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宿恒冲进去。 “安平!” 没有人,十几平米的房间,一眼就能看到底。他踢开卫生间的门,仍旧看不到安平的影子。 “安平!安平!!” 他大喊着跑到走廊上,从一头跑到另一头,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他扭头往楼下跑,突然在跑过另一个楼梯道口,眼角擦过一个白色的影子。 他慌忙版主楼梯扶手站住—— 一楼到二楼的缓步台上,有一扇敞开的窗户,一到衣着褴褛遍身血渍的人影,静静地立在窗前。 裴宿恒掐着自己的喉咙,一步一步地轻轻地走下去。 “天晴了……” 那人看着天上越来越亮的霞光,梦呓般地说着。 “安平……” 裴宿恒颤抖着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臂用力抱住他,将脸深深埋在他的颈窝里。 第十一章 安平苏醒后,变得不爱讲话。他本来就是比较寡言的性子,现在更像是被女巫收去了声音,几乎一整天都不会开口说一句话。 态度也愈加疏离。 裴宿恒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晚上休息也不敢离开他床边,他却是一副对待陌生人的样子,不冷不热的。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无法下床活动,每天早起被裴宿恒伺候着洗漱吃饭后,安平便靠坐在床头专注地对着对面的墙壁发呆。裴宿恒对他讲什么,他都只会垂下睫毛,绞着手指沉默以对。 这副消极对抗的态度,比他最初被迫接受雌激素注射时还要来得严重。 看那劲头,竟似要记一辈子的仇了。 之前的情况,裴宿恒并不太清楚。但他了解安平,知道他温和的表象下其实也有一股子倔劲。 他违背安平的意志,将人救了回来,在安平还没完全想通前,肯定会怪罪他。况且他为安平清理伤口,见识了安平身体上最不堪的变化,安平一时抹不开脸面,少不得要生闷气。 在旅店又休养了两日,安平的身体稍微有了点起色。裴宿恒便急匆匆着买了回程的车票。 裴宿恒出来找人时,美萍暂时被老王接回家去照料。这边的情势稳定下来后,每天跟老王通电话,都能听到美萍在那边哭喊着找安平,再耽搁几天,美萍怕是真的要急病了。 也亏得安平心里也同样挂念着美萍,裴宿恒心急火燎地张罗着往回赶,他虽然仍不太情愿,却没有真心拒绝。 返程的车是夜车。裴宿恒买了两张下卧票,上车睡一觉,第二天醒了就到家了。 上车后,与拥挤的人群混杂在一处,裴宿恒的心中升起几许小小的雀跃。 过去的那十几天,静下心是仔细想来,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来的。头几日他没头苍蝇般拿着安平的照片的四处寻人,每回别人看过照片对他摇头,他全身的血液都要被冰冻一回。几乎要支撑不下去时,上天总算可怜他,让美萍在哭闹中无意间透露了出了家乡的信息。 茫茫无边的黑夜中,只在一个未知的方向,闪过一道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星光,纵使明知那处的尽头也是一条死路,为了安抚自己近乎崩溃的情绪,还是要硬着头皮走下去。 那时,裴宿恒不是在找安平,他是找他自己。把自己那跟着安平一同离家出走的生命的活力和希望,找回来。 他庆幸自己没有放弃,没有因为美萍的病情,而把那条稍纵即逝的线索忽略掉。否则,一切便都无可挽回了。 青年摇着头深长地叹了口气。 再往后的事,他没有勇气再回想。对他而言,若说漫无目的的寻找,是在地狱里煎熬,那么找到安平以后的日子,便是比地狱的刀山火海,更残酷的酷刑。 他眼睁睁看着爱人,了无生气地等待死亡。也头一回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向死亡奔跑。 那样的日子,他不想再去记忆。毕竟生不如死的经历,只有一次就足够了。 列车开动后,裴宿恒急忙正好床铺,照顾安平睡下。他的铺位就在安平对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人。 但很快,为了不影响乘客休息,车厢的等熄掉了。 裴宿恒翻来覆去,怎么也躺不安稳了。 安平的伤势恢复还不够稳定。在旅馆时,晚上他都是打地铺,睡在安平旁边,留一盏小壁灯,方便他查看安平的情况。安平若是不舒服,他也能及时发现。 火车上两张铺位离得虽也不远,可这么暗的光线,就算是安平突发急症,他也不能及时发现了。 裴宿恒思来想去总不能安心,干脆起身不睡了,抽出一张报纸,铺在安平的铺位前,小心翼翼挨着床跟坐着。 安平睡着了,没有发现他。等安平的呼吸更见平稳后,他悄悄伸手进棉被里,轻轻地握住了安平的指尖。 这样就好了,安平不管是发热、出冷汗,他都能第一件感觉到。 过道的空间太窄,青年身材高大,蜷缩着很不舒坦。时间不长,双腿变麻木了,裴宿恒又挪到了下身子,凑过去,把下巴搁在床铺上,仔细地凝视着安平的面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看着安平,心里就有糖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来,再苦再难的日子,也都挨得过去。 裴宿恒笑了笑,隔着棉被,吻了吻安平的肩头。 