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的魔灵被他笑声吸引,纷纷好奇地围聚过来,却忌惮他周身散发的强劲魔息,不敢逼近。龙幽笑得累了,便那样呆坐在原地,神魔之井内不辨昼夜,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少主,回去吧,这里危险……”
龙幽慢慢回过头,只见龟丞相笨重地挪动过来,眼中满是担忧之色。龙幽挑起嘴角想笑,方觉浑身痛得厉害,先前麻木了的知觉尽数清晰地涌上来,他无力地叹了口气,哑声道:“还是你对我好,小雅……”话刚出口便头一歪,就此昏了过去。
龟丞相幻了形,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又拖又背地将龙幽弄出神魔之井。回到皇宫,龙幽蓦地醒转过来,也不听人劝,还带着伤便往九黎祠跑去。门口的守将一反常态,并不加以阻拦,应是得了魔翳授意,龙幽顾不上多想,大步往里闯。
龙溟走得匆忙,他有太多话想质问魔翳,想问兄长去往何方,问兄长究竟如何盘算,问兄长何日能归……他不信魔翳会不知情,说到底,自己才是被忽视的局外人。
然而刚穿过阡陌厅,龙幽便看见正殿里光芒耀目,照得屋宇雕梁都明亮如白昼,定睛一看却是蚩尤坛上结着一个巨大的法阵,而魔翳闭目端坐在法阵中央,神态静漠,纹丝不动,面色却苍白若纸,毫无生气一般。
龙幽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恐惧,驻步不前,难以置信地死盯着看了一阵,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告诉我,你们究竟瞒着我什么……”他在心中反复默念,忽而抿了抿唇,握紧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却不知身后祭坛上,魔翳缓缓睁开了眼,正神情莫测地凝视着他。
龙幽在九黎祠外停下,抬眸望皇宫的殿宇楼台,望天际流云霞彩,望远方绵绵山脉。少顷,塌下肩膀长长叹了口气。此刻,他方觉茫茫天地,六合八荒,唯余自己形单影只,微如草芥,不知何去何从。
第 12 章
三月春风吹开遍野青翠时,龙溟只身于山间行走,锦衣玉带,神态闲适,宛若信步游春的翩翩公子。初次涉足人界,半年来看尽山河风光,民生百态,自是感慨万千,然而他惯将情绪深藏心底,面上不显半点波澜。
然而远眺山光如黛碧波如镜,身畔莺啼燕语惠风和畅,不免想起故土酷热难熬,眉间凝重之色久久难散。万千生灵系于一身,何容犹疑退缩。
神农鼎……水灵珠……上古神器……世间灵气至盛之地……
仙山福地,至妙玄深所在……北有昆仑临弱水通璇玑,南有蜀山凭盘古之心悬空幽居,至于海外仙洲,则飘渺无可觅处……
龙溟寻了僻静之处,施法召唤魔翳显形,商略后,定下先探蜀山之计。迎着春日暖阳,继续踏上前行之路,极目远望,灵山云遮雾罩不见真容。
察觉到妖族腥煞气息时,龙溟只是皱了皱眉,十字妖槊还未亮出枪锋,便听见不远处一声清叱伴着雪练似的剑光透林而出。一个窈窕身影轻盈落在草地上,玉钗道袍,凛然清正之气,分明是位仙家弟子。
龙溟心念一动,纵身上前,挥枪替她挡下身后狠戾一击,干净利落将那妖化的野熊斩于枪下。女子收起兵器,欠身抱拳:“多谢阁下出手相助。”
“此乃武人本分,不必言谢。”龙溟摘草叶随意拭去枪尖血迹,回身,不期然对上一张清丽容颜,若皎皎明月。“看姑娘装束,莫非是玄门中人。龙某方才擅自插手,看来是有些多余了,失礼。”
“少侠仗义相助,何来失礼之说。”女子微微摇头,眸中波光如剪水,落在龙溟眼里,似漾开淡淡涟漪,“蜀山门下,凌波。”
