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点头,试着去抓那柄长枪,龙溟松开手,那精铁矿铸炼而成的丈八长矛便险些滑手落下。“好沉……”他撇撇嘴。龙溟将枪收回,道:“等你强大到足以保护自己,我便也无须为你忧心了。”
他闻言,无来由地心中发慌,连忙摇头,一个“不”字还未出口,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啸,不过转瞬眼前风景已然变换,却是祭都皇城巍巍宫墙,他站在高台玉阶之上,身边空空荡荡,异常静寂。
“我不过等你回来道别。”龙溟的身影与他擦肩而过,他急忙伸手,却只挽住一缕清风。他再顾不得其他,大步向前追去,那背影却渐行渐远,而脚下台阶也漫长仿若没有尽头。他越是去追,便越发遥不可及,分明咫尺,却像隔了天涯,山长水阔。
兄长!他心底绝望,竭力呼唤,这一喊,便猛然醒了过来。
正是夜阑人静,屋内只留一盏将熄未熄的残灯,外间守夜的侍女呼吸绵长匀净。龙幽半坐起来,才发现方才梦中那一番惊吓,竟出了满身热汗,贴身亵衣都被浸湿。他长呼了口气,只觉胸中心悸未定,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那句别语——我不过等你回来道别。
刚一念及,心上又是一阵惊痛,龙幽紧皱着眉,按着心口平复了好半天,彻底睡意全无,只觉今夜情绪实是有些异样,却又说不出缘由。龙幽干脆起身下床,随意披了一件外裳,悄无声息朝寝宫外走去。
此刻正更深夜浓,皇宫内灯火长燃,偶有巡逻士兵自在不远处走动。龙幽漫无目的地踱行了好一会儿,路过九黎祠外,远远望见石门开启,魔翳一袭黑色大氅从门内走出来,然而步履似是有些沉重缓滞,大不同于往日。
龙幽心中惊讶,便远远跟在他身后,直到魔翳走到练武场中停下,抬头望着沉沉夜空。龙幽不解地看了一阵,刚欲走开,却听魔翳开口道:“殿下有何事?”
龙幽耸耸肩,坦然现身走上前去,看到魔翳眉间隐有黑气萦绕,宽大袍袖掩不住手上一个紫黑狰狞伤口,几乎见骨。龙幽轻轻倒吸口气,问道:“大长老这是……受伤了?”
魔翳面上神情岿然不动,语气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淡漠:“被毒火所灼,伤魂动骨。无碍。”
龙幽隐约感到不安,忙问道:“是在人界受的伤?不知可有王兄消息?”魔翳淡淡扫他一眼,沉声道:“不曾。我与陛下并非同路。”
龙幽点点头,一时间默然无语。他自小不喜欢这个舅舅,觉得魔翳城府颇深老谋深算,看不透在算计什么,平日相处也总是三分疏离七分憎恶,避之唯恐不及。然而在他心里,魔翳便同龙溟一般,都是强大而坚不可摧。他见惯魔翳翻云覆雨,指点社稷,却从未看过魔翳这个样子,就像是,也并非刀枪不入,并非不能被什么打倒。
龙幽暗嘲自己今夜心绪起伏,颇多感慨,静了片刻,问道:“请问大长老一事……可知王兄当年修习越行术,耗费多少时日?”
“若臣所记不差,少说也近三十年。”魔翳不紧不慢道,“越行术源自血脉,心智成熟、功体深厚方可修成,欲一蹴而就不过是妄想。”
“我知道了,多谢长老指点。”龙幽颔首,“长老重任在身,请保重身体。龙幽先行告辞。”
魔翳垂手静默,凝然伫立,直至龙幽走远,才无声地叹了口气,受伤的手慢慢攥起,血一滴滴落到脚边,眼眸中却是一派寒凉恨意。
长夜未央,却注定是无眠之夜。
岁月不居,光阴如电。待龙幽修炼越行术终于有所小成,蓦然回顾,自龙溟离开魔界已过了三十年。魔族寿数长久,三十年或许差可比拟人类三年,只是……等待的日子,多一天一月都是漫长。也足够他历练出英挺轮廓男儿脊梁,足够他学会将情绪藏于心底,谋定而后动。
龙幽几乎是立即决定前往人界。本想留书一走了之,左右思量终是不妥,便交接了兵权,前去向魔翳辞行。
一路上听到不少流言,说的无非是朝会上有官员进言,指责摄政王加重赋税充实军队装备,导致民怨,这下恐怕得罪了摄政王要遭殃云云。龙幽默默叹了口气,这些年来魔翳施政手段越发激进,且穷兵黩武,惹来诸多非议。
龙幽对此虽也不满不悦,但终究未置一词,毕竟是龙溟亲手将国事托付,他又何来立场质疑。他对魔翳行事绝少过问,只知得到了神农鼎,却也负了重伤。而眼下,没有什么比自己去人界更重要的了。
对龙幽要离开之事,魔翳像是已有预料,一早便在偏殿相候。听龙幽一番陈说交代后也毫无意外之色,只道:“这些年来陛下杳无音讯,而臣灵力受损,多年未能施展缚魂术,更不得其踪。茫茫天下之大,殿下打算从何寻起?”
