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幽试着念起咒诀,不多时,两条缚魂索开始有了松动迹象。龙幽欣喜道:“太好了,你忍着点,我帮你解开锁链。”苍陌猛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死盯着他。“哗啦啦”一声响动,缚魂索应声而落,苍陌全身气力几已耗尽,双膝一软便要跌倒。龙幽适时地托了他一把,低声道:“这个时辰守卫该换班了,事不宜迟,还想活命的话尽快走。”
苍陌喘着粗气,终于开口问:“你……是夜叉皇族?为何助我?”
龙幽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兴许只是觉得,六界生灵皆是性命,一时冲动起了不该有的善心。趁我还没改变主意,你快走。”
苍陌看了他一眼,不再多问,只重重抱拳致意,大步奔出地牢。龙幽看着断开的锁链,心想明晨兄长得知不知会如何震怒,塌下双肩叹了口气,随后也走出门去。解开守卫的禁锢,四下环顾无人,便掸了掸衣摆,朝来路回去。
沉浓夜色中,一个修长身影缓缓踱步而出,望着龙幽走远的背影,微微摇头。
“陛下,那个罗刹的细作逃走了,这……”
龙溟负手而立,面色看不出晴霁:“传令守城将士,擒住此人,便即处死。”
禁卫军应声退下。魔翳在旁“呵”地轻笑一声:“二殿下自以为行善举,险些坏了大事。任其胡闹,不予干预……陛下,这不像你的作风啊。”
“舅舅,孤只有阿幽一个弟弟,不欲逼迫太紧。”龙溟看向魔翳,略略颔首,语气却是不容置疑,“今夜之事,孤自会给夜叉一个交代。”
第 7 章
两日后军队休整完毕,再次准备与修罗开战。龙幽正用过早饭,在书房百无聊赖地摆了一张棋桌,逮着龟丞相同他对弈,看小雅抱着棋子在棋盘上笨拙地挪动,聊以取乐。听到外面集合的哨令和纷乱的马蹄声,耸了耸肩,努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眼底却有难掩的失落。
不料门外却有侍卫来传说陛下召见。龙幽心中一动,推桌便站起来,老龟为难道:“少主,这局棋……”龙幽不及多想,拎起小雅往怀里一塞道:“先放着回来再下。”便随那侍卫走了出去。
皇宫台阶下的空地上,军士和战马都已排列整齐,整装待发。清晨旭日高照,刀枪和铠甲在明亮的日色下映出灼目白光,一眼望去连绵不绝,遮云蔽日。将士们见龙幽来,主动分列两旁让出一条道来,遥遥看去只见最前方旗帜迎风招展,龙溟一身戎装逆光而立,深紫色披风猎猎而舞,尤显得英姿飒飒。
龙幽加快步伐,只觉得浑身都有些轻飘飘,走到龙溟跟前,见他牵着两匹马,一匹是平日惯骑的幽驹,另一匹亦是骏马,鞍上驮着一副铠甲。“这是要……带我同去?”龙幽接过缰绳,仍有些不敢置信。
“拿好你的枪。”龙溟扬手抛出一杆长兵,龙幽抄在手中,却是自己常用的鬼戈。龙溟翻身上马,振臂高呼:“三军将士听令,修罗屡屡兴兵犯我疆域,实不可忍!今日随孤深入敌营,凡歼敌多者,赏千金,擢三级!有半路逃逸者,杀无赦!”
