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这具体过程如何，便不再需要知晓得太过详细了。 「他净化杀孽之后，是不是与之前有了些改变？」舜华问道。 「的确如此。」奚宸道。 「哦？那你知不知道为何绍玄会有此改变？」 「无人知晓。」 「是么。」 虽然还有些许疑窦，但也已差不多得到想要的答案，舜华回过头，却发现背后没了人影，连忙问奚宸。奚宸道：「他先前便离开了。」 「……」 舜华火速赶回流乌宫，还好，这次他不用再去书房外徘徊，就在中厅找到了坐在椅中的炽邪。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也没睁开眼睛，不知是在休息还是在沉思什么，从那张凝冰结霜的面孔上已经读不出半点心绪。 舜华坐进旁边那张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杯，杯里是满的，手指触着杯子还是温的，显然是炽邪回来后花仙们为他倒沏，而他并不曾饮用。 舜华也不客气，喝了几口茶水润润嗓子，吁一口气，道：「看来绍玄变成那样果然是有原因，恐怕有很多事亦非他所愿，说起来也是挺可怜的……」 说到这里，见炽邪貌似没什么反应，于是接着道：「其实既然苍朔决意要照顾绍玄，你何不将苍朔与绍玄一并带回来，一方面算是卖苍朔一个人情，一方面也可以看着苍朔，不像现在完全不知他……」 「不是我的，不必强求。」 话语蓦然被截过，舜华看去，却见炽邪眼仍闭着，不知所思。要不是舜华对自己的听力颇有自信，简直要怀疑刚才听见的话语只是误听。 「话也不是这样说。」 舜华不认同地道：「那天苍朔是如何待你，你比谁都清楚明白。也许你我都有欺他之嫌，但是他的行为中却不会有丝毫虚假。若非他自己心中所愿，怎么骗他他也不会上钩，所以我想，不管他对绍玄如何，在他心里也是有你的……」 「也有？好个也有！」 炽邪骤然立起身，斜瞥舜华，脸上流露出浓烈的讥诮：「难怪你如此为他说话，想必也是有『惺惺相惜』之意了？」 「什么？」 舜华被说愣了，正要问炽邪这是何意，便又听道：「一颗心分了一个又一个人，一个也不得完整。即便如何与我交好，即便再有一个七千年，这般的心我亦不要。」 「……」舜华恍然镇住，背后阵阵凉意却渗了些薄汗出来，许久许久说不得半个字。 七千年相处，他以为自己对炽邪已经是非常了解，他知道炽邪性情冷酷，目空一切的倨傲中其实带了一种厌世般的孤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但他却不知道，一旦炽邪对某个事物上了心，就会如此决然，眼里容不下一粒沙。 而有些事，原来炽邪并不是不知，只是没有让他得知…… 曾几何时年少轻狂，偶然遇了一个不看自己的人，是新鲜是不满，便堆了笑脸去接近，去讨喜。 我好想你，你想我么？和你在一起喝酒，连酒也变得特别香呢！你成天这么无聊，干脆我来喜欢你如何？……那样的玩笑，其中却有几分是玩笑，几分是真心？ 到后来，玩笑已经真的开成了玩笑。所以两人才能奇迹地相安无事至今吧。 还好炽邪现在这样说，有些事自然是早已过去，无需回眸。 现在，一向过分清醒以致冷酷的炽邪，陷入了一团泥沼，他以为自己可以、或是已经抽身而出，其实却在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 「其实苍朔对绍玄所怀之情，或许并非你我所想，甚至并非他自己所以为。」 舜华道：「绍玄不过是救了苍朔一命，苍朔便惦记着要向绍玄报恩，寻了绍玄一千年，一股执念而已，其实两人之间何曾真正交心？何况绍玄心里另有其人，你又怎么能肯定，苍朔会稀罕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他是固执，但不是傻。」 说罢，试着去寻炽邪的目光，却见炽邪阖上了眼，依然是面如冰霜，心思难见。 