一夜无事。窗口透进光亮时,裴宿恒靠在安平床上眯了一小会。 他不敢多睡,记挂着要照顾安平吃早饭、吃药,打了五六分钟的盹,便强忍着困意睁开眼。 一宿没睡,眼里像跑进了沙子硌得难受。他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放下手时,却见安平已经醒来,两眼微张,淡淡地看着他。 安平苏醒后,这还是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直视他。 青年瞬时胸口荡起一阵激越,眼中酸涩,似乎又要流出眼泪来。 车上人多,他唯恐失态,强自按捺着情绪,结结巴巴地找话头。 “安平……你,你饿不饿……我,上车前买了蛋糕,你要不要吃?” 他想站起来去拿糕点,两条腿蜷了一夜血脉不通,刚要起身腿兀地针刺一样疼。 青年尴尬地跌回去,敲了敲僵直的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 “真是的,又在安平跟前出丑了……” 他羞得脸都红了,咬着嘴唇不敢看安平。坐在地上,伸长手臂,把放在茶水台上的大塑胶袋子拿过去,放在腿上,打开袋子,没话找话地翻弄里边的食物。 “这是绿豆糕,安平最爱吃了……还有抹茶小蛋糕,嗯,不知道有没有我做的好吃……还有,年糕……呃,怎么还买了这个,安平现在肠胃不好,还不能吃年糕……” “宿恒……” 安平声音微弱,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裴宿恒马上安静了。他呆了一呆,似乎不敢相信安平是在叫他。直到安平又喊了一声,他才巴巴地靠过去,满脸紧张地贴在安平一边。 “安平,安平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安平摇了摇头。 “那是,那是不喜欢这些糕点吗?” 裴宿恒往敞开的袋口里看了看,恍然大悟地拍了下额头。 “没有粥!安平要喝点白粥才好。安平你等一会,我去餐车买粥,马上就回来。” 他不顾腿脚的不适,撑着床沿站起来,想要一瘸一拐地往餐车挤。 安平的手指,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 “宿恒,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是噩梦吗?安平吓到了吗?” 他慌忙俯下身,顺着安平微微有些汗湿的额发,温言软语地安慰他,“别怕,梦而已,不是真的。有我在呢,别怕。” “不是噩梦……是美梦……” 安平似是还沈在梦境里,语气轻飘地诉说着,手指抬起来,有些颤抖地碰了碰裴宿恒缺了一块唇肉的下唇。 “梦里,有美萍。还有,还有你,宿恒……” 青年微张着双唇,愣住了。 安平缓缓挺起上身,双臂环住他的颈项,嘴唇贴上来,吻住他。 裴宿恒倏地瞪大了眼睛。 他只愣了一秒钟,便猛地回抱住安平,咬一下他的唇,激烈地回吻过去。 列车上的乘客大都已醒来。有人看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惊奇又嫌恶地往一旁躲。 车厢里响起细碎哄乱的嘈杂声。 他们置若罔闻,自顾自沉醉在劫后余生的亲吻。仿佛世间,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十二章 下了火车,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出租才回到家。 安平精力不济,到家便睡下休息。 美萍还在老王家,他倒也不太担心。只要有裴宿恒在,他什么都不用多想。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甜。他在梦里觉得渴了,才朦胧醒过来,刚动了一下,就有人过来小心地将他扶起来。 “宿恒,我想喝水……” 安平没张开眼,摩挲着碰了碰搀扶着他的手臂。这一碰才觉出不对,安平赶忙睁开眼睛,正对上老王瞪着他的目光。 “王,王叔……” 安平吃了一惊。 老王也不理他,帮他把枕头立起来,扶他倚着床头坐好,便又坐回床边的椅子上,盯着被面上的花纹不说话。过了会儿,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掏到一半又塞回去。 “王叔,你想吸就吸吧。我,我没事了。” “谁说我想吸!你当我是烟鬼吗?” 老王终于肯开口,恶声恶气地又白他一眼。 安平不敢再多嘴,垂着头,手指绞在一起,一下一下抠自己的指甲。可怜兮兮的,像个被人欺负的小孩子。 “哎,你呀……你个傻孩子……” 老王投了降,张开大手揉搓他的发顶。 “年纪轻轻地怎么这么死心眼,多大点事就跑去寻死。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安平听得心里怦怦直跳。他不知道裴宿恒会用什么理由,把这次的事搪塞过去。虽然明白真实的情况,裴宿恒肯定半点都不会透露,但他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惴惴地大气都不敢出。 “不就是欠了高利贷,什么大不了的,值当的用命去赔?!”老王抹了把脸,用力拍拍安平的肩膀,“别怕,有王叔在呢,管保不会眼看着那帮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蛋来闹事。