龙幽忙拿起铠甲往身上套,一面小声嘟囔着“什么嘛,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系披风的时候小雅在怀里挣动了一下,龙幽暗道不好,拍了拍胸口以示安慰,龙溟已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出,龙幽连忙也跳上马背紧随其后。
出了祭都城门便是千里荒原,夹道有一排排枝叶尽落的枯树,想来早年间也是郁茂葱茏。一路策马疾奔,马蹄过处沙土飞扬,沿途不时能看到些小村落散布在山川平野之间,因常年干旱饥荒,看上去炊烟稀少,清冷寥落。
不出一两个时辰,便能望见绵延驻扎的营帐和高竖的大旗,已接近国境边界。再往前是一条长长的峡谷,正是修罗夜叉两国交界地带,夹岸山势雄奇险峻,昔日有一条大江奔流其间,如今已然干涸,只剩下龟裂干硬的土壤。
到得军营稍作部署,随即便点兵出发。龙幽举目眺望,只见峡谷上方云遮雾绕,天地间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分明是骄阳当空,一丝云也不见的天气,谷中却狂风怒号,夹杂着电闪雷鸣之声,端的诡异。
龙幽回望了一眼身后气势磅礴的大军,只觉攥着马缰的手心都沁出些汗意。打马快行几步追上龙溟,道:“这情形看起来不寻常,是不是施了阵法?”
龙溟挑唇轻笑一声,气定神闲道:“不错,对方知道我军动向,已有戒备,以为凭借区区障眼之术便可安守险地,未免太过自大。”长眉微凝,眼中寒芒乍现,“孤今日便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一败涂地。”
龙溟说完,手提缰绳,霍地一骑当先冲出,到峡谷入口处勒马停住,并指胸前默念咒诀,便有幽光自指尖流出,凝注于十字妖槊的枪尖。随着一声轻喝,龙溟挥动槊枪刺破迷雾,便见那云雾似的屏障霎时淡了不少,依稀能看清峡谷中山势地脉。
夜叉大军齐声怒吼,如雷鸣般,以振聋发聩之势,充斥在荒野之间。□马匹似有感应,尽数仰头嘶吼,马蹄刨得尘土飞扬,蓄势待发,一时间山野震动。
龙溟枪指前方,策马如流星一般疾射而出,在他身后,数万夜叉将士齐哗哗一涌而出,有如狂潮怒卷,浩浩荡荡,卷天席地。龙幽不及多想,催马紧跟其后,只觉胸中一股热血激荡,直欲破腔而出,脑海中只剩四个字——
不破不还。
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何众多精兵良将愿为他们的王拼死而战,肝脑涂地。只因看着那个一马当先的坚毅身影,便觉得勇气顿生,无所畏惧。
山道纵深,仅容五六人并肩而行,罡风刮在身上有如刀子一般,又带着阵阵灼烧皮肤的热浪。一道道旱雷从半空劈下,打在身旁便是土崩石裂,夹道的险峰上不时有巨石滚落,乱箭射来,魔兽袭击,军队一面前行一面小心避让,或是施法相抗,虽前进缓慢却无一人言退。
前方早已看不见龙溟身影,浓雾之中只能看到一双双嗜血的眼睛。龙幽击杀了一只扑上来的魔兽,发现握着枪的手心都是冷汗。莽莽天地之间,山摇地动,难辨方向,甚至看不清前方倒下的是敌人或是己军,耳畔只有风声雷声落石兽吼之声……和着自己的心跳声。
艰难行进了不知多久,便觉四周陡然变得旷静,眼前云雾散开,却是一块平坦宽阔的腹地,据闻昔年两国交战继而签署和约便在此处。此时空地上已陷入混战,烈焰熊熊,着黑甲的修罗兵和着银甲的夜叉兵密密麻麻打得难分难舍,刀兵相接,杀声震天。
龙幽高声一喝,纵马冲入战圈,迎面便有刀锋刺来。龙幽举枪格开,横臂一挥重重将敌军抡下马背,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龙溟正与一名主帅模样的魔将交手,都已各自弃了马,缠斗到了半空。