舜华低叹一声，悠悠道：「他不是我，你与他也不会变成与我一样，你……总是该好好考虑一番的。」 在舜华看来，一直觉得炽邪过于清醒，清醒到了冷酷的地步。 这是事实，是优点也是缺点。 所以舜华所说的那番话，其实炽邪也是想过的，但是不愿意相信，假如这只是自欺欺人？ 所以舜华走后第二天，他便设法寻到了苍朔如今所在。是想看人，想看事，总归都是想看看的。 心这种东西，就算别人插了一只脚进来，你不开门，使劲将门夹紧，那只脚总会缩回去。 但你一旦开门放了一个人进来，他坐了坐，走了走，那么即便那人离开了，心里也从此留下了他的足迹、他的气味、他的一切一切，在空间里酝酿着沉淀着的，成了一个盘旋不去愈长愈大的影子。 于是平生第一次学习到了，什么叫做思念。如果想一个人，想到心中发苦、心口作疼，却还不懂得这是思念，那也算是无药可救了。 炽邪还不至于，也许他否定了许久，压抑了许久，但他终究还是找来了。 就在那片竹林里的小屋外，透过开启的窗，远远看见坐在床上的绍玄，与之对面坐着的苍朔，以及，那一幕。 双拳紧紧攥起，鲜血一颗一颗，从被指尖深深嵌入的手心里滴落，落在泥地上便溅开了一朵朵血花，红得猩艳，如蠢动的杀机，如撕裂的痛心。 转身之际，冷冷一笑。 很好，他再也不必自欺欺人。 找到绍玄之后，苍朔本打算回去族落，但再一想，回去就必然要面对那桩和亲的麻烦事，而绍玄如今又神智不清，就算现在将他当作赭落而愿意与他在一起，他的爹娘还有族中上下也都是一定不肯的。 况且绍玄身上的状况也极须尽早解决，苍朔便一直带着他四处奔波，找了许多人许多方法，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有什么方法可行。 苍朔不会就此放弃，他既然开了头，就定要找到为止。 昨晚他们来到竹林，正好找到一座空着的木屋，便在此落脚，绍玄睡里间的床，苍朔睡在外边地上，就这样聊度一晚。 次日上午，苍朔进房里想看看绍玄，就看到绍玄坐在床上，双眼虽是睁着，却不见波光流转，若非他本身已是鬼魅，他这样简直如同一尊没有灵魂的躯壳。 再想到从前那温润如玉的眼眸，苍朔暗暗叹息，走到床沿坐了下去，但并未太过接近。 随着一天天相处，苍朔越发觉得绍玄状况古怪。他若不接近绍玄，绍玄便对外界不闻不问，彷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而他若是接近了，绍玄便会将他当作赭落，他也困扰，说又说不通。所以若非必要，他会尽量避免与绍玄过分接近。 「绍玄……绍玄。」他试着唤了几声。 起先绍玄并未理会，到后来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触及苍朔的脸，微微闪了一下，轻扬唇角柔声道：「赭落，你去了哪里？」 「我一直在外面。」 苍朔顿了顿，不抱希望也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地重申：「我不是赭落。」 「呵，你又想变成谁呢？」唏嘘般低喃着，绍玄捧起苍朔的面颊，深深地看进他眼中，却又不是看着他。 「我不知道你怪我什么，但我说过，除了你，我谁也不要。」说罢，倾身便要吻下去。 「绍玄。」苍朔抬手挡在绍玄胸前，表情复杂地抿了抿嘴，想说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忽然听见绍玄道：「你是喜欢我的，不是么？」 「……」不期然地怔住，这一分神，那双唇便迎面印了下来，在他唇上轻舐舔弄，痒痒的，一阵麻木。 这就是与绍玄的吻，此前他也曾偶然设想过，只是，似乎有点不太一样……而且这双唇，好冷，让他想起另一双火热的唇…… 皱了皱眉，手上用劲推开了绍玄，低低道：「对不起，绍玄，我真的不是赭落，我也……」不可能会成为赭落。 绍玄看了他一眼，这次却没有再坚持什么，别开视线望向窗外。苍朔也向窗外看去，一根根青竹随风摇动，沙沙作响，煞显凄凉。 无声叹了口气，轻轻握住腕上那根红手带。