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回去吧。” “安平……” 青年拉着安平的手撒娇,沁出水光的眼睛渴求又委屈。他正是气血两旺的年纪,这些日子早就快耐不住了。刚才那一个吻,他全身的火都着找起来,手心热得发烫。 “乖,听话,快回去。以后……”安平给青年理了理衣服上的皱褶,偏头避开青年灼灼闪亮的目光,中途截断了那句敷衍的承诺,“回去吧,回去……” “嗯,我听话。”裴宿恒撅起嘴巴,依依不舍松开安平的手,却依旧站在窗边不动。 “安平先走吧,我看着你出去。” 安平笑笑,最后看了青年一眼,转身往院门外走。 “安平!”青年在他身后喊,“快些回来!马上就要烤熟了,热热的才好吃!” 安平顿了顿,脚下却没有停住,反而越走越快。他出了院子简直飞奔起来,一口气跑出青衣巷,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 胸前的伤口又出血了,湿热的血丝丝丝缕缕滑过心窝处。安平大口喘着气,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捂住嘴巴,把滑到唇边的哽咽声,一点一点吞回去。 第七章 安平买了一张去邻省的车票,坐上火车一路向西南驶去。 他的家乡,其实就在隔壁省份,只是他从来没对人提起过。 火车行驶了将近十个小时,到达终点站。安平随着人潮走出出站口,街上已华灯初上。 站前广场霓虹璀璨的,穿流的人群熙攘如白昼。安平站在街边,一时心下茫然。 父亲去世后,他带母亲离开这里,足足已有十六年。这十多年里,他每隔几年回来给父亲扫一次墓,每次都是行色匆匆,直接打车去墓地又片刻不歇赶回车站。 在他的印象里,故乡还是过去那个宁静和缓的小城镇,护城河安静地流淌着,空气中浮动着茶花的香气,老人在自家大门口静静地晒着太阳。 其实他也明白,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没什么会永远不变。城市可以被合并、被拆分,熟悉的巷道老街被林立的高楼侵占挤压,生活在其中的人也各有各的悲欢离合。没有谁会原地踏步一成不变。 就像他自己,十六年的风雨撕扯击打,再回头看那个曾在茶花树下与父母嬉笑玩弄的少年,也只能道一句恍如隔世。 安平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在车站附近走了一阵,看到间小旅馆便住进去。 这种供行人临时歇脚的旅店都极简陋,一张矮桌一张床,连热水也不提供。安平在公用洗手间洗了把脸,拉开被子囫囵着半躺在床上。 火车行驶到一半时,他的体味又开始升高,左胸的伤口也隐隐作痛。在火车上,他去卫生间偷偷看过,伤口挣裂化了脓,肿的很厉害。 还好,也就只需挨这一晚了。 身上阵冷阵热,一夜没睡踏实。临街的房间,很早就听到了街面上此起彼伏的汽车喇叭声。 安平干脆爬起来,摇摇晃晃退房结账。 他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神情萎靡,步履蹒跚,身上还裹着与时令不符的黑色厚外套。过往的路人见了他都远远避开,走出很远还不时回头惊疑地打量他。 安平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埋头只管往前走。 路边的小吃店陆续开张营业。安平走过一家挂着桄榔粉招牌的早餐铺时,慢慢缓下步子。 记得小时候,经常冲一碗桄榔粉就着母亲做的生菜包作早饭。那时天天吃,腻得跟母亲耍小性子。现在想尝一口,都不知能去哪里找。 安平走进店子,单要了一碗桄榔粉。 老板娘一边冲水一边搅拌,很快一碗透明粘稠的食物端上桌。安平等不及凉好,用勺子舀了一口吃下去,从口腔到食管,都充满了滑腻清爽的味道。 陡然间时光倒转,他似又坐回那张靠窗的餐桌旁。左手边放着书包,粉饺在盘子里冒着热气。