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何事?”龙幽漫不经心地转着笔杆。老龟压低声音道:“少主听说没有,修罗已经退兵了。”
“呵,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论兵多将广,修罗可能略胜一筹,但论排兵布阵,绝不是我夜叉对手。况且有老哥亲自督战,哪有不胜的道理,撑得几日算是他们厉害了。” 龙幽笑了笑,起身道,“方才听到鼓声,现下我军已到城门外了吧?”
“修罗这次换了主将,听说是个厉害人物,当然了,不是我们陛下对手。只不过……”老龟左右顾盼一阵,似有为难,龙幽不耐地敲了敲桌子,老龟才又小声道,“方才老臣在墙根下休息,听到镜丞跟魔翳大人说……呃,陛下受了点伤。”
“什么!”龙幽心头大震,面色顿沉,跨前两步一把将老龟捞起,拎到眼前,“此话当真?王兄现在何处?”
老龟摇头道:“老臣也不知道,只知陛下并未随军回城。”龙幽皱眉:“那大长老在哪里?”老龟道:“像是往九黎祠方向去了……啊!”
说未说完,便被重重放到桌案上,老龟一阵头晕目眩,等缓过神来,只看到龙幽大步生风摔门远去的背影。老龟小心翼翼地伸头,估量了一下桌沿离地的高度,又无奈地缩回壳中。
因打了胜仗,祭都城内鼓乐交鸣,旌旗飘扬,一派喜气,人人奔走相告。城门大开,禁卫队执戈罗列两旁,夜叉大军披坚执锐,军容整肃,自城外迤逦进来。龙幽远远看去,领先的主帅位置只有镜丞一人,并不见龙溟身影。龙幽想了想,转身朝九黎祠走去。
九黎祠外的守将向来警惕,听得脚步声靠近已出声喝令止步,见是龙幽,忙躬身行礼。龙幽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问:“大长老可在里面?”守将答道:“大人刚回来不久,吩咐任何人都不能打扰。二殿下若有要事,待属下为您通传一声。”
“不必。”龙幽扬手制止,蹙眉道,“只有大长老一个在里面?没有旁人?”守将疑惑地对视一眼,如实禀道:“确实没有。”
龙幽猜到了七八分,知兄长凭越行术来去无踪,自可瞒过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内,只觉被无端视作局外人,心头更是一阵烦躁,举步就往里走。守将霎时长刀一横,阻住他去路,为难道:“二殿下留步!魔翳大人有令,如非传召不得擅闯……”
“笑话!举国上下只有王兄能对我发号施令!”龙幽冷笑,眼底神色寒若冰霜,“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说罢抬手挥开面前的长刀,一把将门推开,守将被他周身气劲一激,双双摔倒在地,也不敢再多加阻碍。龙幽看也不看,大步走了进去。
九黎祠内灯火深暗一如往常,而龙溟正随意坐在角落,战甲卸下扔在脚边,身上衣衫褪了半臂,露出右肋下一个血肉狰狞的伤口。魔翳肃立一旁,为他施展疗伤之术,点点微光自掌心浮出落在伤口上,龙溟只是一声不吭强自忍着,面色却异常苍白。魔翳突然手掌聚力拍在龙溟肩头,龙溟吃痛闷哼了一声,唇角溢出黑红血丝。
“已经好多了。”过了好一阵,龙溟擦去唇畔血迹,深吸口气,点头道,“有劳舅舅。”
魔翳缓缓收手,拢入宽大袍袖之中,低头细细查看龙溟伤势,长发垂落遮住大半面容,额头有一层细密汗珠。“伤得不太重,休养几日便是。陛下受伤一事,除镜丞之外城中无人知晓,尽可放心。”
龙溟捏了捏眉心,沉声道:“孤一时轻敌,疏忽致此,险些耽误战况。若在当年……想必又要挨舅舅一番训斥。”说着抬头看向魔翳,眼底隐含笑意。
魔翳垂手静立,沉默地低头,看着这个曾经的侄儿如今的君上,这个自己一手栽培辅佐起来的年轻王者,沉如止水的面容上有一丝复杂情绪流动。片刻,方低声道:“龙溟,你……”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闯进来,打破了两人间的微妙气氛。龙幽几步跑上台阶,果不其然看到了龙溟和魔翳。看着那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龙幽愣了愣,不知何故竟体味出些唇齿相依的情分。一瞬间,他想起幼年丧父朝中大乱之时,魔翳力排众议拥护尚是少年的龙溟登基,助他稳定人心的情形——似乎这么多年来,魔翳便一直在龙溟身旁助力,倾力扶持。
于兄长而言,舅舅是长辈,是导师,是能臣。朝堂宦海,疆场鬼域,他的身边从来都有他。而自己,却永远被护在身后,撇在一边。
见龙幽进来,龙溟有些意外,扬眉唤道:“阿幽,你怎么来了?”
