了面前,苍朔猛然握起拳,一度瞪圆了的双眼恢复平常,牙缝里挤出寒意冰冰的几个字:「你来做什么?」 「我有些话与你说。」炽邪目不转睛地凝视苍朔的眼,眼中的抗拒,刻意的疏离,而今看来却是深意。 「我不记得与你还有什么话说。」苍朔面无表情道,垂着双手,指尖在攥紧的手心里微微震颤。 震惊,怎可能不震惊?就是因为太震慑太惊讶,才做了这么「冷静」的反应。若非如此,便是自己也无法想象会是何种的反应了。 「少主。」 「少主。」 身后众人有意接近,苍朔立即别过头瞪了一眼:「退下。」他们不知道这个天君的厉害以及心狠手辣,他都知道。 「少主……」犹豫地面面相觑。 来者敌友难辨,苍朔对其态度也不好不坏,若有异常,他们自要保护少主安危。 却被苍朔厉色喝止道:「谁都不许过来。」 「……」只好停住了,暂且观望。 无巧不巧,就在炽邪先前过来的那条道路上,又有一群人影接近而来。这次却是真正的送亲队伍。 苍朔皱了皱眉,道:「借过。」不看炽邪一眼,便自身旁擦肩而过。 炽邪一把捉住他的手,低低道:「给我一点时间。」 「……」苍朔一愕,讶然地回头看去,看着那神情,回味着那语气,不禁惘然了。 这个平素傲慢倨狂、颐指气使惯了的人,何曾有过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再仔细看,脸色也是真的憔悴,透着一股自内而外的疲惫。 曾经俊美如画中人一般的男子,俊美依旧,却怎么显得如此黯然?又何曾如此,低声下气,有求于人一般…… 惘然过去,便是震怒。 当日是谁说不过一场游戏?当日是谁说一切皆已结束?如今却来如此这般,难道不是讽刺? 「你算了吧!」 苍朔猛地甩开那只手,极尽讥诮地冷笑两声:「以你的本事,真要想做什么,随便动动手指头不就结了,何须废话?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 炽邪不语,视线下滑到苍朔手部,再回到苍朔脸上,复杂的目光在眼眸中闪烁着,问道:「手带呢?」方才他捉住苍朔的手腕时,注意到上面什么都没有。 「手带?」 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件事,苍朔不期然地怔了怔,随即是一股焦躁涌上心来,狠狠道:「扔了!」 炽邪眉梢一动:「……我不信。」摇摇头,不信,不愿信。 「谁管你信不信!」 苍朔一脸不屑,转身便要离去,却被再一次拖住了手,比方才扣得更紧,竟有些钝痛起来。 「手放开!」愠怒更甚,苍朔挥手便是一掌击出,打在炽邪胸口,然后毫无意外地被神胄化于无形。 炽邪站在原处没有丝毫动摇,但手掌却稍微放松了些,也是醒悟了力道,便不愿真的弄伤了苍朔,也不至于被他抽回手。 「两根手带,你放在了哪里,带我去拿。」炽邪稳静道,不算命令,也不是请求。 「谁理你这疯子!」苍朔无法理解他意欲何为,只觉得不可理喻之极。 手带,当日是这人自己还给他的,现在却又要拿回去,这不是反复无常、疯疯癫癫,还是什么? 那边,送亲的队伍已经越来越近,连那些人脸上或狐疑或揣摩的表情都能看得清了,再在这儿闹下去就未免不象话。 「你要找自己去找!」 苍朔低吼道:「上天下地你爱怎么找就怎么找,真的想找肯定能找到,反正你不是很厉害么?你一个人就够了,别耽误了我的事!」 「你的事……」凤眸颜色一深。是说,成亲这件事么? 眼帘掀了掀,两团火球从炽邪手中往两个相反的方向呼哧而去,在半空中降下道道壁障,将苍朔这边的十几人,以及那边的送亲队伍,分别笼罩在一只密不透风的大火圈内。 「你……!」 苍朔慑然瞪去,炽邪淡淡道:「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若碰触了第二重业火,必将灰飞烟灭。」 顿了一顿,又道:「只要你带我去拿到了那两根手带,我自会放了他们。」 「……」苍朔狠狠倒抽了一口冰凉气。 气结,偏又无计可施。 对两边被火圈困住的人叮嘱过后,苍朔便带着炽邪离去,一路愤愤然。 煞星,早不来闹,晚不来闹,偏偏挑在今天! 就算他不心疼新娘子,还要在意对方狼族的想法,会对他们这边怎么看…… 好吧,就算这些事情他也不在乎,反正他就是气,就是怒,凭什么,为什么他总是这样、只能这样,被这个煞星控制得死死,耍弄于股掌之间? 越想越是气怒交加,连瞪也不愿瞪,一记正眼都没有给,就这么一直到达了目的地。 这地方是在他狼族的地域之内,密林环绕间,一座平静地泛着微波的清潭。岸上立着几块大岩石,苍朔走到最大的那块岩石跟前,蹲下身,徒手就在地上挖了起来。 爪子犀利,不一会儿就挖出一个洞,再往下挖了片刻,终于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却是用一块绸布包着的,苍朔也不将之打开,就这么扔给了炽邪。 炽邪拆开布包,里面装着的正是那两根手带。将之捧在手里,心中一阵阵不知是什么样的奇妙滋味,泛滥而开。 这个小畜生啊,说是扔了扔了,其实却是找个地方好生生地埋了起来。这样做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呢? 想着,将自己的心也一并埋了么?想着,就让那颗心在泥土中腐烂,一去不还么?…… 「东西你已经拿到了。」 苍朔刻意忽略对方脸上那无限深邃的脸色,悻悻然道:「现在立刻跟我过去放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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