龙幽叹了口气,如实答道:“我不知道……大长老有何建议?”
魔翳靠着椅背,放下手中笔杆,双目微阖似在养神,缓缓说道:“修复大地水脉,需上古神器神农鼎和水灵珠,并由女娲神族施展补天之术。如今神农鼎已得,而水灵珠据闻是巫月神殿所供奉的圣物,当是藏于苗疆。殿下不妨沿此线索寻找,也许便能知晓陛下行踪。”
“好,我这便走了。”龙幽深吸一口气,转身出门再不回顾,“我会帮助王兄寻回所要之物,恢复魔界生机。”
魔翳扬起一抹淡笑:“那么,臣拭目以待。”
龙幽手握鬼戈,大步跑出皇宫,步伐异常轻快,只觉腋下像是生了双翼,一刻也等不及。到了通往神魔之井的城门口,守门魔将知他身份不敢阻拦,刚踏出城门几步,却被一只体型庞大的魔兽拦住。
龙幽身上未带驭使兽类的器物,而魔兽神智未开,不通言语,龙幽心下不耐,干脆翻掌亮出长枪,喝道:“退下!区区魔兽,也敢拦我?”
话音刚落便有脚步声匆匆而至,龙幽余光瞥见是一个浓眉大眼的英俊少年和一个娇小红发少女,看模样都十分面生,且衣着奇怪不似他所见过的魔族。龙幽正觉疑惑,那魔兽抬起巨爪掌心蕴起一团火光,蓄势便要朝来人攻击,当下便扬声喝令道:“退开!”
少女一听便柳眉倒竖,仰着头叉腰道:“凶什么凶,我们是来帮你的耶!”
龙幽身份尊贵,极少被人如此直言顶撞,蹙眉道:“放肆!你们是哪个部众的——”
话未说完便见那少年亮出一对双剑,纵身向魔兽扑过去,迎着魔兽挥下的爪子横剑一劈。龙幽心中一凛正待上前相助,却见魔兽硬生生收回攻势,双翼扬动飞走,化为城门上一尊石雕,再无动静。
三人看着这一幕俱是愣住,面面相觑,龙幽哭笑不得,又大感意外。少年一头雾水地摸摸后脑,上前两步问道:“这位兄弟,你没事吧?”少女却是嘻嘻一笑:“哼,叫你拽,吃苦头了吧?”
“你……”龙幽走近些才猛然惊觉,小少女身上无丝毫魔族气息,而少年面目虽平常无奇,周身却有一股强劲而内敛的魔气和一股陌生灵气交相融合,不由得一怔,“嗯?你们是……”
少女眨眨眼,目光灵动,伸手捂住嘴,故意学着他的语气道:“我我我,我们怎么了”
龙幽心道寻常魔族绝无可能擅闯神魔之井,更何况眼前两人……恐怕别有身份。心念转了转,也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优雅欠身斯文拱手:“没什么,方才一时情急,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多谢两位出手相助。”
“在下龙幽,从西域来此,生意人。”
第 15 章
狂风寨、青荷镇、折剑山庄……龙幽生平第一次来到人界,还不及为所见诸人事物而感叹,就被卷入了连桩琐事中。他虽寻兄心切,却也觉红尘茫茫毫无头绪,何况三十年来心事已渐趋平静,索性暂且随遇而安,伺机而为。
他自小生于帝王家,虽是锦衣玉食,却因身份等级严明,极少有同龄玩伴能与他交心。未曾想到此番离开魔界,却意外结识好友,能结伴同行,更能言笑无忌。只是有时忍不住便想,不知兄长在人世游历时又有怎样的际遇。
得知唐家大小姐张榜招亲的消息,姜云凡一脸懊恼,闷头不愿说话。龙幽看在眼里只觉好笑,干脆故意出言相激,撺掇着他去揭唐家的榜。下山时小蛮嘻嘻笑着说,看不出臭龙幽对这种事挺上心嘛。龙幽摸摸下巴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嘛,何况世间感情之事本就有诸多不圆满,若能成全一桩也是好的。说罢随手掐了段翠柳梢在鼻端嗅一嗅,曼声吟起“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招亲突生变故,姜云凡因魔教少主身份被囚。小蛮和龙幽拌嘴,负气跑回苗疆,龙幽无奈地追过去,却听人议论此事。龙幽心下一沉,想,该来的总是会来。小蛮心思单纯,气得直跺脚,道:“小姜又没做什么坏事,怎么就能这么对他!”