龙幽定了定神,上前几步蹲下道:“你伤势如何?”魔翳轻笑一声:“二殿下消息倒是灵通。”
“放心,已无大碍。”龙溟拾起手边的几瓶伤药,递给龙幽,向魔翳颔首道,“大长老方才替孤治伤耗神过多,可自去歇息,阿幽是晚辈,上药之事交给他便是。”
魔翳目光在他伤处停留片刻,又淡淡拂开,略一欠身道:“那属下告退。”说完转身离去。
龙幽盯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大门外,这才仿似松了口气,回头只见龙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连九黎祠也敢硬闯?”
龙幽脸上微微一热,讪笑几声,岔开话题问道:“你自己用越行术回来?这么重的伤途中无人照应,万一……”
龙溟以手搭膝,长出一口气,道:“初战告捷,正是军心大振之际,倘若将我受伤一事传出,难免会士气低落,人心惶惶。”龙溟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无妨。替我上药吧。”
龙幽顿觉无言以对,心情复杂地打开瓶塞,将药粉倒在手心少许,看着兄长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又觉得心惊,难以下手。龙溟看他犹豫不定的样子,不耐地道:“婆婆妈妈做什么!”龙幽伸出手,又缩回来。龙溟索性一把抢过他手中药瓶,干脆利落地倾了大半在伤口上,龙幽下意识地抖了抖,“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砍在身上的刀斧淬过剧毒,翻卷的皮肉都泛黑,适才魔翳已助他将深入血脉的毒气逼出,药粉沾到的地方,肌理都发出轻微的灼烧之声。龙溟闭眼调息,顷刻已汗湿重衣,咬紧牙自持,半声未吭。一时间,寂静深殿内只余火把熊熊燃烧的声响,明灭火光在背脊上流淌,映着一个渐渐显现的紫色火焰纹样。
龙幽有些失神地看着,心知魔族男子成年后身上都会长出魔纹,那是血统和力量的表征,不觉有些羡慕。龙溟继位后少与他亲近,平日又穿衣严整,因而兄长背上的魔纹他还是头一次见。龙溟身上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伤口,散落在强健坚韧的背肌上,刀、剑、枪、斧、箭……或许还有其他兵器。
看着兄长慢慢舒展的眉头,龙幽不由脱口道:“我看人界的史书里说,那些帝王从来都只需指点江山,运筹帷幄……万金之体,有几个会亲身涉险的?”
龙溟不屑地嗤笑一声:“孤若于国家危难之时安坐朝堂,岂非与那些贪图享乐的昏君一般?再者,孤只有亲临前线,军心方能稳定。”
龙幽摇摇头,道:“不,我的意思是……”龙溟系好衣衫,站起身,深湛乌眸清明无比地看过来,龙幽又觉难以开口,叹了口气,“没什么,我们回去好不好,我不喜欢这里。”
龙溟也不追问,略一颔首,举步便欲走。龙幽暗自懊恼,终于咬了咬牙,伸手唤道:“哥,我的意思是,今后让我领兵,我替你去战!”