一百万说起来挺吓人,凑凑也能拿得出来。” 老王掰着指头给安平算账,“我跟你王婶有近二十万的存款,反正现在也用不着,拿出来凑个数。大丫头那里也能拿出十几万。这就三十万了。我还有一帮交情过硬的老工友,剩下的让他们帮帮忙,一准凑得起!有王叔给你担着呢,别着急了。好好养病,听到没?“ “王叔……不,不用。我……” 安平心潮澎湃,激动得几不能言。 二十万说起来不算是太大的数目,但却是老王跟王婶一辈子的家当。平常百姓,攒点不容易,两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为了他竟要把大半辈子的家底全都拿出来。这份恩情,他如何能报偿得了。 “真的不用。王叔,真的不用。我,我其实没,没……” “你再说不用!你再倔我就真不认你了!年轻轻的怎么这么不听劝。怎么,看不起我,啊,嫌弃我穷啊?” 老王牛脾气又上来。他心疼安平,可人粗,不会说话,一着急更不会说好听的。 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拉开架势要好好教训教训安平。裴宿恒端了一碗刚煮好的白粥,面带笑容走进来。 “真的不用了王叔,都解决了。” 青年把粥放在书桌上,给老王拍背顺气。 “王叔别着急,安平不是那个意思。钱的事真的不用操心了。”裴宿恒眉眼乖巧,很有耐心地解释,“家里从小给我存了教育基金。因为一直上公立学校,又有奖学金拿,用到的并不多。加上我自己的一点积蓄,这就解决了一大部分。再找朋友借了点,一百万,不多不少,凑齐了。” “啊……”老王张着嘴,有点不敢相信,“真的,凑齐了?” 青年点点头,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存折递给老王。老王接过去打开,险些被一后面的那一串零给晃晕了。 “这,这,还真是一百万……”老王捏着存折,又惊又喜。挠挠头,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这怎么好意思啊,让你一个人……” 裴宿恒摆手笑了笑道:“王叔嫌安平太见外,那现在王叔你说这话,岂不是也太见外了?” “嗨,说的也是!”老王一拍大腿,咧嘴大笑,“都是一家人,客气个什么劲!小裴,今天晚上跟你王叔我好好干两杯!” 青年连声答应。老王见天不早了,火急火燎地跑回家,去拿王婶熬好的鸡汤补品。 屋子里的光线暗了。安平自裴宿恒进来后,一直没有出声。 青年拧亮台灯,光圈投照在安平半垂的脸上,阴影斑驳,看不清表情。 裴宿恒舀了一勺粥,放在嘴边吹凉,送到安平跟前,“先吃点白粥垫垫胃。一会儿有鸡汤吃。王婶听说你回来了,一大早就开始忙,做了好多美味呢。” 安平没有动。裴宿恒把汤勺又往前送了送,安平还是不张口。 “不喜欢吗?要不,喝点麦片粥?” 青年还在想着有什么适合病人吃的东西,两颗晶莹的水珠,从安平的睫毛间坠落,滴进粥碗里。 “安平!”裴宿恒手忙脚乱,慌着给他擦眼泪,“安平,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伤口,伤口疼了吗?” 他伸手想解安平的衣襟。 安平撇头避开,脸孔藏在暗处,压抑着抽泣了两声。过了片刻,声音微颤地道:“宿恒,对不起。我,我太自私了……” 青年默立良久,叹息一声,靠过去紧紧拥住安平。 “别这样说安平。你心里苦,我明白。但是,你也要记住,”他用手指仔细地擦净安平的眼泪,捧着他的脸,让他面对自己,“你不是一个人。有很多人需要你,他们像我一样离不开你。安平,我们都爱你。美萍、我,还有王叔王婶小妹,许许多多人,我们都爱你。别再让我们担心,好不好?” 安平哽咽着不住点头,更多泪水奔涌而出。 裴宿恒把他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他,“好了,不哭了。咱们明天一起去把美萍接回来。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答应我,好吗?” “嗯……”安平抽吸着,他没有再犹豫,用力回抱住青年,把脸深深地埋进青年怀里,“我答应你,答应你……” 永远,不再分开。 第十三章 美萍这次是真的吓到了。安平从没无缘无故离开过这么久。 在老王家,起先美萍还会发脾气大声哭喊,后来总不见安平去接她,她以为安平嫌她淘气想丢了她了。从那美萍再也不任性了,不再吵着要玩具要糖果,每天就搬着小凳子,守在老王家大门口等着安平。泪水满了眼眶也不敢留下来。可怜巴巴地,真的像个被家长丢掉的孩子。 安平来接她回家时,她还以为是在做梦。平时的梦里,她一跟安平耍性子吵嚷,安平就会嗖的一声不见了。 安平牵着她的手往家走,她跟在后面,踮着脚尖捂着嘴巴,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只会飘的肥皂泡,就怕一出声,又会把安平吓没了。 直到晚上要休息时,美萍才有些确定,安平也许不会再消失了。 她怯怯地碰了碰安平的手心,发觉安平还在对着她笑,便稍稍放了心,轻轻地靠在安平怀里,委屈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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