龙幽想起一路听闻的魔教往事,摇摇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里还需要什么理由?当年净天教声势刚起,就遭正派剿杀,想必小蛮姑娘也有耳闻。小姜若真是魔君遗子,身份特殊,四大世家必定要斩草除根。”
小蛮犹自忿愤不平:“可是我娘说过,妖魔也有好的和不好的,就像人也分好人和坏人啊。”龙幽有些意外地挑起眉,低头看着她,笑道:“小蛮姑娘说得对。只是……许多时候正义和公理总是掌握在强权者的手里,所以魔族在人界注定是举步维艰。不说这个了,我得救小姜去。”
施越行术赶回中原,荒石岗上相遇,姜云凡虽面有郁色却是目光炯炯,无畏无惧,道自己的身世自会亲自查个明白。而面对皇甫卓质疑,龙幽忍不住替他回了一句 “生我者何人,又岂由得我?”年届不惑的端方剑者将他认真打量,眸中闪过惊异和感慨,终转为释然:“这位公子见解不俗,倒有些像……一位故人。”
然而直到发生了许多事,陆续知晓四大世家与姜世离、魔翳与净天教的关系后,龙幽才恍然想到,这位皇甫门主与他的兄长,或许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时龙幽只觉得天地之大,而浮生熙熙攘攘,万人如海一身藏,要得知一个人的音讯竟也不易。直到他因缘际会拜入蜀山门下,直到魔教夜袭,直到……直到误打误撞闯入蜀山禁洞……
幽深石室中冰封雪覆,清寒静寂,残存的一缕魂灵看着龙幽,满目柔情,欲诉还休:“是你吗?你终于来接我了?”龙幽只觉心口一窒,有什么答案就要呼之欲出。
“我在这里是在等一个人,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所以如果你们能找到他,就对他说,凌波一直守着约定,只是……以我剩余的灵力,没有办法再等多久了。”女子垂眸低语,淡如轻烟的魂体似流水般漾着微光。
“那个人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唐雨柔轻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龙溟。”
一时间龙幽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心潮翻腾,既觉得欣喜,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惶惑。双手不自主地微微发抖,他便只好用力攥紧。
“我只知道,他来这里为了寻找一件叫神农鼎的东西。”
神农鼎……果然……
“他说要救很多人,必须用到神农鼎。所以……我做了件对不起大家的事……将神农鼎偷了出来。”
“他说还有一件事要办,希望带着我一起去。可那时我被守卫神农鼎的机关所伤,不想拖累
他。所以约好了,在这里等他回来。”
龙幽在旁一言不发,只是一径地沉默着,心中似有无数个念头起落,却偏又都抓不住。良久,他朝女子抱拳道:“既然如此,我们还要抓紧寻找神农鼎的下落,告辞。”转身匆匆出了石室。
回到蜀山禀明此事,一贫长叹一声道:“神农鼎早已不在蜀山,此事并未对外公开。假如凌波所说属实,那么她也是被魔族所惑,才犯下此罪行。”
小蛮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外公,那个龙溟说是要用神农鼎去救人……”
“也许只是借口。”一贫缓缓摇头,“若要救人,为何救完人却不归还?而且这么多年来音讯全无?”
龙幽面无表情地听着,此时终于忍不住轻轻冷哼了一声,面色更难看了几分。他想,身处局外便总能这般理所当然,我族生计大事,又何由旁人置喙。
小蛮闹着要去魔界一探,龙幽虽不情愿,却禁不住小女孩撒娇纠缠,只好无奈应承:“罢了,你爱怎样就怎样吧。魔界?去就去了。也没什么。”
“……不肯帮忙?”龙幽暗自苦笑,抬眼望向蜀山巍峨仙宫、高天薄云,“我比你们谁都更想找到他啊。”
神降密境草木浓郁,遍地水泽,高树参天,绵绵一片遮天蔽日,暗绿深紫的浓浊瘴气盘萦缭绕其间,极为诡秘,望之令人胆寒。唐雨柔和小蛮仗五毒珠避体,才能抵抗毒气,龙幽和姜云凡因身负魔血,虽不畏惧,却也觉胸口隐隐发闷。
龙幽挥枪挑死一只成精的大毒蛾,冷笑一声,继续大步向前。然而没走得几步,却蓦地感到心口阵痛,如被极细的针尖刺了一下,龙幽不由俯身按住胸口,溢出一声闷哼。
“臭龙幽你怎么了,是不是吸了瘴气?”小蛮见状惊呼起来,忙将五毒珠往他手里塞。
“不必,你收好,自己当心。”龙幽摇摇头,那阵剧痛来得蹊跷,旋即又莫名消散无影,“只是觉得……此地情形极为诡异,感觉不太好。唉,没事了,继续往里走吧。”
密林里不见天日,举目一片昏暗,唯有草木发着荧荧冷光,道路蜿蜒绵长,似望不到尽头。众人一路防着精怪侵袭,且停且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寻到一处封有强大结界的所在。
“这是……借女娲灵力施成的结界?”龙幽眉头微蹙,略微试探便被丰盈充沛的神力逼得连连后退,神魔相克,他便不敢再轻举妄动。
小蛮点点头:“嗯,我有办法,这应该是守护水灵珠的法障。”说罢让众人退后,双手拈起莲花印,闭上眼默念咒诀,指尖慢慢蕴起耀目灵光,向着那无形的屏障虚虚一按。结界如水雾般徐徐散开,面前事物逐渐有了轮廓,现出一片空旷的平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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