龙幽咬了咬牙,全神应敌,不再他顾。他想起曾自诩为王兄而战,然而直至今日,也只能隔着重重战火遥望,短短数十丈的距离,因身前有刀丛剑林,便难跨如天堑。
又是一名敌军被打下马,滚落在地,龙幽举起鬼戈方欲刺下,看见对方眼中临死的恐惧之色,一时竟觉得难以下手。枪锋只在咽喉之上犹豫了一瞬,陡然间变故突生,对方迅捷无比地挥刀砍向马腿,同时另一手攥住龙幽枪杆大力一拉,便将龙幽扯下马背。
龙幽猝不及防之下仰面摔倒在地,心中后悔不迭,勉力横枪挡住迎面砍下的刀刃,拼尽全力格开。耳畔忽响起一声“殿下当心”,便有一具身躯重重扑上来,刀锋刺进骨肉的声音清晰传入耳内,龙幽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只下意识紧紧抓住对方手臂,随即有温热的鲜血滴在脸上。
敌将长刀一提,便将刀下猎物举到半空,龙幽这才看清那名替他挡刀的小兵的模样。然而来不及悲恸,就地一滚避过连番刺下的几杆枪尖,全凭本能举枪防卫。身上带了伤,浑然不觉疼痛,只有力量渐渐流失的感觉,双眼进了血,望出去茫茫一片全是血红颜色。
忽然间,胸口一阵璀璨金光暴涨,龙幽只觉有什么东西自怀中挣出,面前夺目光辉已刺的他睁不开眼。“咣当”一声巨响,浑厚雄沉有如钟磬清音,一个穹隆形的巨影凭空落下,势若摧山裂土,牢牢护他在内。巨物四爪落处,敌将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已被踩成肉泥。
金色光芒瞬间而生,又刹那消散,龙幽方才看清救他的正是平日嫌弃不已的老龟。老龟到底是年纪大了,强行催动法力歼灭敌方小半兵力,难以持久,很快又恢复原形,跌入龙幽怀中。龙幽自震惊中回过神来,忙问:“小雅,你怎么样?”
老龟摇了摇头以示无碍,疲惫地缩回壳中。修罗军因方才折损不少,心有余悸,纷纷持着刀盯住龙幽,踟蹰不敢靠近。远处,龙溟与敌方主将之战已渐占上风。龙幽将老龟揣进怀里藏好,再抬头时,眼底布满血丝,眸光透着泠泠寒意,坚冰一般凛冽刺骨,又如燃了一簇煞骨的火焰。
龙幽手握鬼戈,不复犹豫颤抖,大步向前。枪风扫过之处锐不可当,神挡弑神,逢魔弑魔。
——他想起魔翳曾评价自己心慈手软,妇人之仁,于军事政事都难成大器,彼时自己只是满腔不服,不予理会。
——他想起兄长负伤归来,自己自信满满地说要替他征战。
——他想起龙溟让小雅与他作伴,想起小雅说年轻时也曾带兵数万战无不克,自己却不信,笑着调侃它笨拙。
——他想起那个自己一时率性,不顾后果放走的细作。
——他想起先前替他挡刀的,是幽煞军新近收编入伍的小兵,说着誓要保家国护百姓时,满眼都是蓬勃的朝气。
许许多多的面容在脑内闪现。身上所染是战友的鲜血,脚下所踩是同伴的尸首,那些熟悉的声音在告诉他,一往无回。
这一日仿佛格外漫长,两军激战至夕阳西下,方才胜负落定。龙幽听着将士们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脑中尽是茫然,浑身仿佛虚脱一般便要滑下,连忙以枪拄地勉力支持。
放眼四周,遍地都是伏尸,夜叉族人的血,修罗族人的血,泼洒如天边残阳凄迷之色。对方主帅已被龙溟斩于枪下,伏倒在尘沙之中,只有头盔上的翎羽似还能彰显生前威仪。龙溟用枪尖割下一面修罗战旗,盖在那主帅身上。
龙幽倚着山石慢慢坐下,鼻端尽是硝烟焦灼之味和浓重的血腥气,难以忍受。鬼鸦在空中盘旋,虎视眈眈地盯着地上的尸首。龙幽紧紧握着鬼戈一刻不敢放松,闭上眼,听见将士们齐声唱起一首祭奠战亡英魂的歌。古老的夜叉语在旷野上回响,低沉悲郁,龙幽从前听过,也记得魔翳说过用人界语言来说便是——