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想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到自己手上来的，也不知道玉扣上那个「邪」字是何意义。 其实有过几次准备将手带扔掉，但也不知怎么的，手带已经解下来了，可是临到关头总是舍不得，又给戴了回去。 这些天四处奔走，应付着绍玄的古怪行止，越发不确定事情是否真能如愿解决。 每当迷茫时，握住手带，就会感觉到一阵温暖，一阵安心，彷佛就此一世。 然而与此同时，心里又有些空空的，如同被挖掉了一块，忘了什么似的。试着想过，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收回视线看着绍玄，无奈，自己是不想忘记却忘记了，而绍玄若能忘记什么却反而是比较好的。 「绍玄，我认识一个炽邪天君。」 他慢慢道，说到那个名字的时候喉咙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放轻了声音：「他说天界有一个地方炼制各种各样的丹药，其中有一种叫做忘忧丹。吃下一颗，可以自己选择忘记一件事。你若愿意，我就去试着帮你要一颗来……既然千求万求求不得，你不如，就此忘了赭落吧。」 绍玄没有答话，只是出神地望着窗外，静静的，久久的。 那大概是苍朔最后一次看到清醒时的绍玄。 那天之后，绍玄一睡不起。在他陷入长眠的第三天，那种事发生了。当时苍朔正好在侧，看得清清楚楚。 从绍玄身上，溢出一道一道虹色光线，越飞越高，不知往何方而去。苍朔试过捕捉，但是捕捉不到。 这种情形在一阵子后停止，彼时，绍玄的身影竟显着地有些透明化了。苍朔大惊，用力摇晃绍玄，却怎么也摇不醒。 后来还是绍玄自己醒来，看了看苍朔，低语：「苍朔……」 苍朔还来不及接话，甚至来不及为绍玄终于认出自己而高兴一下，他便立即又睡了过去。他一睡，就什么外力也无法弄醒，除非他自己醒来。 而他每次醒来的时间都很短，几乎只有一瞬间。 唯独那次的时间稍微长一些，他向苍朔伸出手，却又不像是看着他，眼里一片飘渺虚无。 「泠霄……」轻轻念着，再度睡去。 苍朔垂下眼，看见他摊开的手心里，握着两块翠绿莹亮的玉佩，各为一半，可以合成一体。其中一块上面，还残留着泠霄的气息。 他大概是思起泠霄了，苍朔想，如今绍玄最在意的，到底该是泠霄才对，而不是那个早已不存在的、早已变成了泠霄的赭落。 苍朔一直是不喜欢泠霄的，也不喜欢绍玄与泠霄在一起，因为他从未觉得泠霄让绍玄如何开心过，总是那么辛苦的，这怎么能是喜欢一个人，为一个人好？ 但最后，他还是决定去找泠霄。再不找就怕来不及了。 这些天来，绍玄的魂魄一点一点消散，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弱。苍朔知道，这样下去他必将魂飞魄散。 苍朔决意要尽最大努力阻止和挽回，而在那之前，他要先去将泠霄找来见绍玄一面，无论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面。 苍朔找到泠霄所在的修仙门派时，差点惹出了一场乱子。妖在这种地方是极为不受欢迎的，加上苍朔还是只身闯入，更是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众矢之的。 所幸泠霄闻讯而至，虽然态度冷漠，至少缓解了一场争战。 泠霄问苍朔来此何事，苍朔便要他去见绍玄。泠霄却道，我不认识此人。 不认识？苍朔微愠，随后想到泠霄有可能是在怪，怪绍玄曾经不认得他，甚至要将他变成另外一个人。 那块带有泠霄气息的玉佩回到绍玄手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其中究竟苍朔不愿多想，甩手将那半块玉佩抛给泠霄，道：「这个可以带你找到他。我叫你去，自然有你非去不可的理由。