他晃着脚,一边吃饭,一边跟窗外晾晒衣服的母亲说话。 坠落的茶花花瓣落在母亲头上。 父亲给他的自行车打好气,走过来,用两根手指,将落在母亲发间的花瓣轻轻夹起来,口里低念着,“春露浥朝花,秋波浸晚霞。” 他扔下勺子趴到窗口,对着窗外的那两人做鬼脸,“喂喂,注意点!这里还有个小孩子呢!” 母亲羞红脸,转过身去躲开他们。 父亲眯眼斜睨着他,轻笑道:“平平,今天多临摹十遍兰亭序。” 他大喊一声捂住眼,躺在地板上耍赖,“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大爷,您就饶了小的吧!” 窗外的低语声被风送进来。 母亲语调轻柔地为他求情。 父亲愤愤地道:“我就说还是女儿好。臭小子烦死人了,越大越讨人嫌!” 吃早餐的客人多起来。安平捧起碗吃净凉掉的粉匆匆离开。他突然想去看看,那个曾经属于他与父母亲的家,还有曾经读过的学校。 时光无法停滞不前,但追寻记忆是人类的共同的执着。过去他害怕回忆,刻意回避、假装遗忘,怕那些拥有又失去的幸福,会像尖刀一样将自己凌迟的痛不欲生。 他是个懦夫,不想受到伤害,便把父亲,把他们的家,把那些平淡而快乐的日子全都抹杀,当做从没有存在过。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所畏惧。 连自我都已丢失的人,“恐惧”也是种奢侈的情感。 他过去居住和读书的地方是市郊,现在那一片都被划进了市区里,城市格局天翻地覆,连条熟悉的巷子一时也难以找到。 安平一路打听一路走,过了中午,才摸到二十几年前他所读初中的所在地。 记忆里,那用煤渣铺成的操场,和后面三层高的教学楼,不知何时改头换面,耸立成一栋三十几层高的写字楼。衣着亮丽的男女进进出出。 学校旁边的小卖部修车铺,成了时尚摩登的商业街。校门口的铺了一层沥青的小路,拓宽成六车道的标准城际公路。就连道路两侧遍植的茶花树,也被一种新从国外引进的树种代替了。 安平在对面的马路边,默默站了许久,而后转回身,沿着那条车水马龙的公路慢慢往前走。 出了校门往左走,十几分钟后穿过对面的一条巷子,再往前走几分钟,就是他的家。 这条路他曾经一天走四五回,闭着眼都能摸回去。如今兜兜转转,太阳偏西时,眼前出现了一片花园式的新式小区。 那个红砖围墙,有茶花树随风摇动的小院子,真的已经不存在了。 他的过去,他的幸福,他的家,早就已经消失了。 心里比谁都清楚,可偏偏不肯死心…… 安平拐出小区,不知该往哪里去。顺着面前的路随意走下去,头晕眼花,身体疲惫得拖不动步子。 勉强走了一会儿,安平歪靠在一边的墙壁上大口喘气。身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汗水像水流一样不住从额头往下淌,安平用手抹一把,抬首间,一棵翠嫩的茶花树猛地闯进眼中。 红墙小院,翠绿树冠,那个埋在心底十六年的家,清晰而真切地铺展在阳光下。 安平抠住身后的墙壁,才没有滑到。 一幅幅画面在眼前急速掠过:他们一家在茶花树下赏月,月亮圆圆的,像是挂在了树梢上;母亲在树下打毛线,清风不时将她的刘海吹到一边;父亲将驮着他坐在自己脖子上,踮着脚让他伸长了手臂够最大最红的那朵茶花…… 还有,围墙另一边的院子里,那个低首吟诵着诗集的少年。大片的花瓣落在手中的书卷上,少年抬起头,看到偷偷爬上树顶摘花的他,怔愣间兀地灿然一笑,“你好,我是宋杨。” 就那一眼,他万劫不复。 安平咬着唇,发出呜咽的闷哼声。 傍晚时分,安平领着一瓶酒到了墓园。 他虽不常来,但有人定时照料,父亲的墓前还不至于荒芜。安平伸手抚摸父亲墓碑上的照片,那上面的男子,清俊儒雅,一径如他身前那般微微浅笑着。 常有人夸安平面容清秀,像个女孩子。一般人都以为他长得像母亲,事实上,他的长相与父亲倒有七八分的想象。 可惜他只有父亲的形,却没有父亲的魂。 