与子同战兮越千山,收我白骨兮归故乡。
良久,歌声渐止,龙幽听见马蹄声自远而近,睁开眼,看见幽驹睁着一双炯炯大眼,倨傲地朝他打了个响鼻,再往上是十字妖槊,然后是兄长向他伸出的手。
“结束了,回去吧。”
龙幽缓缓抬头,对上龙溟冷静沉定眸光,忽感到有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中涌动,却又异常安定平静。龙幽环顾一圈,见将士们已尽数离开,别无旁者,便握住龙溟的手,借力跃上马背。
龙溟轻轻一抖缰绳,幽驹便迈开蹄子不紧不慢地前行。龙幽被圈在兄长臂弯之间,身后是龙溟淡淡温热鼻息,不时拂过耳侧,突地就红了脸,想起幼时龙溟教他骑纸马的情形。
此时暮色渐起,半空中乌鸦声声喑哑,凄厉有如鬼哭,真正是黯兮惨悴,风悲日曛。龙溟并不急于回程,而是策马沿着战场缓缓而行,龙幽仿佛知道他的用意,也安静不语。
“身为将帅,当有决断之风,知晓利害轻重。”龙溟低声开口,槊枪随意一指,“倘若对敌人存一念之仁,阿幽,今日躺在这里的便尽是你族人尸首。”
龙幽闭上眼默然长叹,想吐尽胸中浊气,静了片刻,才轻声道:“我知道了。”
龙溟便也不再赘言,只道:“明日起加紧练兵,下次让你独掌帅印,带你的幽煞军出战。”
“好。”龙幽点头。
随着暮色渐沉,平地上竟有无数微光浮起,五光十色不尽相同,如点点萤火般漂在空中,逐渐各自聚拢成形。龙幽不由惊叹:“那是……亡者魂灵?”
“嗯。”龙溟平静地道,“魔界生灵身死后,魔元离体,躯体便会消散。”
龙幽仰头看着,向晚的天光映出他眼底一抹忧伤之色:“那这些魔元,又将去往何处?”
“想必是归于天地之间。”龙溟说道,随后施法并指一挥,魔元尽皆碎作浮光跃金,四散而去,彷如下了一场无声微雨。
龙幽蓦地想起父母当年先后战死沙场,却不知那一簇淡紫光芒魂归何方,心中沉甸甸的,尽是悲切之意。幽驹载着他兄弟二人,缓步朝来路走去,耳畔风声振衣,又听得龙溟道:“战场之上,刀兵无眼,死伤无怨。寄身锋刃,未知归途几时,能马革裹尸还,也算是战士的至高荣耀。”
龙幽心中百般情绪起伏,不知作何回答,只是沉默。良久,方轻声开口:“哥,我从来想不起母亲的样貌,她在世时,是怎么样的……”
“……母后英勇善战,也十分温柔,尤其疼爱你。”龙溟的声音自身后悠悠传来。
“哥,你说……逝去的亲人会不会一直陪在身边,从来没离开过,只是我们并不知晓而已?”
“愿意如此想,也未尝不好。”
龙幽不再说话,放眼望向莽莽群山浩浩平野,脚下道路仿佛延伸到天际,没有尽头。
正是古来征战,生也何恩,杀之何咎?
正是寄身锋刃,地阔天长,不知归路。
第 8 章
那一战修罗族惨败,短期内没有余力进犯,颇太平了一段时日。夜叉兵力折损也不在少数,便趁着空档休养生息。
龙幽因这一番经历,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褪去了往日的轻佻浮躁,心性沉下许多。便连授课的夫子也夸道,二殿下如今勤勉好学,已渐有父兄之风。从前龙幽最烦旁人将他与兄长比较,如今听了,却也只是虚心领受。
在校场练兵时,偶尔龙溟也会在一旁看着,并不多加干预,只适时提点一些兵法布阵上的不足。在夜叉子民心中,这位年轻的陛下是战无不克的传奇,每有龙溟在场,幽煞军的将士刀枪舞得更虎虎生风,口号也喊得地动山摇。龙溟状似不经意地说,将军扬名立威还要在战场上,龙幽躬身抱拳,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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