龙溟停下脚步,侧首打量他,唇角斜挑一抹笑意:“哦?你向来闲散,不喜参与军政之事,为何突生此念?领兵打仗非是儿戏,又岂容你一时兴起,意气用事。”
“哼,等着看吧。”龙幽暗自攥紧拳头,眼底似有熠熠光华流转,郑重其事道,“许我五千战将,我定还夜叉一个太平治世!”
第 6 章
次日龙溟果真划了五千精兵给他。龙幽从兄长手中接过兵符,登上点将台俯览校场,见麾下将士尽披铠甲,炙热的日光下兵刃辉耀出灼眼白光,胸中不由豪情激荡。回头见兄长站在不远处看着他,因要往宗祠祭祖祈雨,着一身衮服,眼底竟有几分期许笑意。
龙幽放眼四周,千顷疆土万家屋宇,无不是他夜叉子民。从未如今日这般真切地感受到,连年烽火不休,为的不外乎有朝一日能够偃甲息兵,民生安乐。枯木焦土尽收眼底,那瞬间无端端地,他想起龙溟口中那个水土丰沃的家园。
操练结束,龙幽摸着下巴想了许久,得意洋洋地一笑,决定次日上疏奏请,给这支军队起名“幽煞”。后来幽煞军随龙幽立下赫赫战功,直至他接掌王令,早已非莽撞少年的夜叉王坐在王位上,心想,可惜当初他最想为之而战的那个人已不在了。也只能叹世情如月总有盈缺,等闲难求完满。
然而闭上眼,总浮现出那年那月,烈日当头,少年将军紫袍银甲,意气锋锐如手中雪亮长枪。
过了十数日,这夜深更,龙幽刚就寝不久,忽听得外间一阵嘈杂,紧接着便有钟鼓交鸣兼杂着纷乱马蹄声。匆匆起身披衣,侍卫说是城外修罗军又兴兵夜袭,龙幽心道又要开战,刚走出宫殿便望见城门大开,夜叉将士已整装完毕,浩荡奔出城去。
主将身着战铠,策马如雷,槊枪在夜色中划出一道赤红光芒。正是龙溟。
龙幽张了张嘴,终不知说什么好,只怔怔站在原地,看着兄长一骑绝尘而去的背影,心头怅然若失。待回过神来,瞥见魔翳正静立在玉阶丹樨之上,一袭黑袍如与夜色相溶,霜雪般的银发在火风中微扬。
龙幽大步跑过去,不悦地问道:“王兄出战为何不带上我?”
魔翳一双幽深邃暗的瞳仁望过来,如往常般止水不澜:“二殿下年少,不谙战事,此次战况危急,陛下恐是无暇分心于你。殿下该以大局为重。”
龙幽从小被魔翳严厉管教,每每面对着这位家中长辈国中柱石,心里既有几分怵又有几分排斥,极少愿意同他独自相处。挨了这几句不轻不重的训诫,不忿地悄悄嘟囔几声,低声反驳道:“若真上战场,我也未必便是拖累……”
魔翳沉声道:“殿下倘若有心,便该勤学兵法,以图精进,在此抱怨也是于事无补。”
“……知道了。”龙幽皱眉望向闭合的两扇城门,深吸一口气,也不顾魔翳会如何想,扔下一句“我回去休息”便大步不停地走了。
近年来因水源之争,魔族各国交兵不休,夜叉王都因最临近魔界入口,自然成为众矢之的,幸而仗着地势险要方能安守城池。此次突袭因未有万全防备,虽得以险胜,斩杀对方一名主帅,己方兵力也折损不少。各自退兵之后,料得修罗国元气大伤短期内无力再犯,才觉有了喘口气的空档。
龙幽拎着枪在街市上来回走,见医馆里躺满了受伤的士兵,帮着递了几次药,士兵们见他皇族装扮都诚惶诚恐欲起身行礼,龙幽摆摆手说不必,心头颇不是滋味。
也有几个眼尖见过的称呼他幽煞将军,龙幽点点头应了,扯了扯嘴角发现笑不出来,被满堂血腥气和药材味熏得难受,索性掀帘出门去。举目苍穹,正是浓云漫卷,烈阳如血。