那个为了心上人永远不再回京的知青,那个考上大学也从没想过要抛弃小学文化妻子的丈夫,那个为了心中的理想甘愿在穷乡僻壤呆一辈子的工程师,那个从来不会因为儿子的畸形感到丢人绝望的父亲。 他永远都赶不上这个男人了。他心里的神祗,一辈子追逐的目标。 这一世,他只能让他失望了。 安平给父亲斟满一大杯酒,自己喝干剩下的大半瓶。 把酒瓶抛在地上摔碎,安平跪地俯身,重重给父亲叩下三个响头。 如果可以,如果父亲还要他,来世,他还要做父亲的儿子。 城边往东,有一条水位颇深的大河横流而过。河上有一座横跨两岸的石桥。小时候父亲常带安平去那里钓鱼。钓完鱼,他们总爱坐在左数第三个根桥栏杆前面,说一会儿话。父亲在这里给他讲了好多好听的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霸王别姬,父亲那一肚子的故事仿佛永远也讲不完。 安平爬到桥上。他全身酸痛,没有力气,只能手脚并用爬到第三根栏杆那里。 悬空了很久很久的心,突然踏踏实实落到了地上。 安平笑了笑,望了一眼头顶张开眼睛的星星。 那么多星星里,父亲是哪一颗?他那么优秀,肯定是最亮的哪一颗吧。 安平笑着,扳着栏杆站起来。 汛期河水大涨,平时经常会出现的打捞渔船,都在河岸边避汛。河道被渐浓的黑幕笼罩着,只在远处有一两点明灭的灯光。 安平又仰头对着天上的星星笑了笑。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安平摸索着掏出来,看也不看,直接扔到桥下。 “爸,”安平眨着眼,对着头顶正上方的一颗星星道:“爸,我过去找你了。你别不理我,千万别不理我。” 话声未落,安平倾身向前,翻落进湍急的河水中。 第八章 安平不会游泳。 他的身体状况注定,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下水。 他像块巨石跌进水里,砸起巨大的浪花。河水冲灌进鼻腔,鼻粘膜受到刺激,呛得他张开嘴。更多冰冷的水灌进口腔。身体变成了铁砣,飞快往下坠。 身体求生的本人,让安平不自觉地拍打水面挣扎。 水流时而湍急地将他卷进水下,时而又和缓地拖着他浮起一点。安平四肢胡乱扑腾,随着水浪在河面沈降起伏,很快没了力气。 一个浪头打来,咆哮着拍在头面上。安平猛地呛了一口水,身体侧斜着整个歪倒,浪花推涌着没过了他的头顶,他长伸在水面上的手臂,也慢慢想水下垂去。 恰在此时,一条晚归回码头避汛的渔船从旁边经过。 船上的人看到安平伸在河面上的半截手掌被浪头盖过去,眼看就要被漩涡卷走,慌忙大声招呼着,调转船头往河中央驶去。 安平这时已经将要失去知觉。他被水涡卷着往下游漂,身体几乎沈到底。脚碰到水底的石块上,稍微往上荡了荡,随之更加快速地下沈。他昏昏茫茫地以为自己就要成功了,身体虽然被水流挤压得很难受,恍惚间心底却还生出解脱的幸福感。 如果人生的最后一刻还能感受到快乐,也算是没有遗憾了。 安平微微掀开眼睑,看了一眼周遭透净的河水,又闭上眼睛,安心随波逐流。 哪知腋下突然生出一股外力,紧紧夹着他将他托出水面。耳朵里突地充满了嘈杂的声响,有个声音不断在他头上大喊,“把手给我,把手给我!” 安平被猛灌进鼻腔的空气呛得剧烈咳嗽,手无力地在水面划了几下又软下去。 身上的那股大力改为掐住他的腰,陡然将他举离水面,紧接着手脚被人七手八脚地拖拽住,身体被拉到了船板上。 安平蜷趴在船板上不停呛咳呕水,还没有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被人脸面朝下地一把抓起,腹部兀地磕在一人曲起的大腿上,胃中剧痛翻搅,哇地一口,几乎吐出来半肚子的水。 “好些了没?喂,听不听得到我讲话?” 安平又被平放在甲板上。有人不断在他身边大叫,还用手拍他的脸。 胸口的伤受了震荡,安平疼得脸色发白,眼睛睁不开,也没力气回话。就连想偏偏头,躲开那只拍在他脸上的手也做不到。 