龙溟走后,大长老魔翳代行政务,处理战后诸事,减税赋、惠民生,休养生息。小半年后,方于宗祠行祭礼,宣龙溟亲笔谕令,司摄政之职。
夜叉百姓们无从得知龙溟已经离开魔界,只有朝中重臣及王室宗亲略晓一二,多少对魔翳抱有猜忌,私下道他只是先王妻弟,非王族血脉,如此总揽大权名不正言不顺,恐有不臣之心。然谕令作不得假,加之龙溟一贯对之器重,其行事作风又谨慎缜密无可指摘,虽暗中流言四起,到底也没动摇到魔翳分毫。况且,此番国君暂离乃是为谋举国生计,对谁都是乐见之事。
恐怕再没有一个人,会对此感到伤心不舍。龙幽时常想。
从神魔之井回来,他负了伤,一蹶不振,在床上浑浑噩噩蒙头大睡了数日,半句话也不肯跟旁人说。睡到再也睡不着时,就独自临窗而坐,摆下棋盘与自己对弈,神情异常平静,那双斜挑的眼往日里即使不带笑,也似春风流转悠然含情,那段时日却变得幽深似百尺寒潭,浑身都是生人勿近的气息。
正当龟丞相担心他是在神魔之井染了邪气,或者是把自己憋出了病来,龙幽却一扫满身颓然,拎起长枪出门,开始没日没夜地练枪技,修术法。摄政王颁布了什么谕旨,施行了何种政策,他一概漠不关心,反正眼下无兵戈之忧,他干脆缴了兵符,乐得做个不问国事的清闲将军。
日子平静得如同过去未起战端的百余年。细细思量,又发觉百事皆非,不复旧日。
无非是少了个人。偏偏就少了个人。
再没有人督促他念书,也没有人斥责他散漫。以往练习枪法每遇到瓶颈,兄长百忙之中也会拨冗指点,而今便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日复一日修习那不知何日能成的越行术。幽煞将军具帅才,精擅武艺,举国上下无人敢向他挑战,而他唯一看重的对手,却远行不知所踪。
有时龙幽练得累了,便屏退左右侍从,独自往偏殿荒弃多年的演武厅去。厅中武器架上摆置着由细到粗、由短到长的枪戟,俱是龙溟仍做太子时习武用过的兵器,后来他继承王位,这间演武厅便也渐渐被闲置。木藜刺、鬼戈、无锋、方天戟、慑魂噬魄……龙幽逐一抚过去,而后在角落随意坐下,从墙壁暗格里取出一枚明珠,两手交叠笼在手心。
兄长。他心底轻声唤,蕴起咒术,而后慢慢将手打开,只见明珠光华遽盛,璀璨流淌,周遭一切事物都被映亮,对面墙壁上渐渐现出一个浅影,先是淡若轻烟,接着一点点聚拢成形。衣袂当风,气宇旷朗,一杆长枪舞得飒飒生风。
龙幽瞬也不瞬地看着,直至那影子演完一套枪法,如淡墨入水般消散不见,才有些自嘲地笑起来:“从前你没空陪我,便施了这小把戏来打发我,可笑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如今竟还……当作念想……”
窗外更鼓声隐隐,远天泛白,长夜将明。
九月下层林遍染霜红,雁声迢递,钱塘秋潮连雨,烟寒露白。龙溟在向晚的天光里于江畔独坐,看万顷惊涛如怒,拍岸不歇,潮水卷着白沫漫过脚面,他却似浑然不觉。
有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龙溟微微扬眉,回头看去,却是那年轻蜀山弟子踏着细沙走来,蓝色道服因风轻扬,如一朵绽放的莲。龙溟起身,掸去衣上尘土,轻笑道:“道长别来无恙?月前开封一别,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凌波走近几步,拱手一礼:“我奉师门之命,来协助此地官府除妖。”龙溟略一颔首,道:“龙某闲来无事,或可助道长一臂之力。”
凌波怔了怔,随即淡淡笑道:“多谢。”眼见龙溟因在江边久坐,衣发都沾了湿冷水汽,问道:“你像是颇有心事,不知可有我力所能及之处……先前你四处找寻的东西,可有了着落?”