自古知兵非好战。若非为生计所迫,谁肯亲历死生无常?还夜叉一个太平治世,呵。
如此又安宁无事过了数日,恰逢节日庆典例行的武斗会,大街小巷来往者无不佩戴兵器,牵着自己豢养的魔兽。往常魔翳管得严,又自持皇子身份,不便混迹其中,如今龙幽闲极无聊,见龙溟已忙得几日不见踪影,心念一起,干脆换了身便服跑出宫去。
循着人流走到外城,广场上已被堵得水泄不通,原来却是一名青年勇挑多名悍将,正博得一片喝彩声。龙幽远远看了几眼,觉得面生,且眉目硬朗不似夜叉族人天生俊丽,好奇问了问,也无人知其姓名。然而祭都因处要道,常年有异族商贾往来,也不足为奇。
龙幽看得兴起,长枪一舞跃上台去,拱手邀战,青年礼貌地笑了笑,横起手中长刀。龙幽素日苦练枪法,却苦于无人对练,此番棋逢对手,直打得酣畅淋漓难分高下。过了约小半个时辰,青年才后撤几步认输道:“阁下枪法精妙,我甘拜下风。”
“不敢当,承让了。”龙幽回以一笑,眼神晶亮难掩兴奋,见对方青年才俊,又与自己年龄相仿,不由生了结交之心,“请问兄台尊姓大名,日后或可交个朋友。”
青年只说自己叫苍陌,辗转来祭都行商,因近来战事吃紧暂不得归,故而淹留在此。说的是夜叉语,口音却颇生涩。龙幽要再问,青年匆匆一抱拳说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
翌日一大早,宫中便有侍者来报,说抓住个趁夜潜入偷取兵防图的奸细。龙幽听着那身形相貌描述,忽想起昨日比武擂台上遇到的青年,心中一凛。
来到关押犯人和战俘的大牢外,远远便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呼,镜丞从门内出来,见到龙幽,颇觉惊讶地俯身行礼,道:“殿下怎么过来了?”
“听说抓了个奸细,我过来看看……”龙幽若无其事般道,“小丞,可有查出身份来历?”
“还没有。”镜丞疲惫地摇头,“抵死不认,也是个有骨气的。只是这样下去……恐怕熬不过今夜了。”
龙幽看着紧紧闭合的牢门,低叹一声,问道:“严刑逼供……是王兄授意?”
“是陛下下令,不论生死。”镜丞点点头,“听说此人前些日子住在外城的客栈里,想必能寻到些线索,殿下要是没事,属下先告退了。”
龙幽摆摆手让他自去,胸中烦闷无心听课,便也回自己宫里。想起那句不论生死,心头又感不安,来回在堂中踱步,直把龟丞相看的眼晕。
“小雅,你说要是……呃,王兄会不会……”龙幽支支吾吾,难以启齿。
老龟一头雾水:“什么?少主您再说一遍……”“算了,没什么。”
当夜,龙幽悄悄从寝宫溜出来,一路避人耳目来到大牢,施禁锢术放倒守夜的卫士,走到地牢深处。果然便见一个身影被缚魂索穿过琵琶骨,捆绑在中央的铜柱上,周身被鞭打得遍体鳞伤,双眼紧闭脸白如纸,正是擂台上交手过的叫苍陌的青年。
龙幽默然长叹。走近几步唤道:“喂,苍陌,你还活着吗?”青年眼皮颤了颤,勉强睁开一缝,复又侧过头,疲倦地闭上眼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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