你若不去，就等着后悔一生！」说罢飞身离去。 考虑到种种原因，苍朔没有将绍玄直接带上桐灵派，而是安置在了距离这里不远的平原。而那玉佩本身就带了一定灵性，而且既然各为一半却又合成一体，想必之间会有所感应。 假如泠霄这样都找不到，那么苍朔只能说，这个人实在是不配去见绍玄的。 第十三章 见过泠霄之后，这边的事情就算了结，之后苍朔便赶往瑶山，进了那片也熟悉也陌生的花林。兜兜转转许久，也不知该说是凑巧还是注定，居然再度遇见碧潮。 不过这也与碧潮的习惯有一点关系，闲来无事时她喜欢在林子里捡花瓣，拿来做干花做这个做那个，都是兴趣而为之。 看见苍朔，碧潮着实意外，已经多日不见，她几乎以为不会再见了。 听说苍朔是来找天君，碧潮有些犹豫。她虽然不记得当日苍朔是怎么离开这里的，但自从那日天君回来之后的异常表现，难免让她将之与苍朔的突然离开联系在一起。 不过猜测归猜测，既然苍朔还会找回来，大概就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说不定还可以改善一下她们每天被一块大「冰雕」冻得直打哆嗦的状况…… 领着苍朔出了花林，并肩往流乌宫正门走去的时候，原本合紧的大门忽然开启，红衣的人影一步两步跨到门外，站定。 碧潮心中暗暗一惊，凭着这么多年服侍的经验感觉到，此刻的天君那如冰如霜的气息下，其实蕴藏着比火山爆发更加危险的危险，连忙拽了苍朔一下让他站住，然后小心翼翼作揖道：「天君，苍朔公子有事前来……」 「退下。」炽邪道，却不看碧潮一眼，只定定望着苍朔。 「……是。」碧潮不敢不从，退了下去。 苍朔就站在原地，迎视着那双寒冰如覆的赤眸，思忖来去，最终直截了当地道：「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本君不记得与你有何关系。」炽邪道。 苍朔呼吸一顿，微微放低了视线。 他，却是记得的。当日炽邪曾说，只要他与绍玄走了，便不要再来找，他的事从此与他再无半点关系。 炽邪为何会这样说话，直至今日他仍没有弄得明白。每次回想试着分析，总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奇怪感觉，在胸腔里时胀时缩。 但说到底也就是奇怪。加上要劳心绍玄的事，更没有心思沉浸在这件事里。 如今炽邪再度提醒了他这件事，那种奇怪的感觉便又袭了回来。 皱紧了眉将之忍下，低声道：「这件事实在很紧急，若不是真的无法可想，我也不会……在我认识的人里，就只有你最有可能做到。」 说罢，见炽邪仍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他确信炽邪的听力绝没有问题，简直要怀疑炽邪是不是没听见自己说的什么。 心中对此其实是不算意外的，却还是有一些些莫名失落。努力振作地握了握拳，索性一鼓作气将话说到底。 「近日绍玄的魂魄不断消散……就快全部魂飞魄散，我必须阻止这种情况继续下去，那些已经散落的魂魄也得收回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什么办法，法术、器物，什么都可以……」 「不可以。」炽邪道，冷得让人麻木的声音。 其实有一瞬间，他也以为自己是会幸灾乐祸的。 苍朔离开他，是为了绍玄；苍朔回来找他，也是为了绍玄。这个绍玄，终于就要消失。 可是他一点也不欣喜，只觉得无比讽刺，无比心寒，自己是为了什么这样不假思索地出来见他……还想什么？还有什么可想？ 「……你果然是做得到的是不是？」苍朔向前迈了一步，说不出是怎样得以认定，反正他就是肯定。 「那就请你相助，我……」狠狠深吸一口气，呼出来的沉沉两字：「求你。」 「……」 突然间头重脚轻，炽邪险些伸出手去扶住门框。 无论他怎么说怎么做都绝不屈软的这个小畜生啊，到底是开口求他了……求他了！
3/1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