龙溟摇摇头,并不立时作答,而是转身朝江边又走了几步。凌波也不追问,只上前与他并肩而立,静看着暮色里大江浩淼,千里寒潮如自九天之上奔涌而来,声似春霆初震,卷起千堆雪浪。凌波心有所感,转头看见龙溟一双乌黑深眸,映着苍翠远山滚滚江涛。
“适才看这番壮丽景色,想起故乡江流干涸,家中幼弟至今没出过远门,未有幸亲眼得见,不免心生感慨。再次失态,让道长见笑。”龙溟不紧不慢说道,在天风江涛声中,语调异常平静。
“你我也算同路知交,不必见外。”凌波随手轻捋鬓边碎发,霞光将面庞映出玉色微光。
龙溟闻言,唇边扬起些微笑意。静了片刻,转身朝凌波郑重抱拳,道:“要解决家乡干旱,并非全无办法。道长见闻广博,身负仙家道行,龙某有一不情之请,不知道长可否相帮。”
第 13 章
魔界相安无事过了两年,罗刹国派遣使者往祭都续签休战文书。听说是红姬公主亲自前来,龙幽吓出一身冷汗,打点上下务必替他隐瞒身份。红姬公主四处询问,都只得到幽煞将军远行未归的回答,不得已悻悻作罢。
摄政王接见使者时龙幽藏身在殿后,看着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公主出落得愈发明艳照人,谈话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饶是龙幽脸皮再厚,也觉愧疚难当。事后再对着魔翳眼中玩味笑意,更是难得地红了耳朵。
闲来无事时,龙幽常策马奔驰在边境的荒原上,于自己征战过的地方、父兄征战过的地方徘徊,想起那些年月战火纷扰兵荒马乱,更觉如今短暂的平静难能可贵。越是得来不易,越发决心竭力守护。他也渐渐理解了龙溟身为国君杀伐决断、离家去国的决心,只是虽不再怨愤,却到底意难平。
龙幽不时向夫子问起人界的景致人情,或是翻看起书库里收藏的人间风物志,透过夫子悠悠的感怀和纸上笔墨,想象着那些温山软水、长河大漠是怎生模样。而兄长此刻又行在何处,遇见了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际遇。
想得远了,思念难免越深,如一坛酒天长日久地酿得陈了,不再烧心炙肺,而是悄无声息渗进血脉,郁结成症,缠绵入骨。
某日在书中找到一张旧时的薄绢,是幼时龙溟随父王出征,自己留在宫中时写的书信,只是还未遣人送出,父兄便已回来了。那时他刚进书房跟夫子习字,幼细双手能舞棍棒却拿不稳笔杆,字迹歪歪扭扭,语气别扭可笑却异常认真——
阿兄敬启:
手书获悉。母亲微恙已愈,勿念。闻时局危急,万祈珍重。
叩请父亲大人安康。
弟幽上。
龙幽拈着那张信发起怔来,往昔种种猝不及防在心头涌现,那时父母健在,万事不劳心,年幼懵懂未谙死生痛别离苦,纵使与亲人相隔遥远也知尚有归期。现而今,才真是鱼雁难通,独自等待的日子便也加倍地难熬。
看了好一会儿,龙幽走到案旁展开一卷竹简,在墨砚里润了润笔锋,提笔的手斟酌不定地悬着,迟迟不落。他平日对旁人巧言善侃,也只有面对兄长时舌上开不出莲来,就连写信也自觉拙于表达。那墨蘸得饱,他手腕只轻轻一动,笔端便坠下一滴,在洁净的竹简上滑淌下来。龙幽凝神,就着那笔墨痕书写起来。
隔日一封,总是寥寥数语,书短意长。笔致端秀,如人风姿。
——兄长:自祭都别后,数易春秋,近况如何,念念。
——兄长:暌违日久,更添思怀。惜乎两界相隔,不通闻问,伫望停云,空怅矣。
——兄长:昨阅人界史籍,兴亡更替,莫不发人深思。
——兄长:日来练兵事冗,未尝一日宽闲身心,观吾国军纪严明,甚慰。今宵感慨偏多。
——兄长:远离乡井,倏忽岁序频迁,时节如流。未知归期几何,惟愿自珍平安。
——兄长:料人间鸿雁几至,何时来归?