船上的人也吓到了,有人跑去靠岸停船,有人赶忙去找手机。 发动机突突的响声渐渐停息,船停到了岸边。跳下河救人的汉子蹲到安平身边,憨厚地问他,“好点没?救护车很快就能来,你撑着点。” 安平勉强听清他在说什么,艰难地张了张嘴。他想说不要救护车,可努力了半天,嗓子里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那汉子见他有反应了,眼里一亮,钻进船舱抓了件干衣服又跑回来。 “来,我给你擦擦身,换件干净衣服,要不会着凉的。” 他伸手想去解安平胸前的衣扣。 安平喘着粗气,眼睛竭力张开一条缝儿。他呆呆看着一双大手向自己伸过去,直到那双粗大的手掌落在自己胸口上,才惊惧地发出一声尖叫。 他拼尽了全身力气的叫声显然把船上的人都吓住了。 那汉子愣愣地瞪着他,手放在他胸膛上忘了移开。 安平蜷起身体,避开那人的手掌,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搬住甲板,翻身滚落到河滩上。 “喂喂,你不要命了?!” 那汉子还想跳下来追,被同船的人拦住,“别追了别追了。咱们尽力了,随他去吧。” 河滩的水浅,只刚刚没过小腿。那汉子还在争辩着想追下来。安平抠着沙泥半弯着腰,蹒跚地往河岸上逃。 “好了好了,没事了,咱俩走吧。” 发动机又冒着黑烟转动起来,河面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只余水波舒缓的流动声。 但安平不敢在大意,他拖着一双软成烂泥的腿,磕磕绊绊地往岸边的小斜坡上躲。坡面上布满杂草乱石,安平被绊倒好几次,最后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了,只好趴在地面上,抠着草根石块,一点点往前爬。 天很快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安平也不知自己爬到了哪里。身上的衣服磨破了,石块荆棘划在皮肤上很疼,后来连疼痛也麻木得没了感觉。 他也辨不清方向,只是固执地爬下去,觉得多爬一点就能离人群更远一点。 他不能死在能被人发现的地方。不然他的尸体,迟早还是会被人拖出来扒光了嘲笑。 身上一阵潮热一阵酷寒,安平牙齿咯咯打着颤,手底下越来越使不上力,抠不住草皮了。 冷汗湿了一层又一层,他强撑着不肯晕过去,想再爬得更远一点。手掌摸到了一块手头,安平吃力地抱住,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撑着身体蹭着地面往上移。那石头却是松动的,被他一扳,从地上翘起来,带着安平,从山坡上直滚下去。 安平滚到山腰处就昏了过去。好在这边的山坡多年前被施工队修正过,没有大石块,安平裹住碎石杂草滚到山脚,被一块乱草丛生的大土丘挡住停了下来。 趴在土丘上昏睡了一夜,再睁开眼,天色已微透出淡蓝色的晨光。 过了一晚,多少有了点力气。安平把这土丘颤巍巍站起身,被乱草侵占的山脚下,在野草稠密的缝隙中间,散落着一个个粗大的中空水泥管道。 安平如沙漠中得见绿洲的干渴旅人,连滚带爬钻进一只被土盖了大半边的水泥管道,躺进去再也无法移动半分。 这种管道大都是废弃的烂尾工地留下的,经常被野狗野猫,或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用作栖身之所。 这片工地看上去荒废已久,离城市太远,找不到食物,也没有乞丐和流浪猫来这里安家。 刚好,他可以安安静静死在这里。 只要两三个月不会被发现就好。等他烂成一堆白骨,就算会被挖出来,也不用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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