兄长……
听闻西域楼兰古城多年干旱缺水,近年来却接连天降甘霖,景象怪诞,且往来游民商队都奇异地失了踪,音讯全无。龙溟猜想楼兰突降雨水定是藏有水性至宝,有心前去探寻,便以除妖为由邀了凌波一同前往。
瀚海大漠中,二人偶遇了自中原来的几名年轻男女。龙溟一眼便认出其中紫衣劲装名唤姜承的少年是魔非人,更身负蚩尤血脉,正是魔翳在人界所布的局中最关键一子。龙溟将他上下打量几番,见他言行谨慎举止端正,只是眉间隐含忧色,心中不免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与几人简单互通姓名。
姜承道一位朋友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凌波上前把了脉,取丹药给他服下,片刻后那小少爷醒转,走上前来拱手道谢。龙溟听得他是夏侯世家的少主,微微挑眉,抱着手臂看他与皇甫家少主言语往来。少年意气,言笑轻狂。
“这次若能顺利回到中原,你定要多多练武,不为别的,哪怕只是强身健体也好。”
“皇甫兄所言甚是,不过有你们在,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皇甫卓好气又好笑,斥道:“只知仰赖他人,孤身一人时你要如何?”
“额……那时……再随机应变吧,呵呵。”红衣的小少爷摸摸后脑,含混应道,一双明润眼眸笑如弯月。
龙溟心道,舅舅一手教出的这个“侄子”,倒是颇为有趣。转念又想起龙幽未做将军之前,也是散漫放任,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独担重任会如何,直至掌领兵权,直至自己离开……
去往楼兰古城的途中,龙溟道,今日若舍弟在此,想必能与夏侯公子性情相投,引为知交。夏侯瑾轩温文一笑,待回到中原,请龙公子同令弟到明州做客,瑾轩定扫径以待,倒履相迎。龙溟不应也不辞,只眼含笑意道,可惜家乡遥远路途难通,倘若真能多一个朋友,舍弟定然会很高兴。
正午时分楼兰城中比外面更闷热些,街道空旷寂静少见人影,众人甫一踏入都觉不适,额上沁出汗来,唯有龙溟神态闲适如常,众人只道他功力深厚不畏寒热,并未多想。
发现被楼兰王鬼魂困在城中时,瑕焦急得乱了分寸,夏侯瑾轩虽看似文弱,倒还能临危不乱地安慰几句。凌波施法查探结界时隐约听见一声冷笑,转过头看见龙溟唇角微勾,尽是不屑之色。
夜探废城,楼兰王鬼魂出现,召出亡灵士兵欲杀光所有不速之客,一时间怨气冲天脚下土地震荡。皇甫卓长剑出鞘,冷哼道:“这妖魔无故困住楼兰居民数月,根本罪不可赦。”姜承听了神色一黯,却终究没说什么。龙溟扫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只是握紧手中十字妖槊,适时地纵身替凌波挡下一击。
“我原以为你既曾身为国主,多少应有几分王者的尊严和气度,如今看来,却是我高估你了——不过是个废物。”
“你既为王,食民膏血而生,自当殚精竭虑,励精图治,方对得起君王二字。”
“如今城池颓危至此,你有幸苏醒,不思如何挽救,反而怨恨城民不做供奉,还施法将楼兰城陷入死地,昏庸!”
8/14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