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参赛项目后,遥把一部分练习时间分配给了仰泳。他望着室内泳馆眩目的白色照明灯,手臂划动时掀起的水花又落回他自己的脸上。遥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非仰泳不可。回想起来,确实,他隔三岔五地游蛙式或蝶式以转换心情,但没有人为他记过时,更别说正式比赛,教练理应无从比较他和专攻这些项目的队员的成绩。而仰泳于他则本就负担过重:刚刚入学时,他和同样不是专长仰泳的田野比过一次,他输了足足半个身位,多少是不甘心的,自主练习时也尝试认真地游过一段时间,但遥发现真琴偶尔会跑来W大看他训练,就刻意避免去游仰泳了,而花火大会之后,他更是下意识地封印了这种泳姿。
遥陷入了难得的赛前紧张心情。他自熟练掌握自由泳以来,参加的比赛,应当也有近百场了。以前是刻意忽略胜负而让水接纳自身,现在选择了竞技的道路,胜负变成了首位,但他依旧能和水保持良好的关系。遥知道,他愈发放松,水便会愈发毫无保留地包容他,给他期待的结果。但这次不一样,他不确定水是否会一如往常、容许他那摇摆不定的心。
时间运动的轨迹于这个早晨变得捉摸不定,遥恍然醒神时,距离大会开幕只剩一个小时出头了。迟到渐渐变成了他的习惯一般。比赛场地远在近海滨的江东区,遥需转两次电车、再步行约十分钟才可抵达,所幸多数他参加过的比赛都在此举行,不至于迷路。
遥赶到室内泳馆被W大游泳部占领的看台区时,只错过了开场的水上表演。虽说是免费入场的比赛,但很少会有非两所大学水上竞技部的学生在周日的清晨特意前来助威,或许再晚些时候,一般公众会入场观战。遥随着队友们向右手边的水球部门行礼,许多人的臂膀比竞泳队员还要来得健壮,肤色也更加黝黑;又齐齐转身向坐在高处的跳水部门队员再施礼,遥看见好几个脸蛋漂亮的女生颇有不屑一顾的神色,大约只是角度的问题,但总归似是睥睨着众人,与她们参与的项目简直太过契合了。这礼仪,意思是同校同部的大家应当在此互相担待,有需要助威而非安静观战的时刻音量放题是为上策——尽管平日各部门间交流甚少,毕竟,向左望去,便是虎视眈眈的K大游泳部员们。
开场第一炮便是400m混合接力,两校都只派出一支队伍,与宽阔的水面相比,显得有些孤单,但正因如此,同队的另三人弥足珍贵。现下,遥虽然能共感泳池边那跳跃着活动筋肉的八人的心情,却对于参加混合接力终于失去了渴望。他曾经想过,或许应当努力向教练争取、在千叶明平毕业前与其组队参加一次比赛,如果这位对他提携甚多的前辈坚持要游自由泳,他说不定也会考虑让步,然而,对方现在大概与片山部长一样,认定他是恶心的同性恋怪物了吧。所以已经没有意义了。
遥再次确认了200m自由泳的比赛时段,还有约一个小时的时间。他饥肠辘辘,便起身跳下三级台阶,顺着来时的路离开了看台。
沿着走廊绕场馆外侧半圈,遥隐约想起除自动贩售机内的高油盐食品外,体育馆内似乎有个餐厅,配合大会,也会提供适合运动员营养需求的食物,但时间上就很勉强了,比赛前一个小时理应避免进食的。
算了。
遥转身,空空荡荡的走廊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另一个人,是安藤夏菜子。遥想装作没看见,对方却已经露出见到认识的面孔时那种惊喜的微笑、对遥挥了挥手。他叹了口气,点点头作为回应。
“早上好!刚刚就在想会不会是七濑君来着的,今天是参加自由泳比赛吗?我在检查名单时看见了。”夏菜子正双手抱着一捆由透明塑料封装的瓶装水,大约有20支左右,但似乎不怎么吃力的样子,停下脚步和遥搭话。
遥想起夏菜子是K大游泳部经理的事情:“是,正要回去热身。”
“虽然我是K大这边的,但还是祝你好运啦~真琴也很期待的样子。”
“真琴——”遥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几乎在听见真琴名字的那一刻就脱口而出,结果因为太激动,嗓音变得很尖利,他吞了吞口水,让自己尽量显得自然——他理应很擅长的,再次开口问道,“真琴也来了?”
夏菜子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他没有和你说吗?他——”话说到一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荡气回肠的大吼,在走廊上产生了很好的回声效果:“夏~~~~~菜~~~~~~子~~~~!”她神色一变,换上带有歉意的笑容:“糟糕!那些家伙等不及了,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见。”
说着,夏菜子像鹿一般敏捷地跑走了,不禁让人怀疑她去陆上部做选手是否更有前途。
如果她知道真琴曾经的暗恋对象正是自己的话,断然没办法再这样好脾气地搭话了,遥突然这么想到,于是瞬间产生了抱歉的心情,但他似乎也没有合适的契机告诉夏菜子这件事。
但是话说回来,那两个人果然已经在交往了吧,真琴作为部外人员、特意在休息日的清晨陪同工作的女友一起,确实是他风格的事情。至于期待遥的比赛,也许只是夏菜子客气的说法。遥不觉得真琴会和夏菜子谈到自己的事情。
遥的心情逐渐轻松起来。多谢夏菜子,他已经等到了那个自然出现的结局,这下,他终于不用逃跑了,而是可以堂堂正正地面对真琴了。连下午的仰泳比赛也变得不那么恐怖了,只要跃入水中,就一定会有办法——水包裹住身体的方式是不变的,那么自己划开水面的方式也没有本质的区别,只是姿势不同而已。
与溜走时不同,遥几乎是脚步轻快地回到了W大的看台区,果不其然被水上竞技部监督、竞泳部门教练和片山部长轮番骂了:“自由过度了!”遥把这话当作赞美。同样要参加比赛的高野和堀看见了他的身影,叫住他:“噢——七濑!你终于来了,千叶已经先行去热身了。”
遥心中凛然,但只点点头。三人一同前往更衣室,在岸上做了拉伸,随后又去作为临时热身场地的水球方池内游了一圈,水球比赛直到午餐时间才会开始,目前还没架设球门及浮标。
赛道分配根据Japan Open的成绩,遥位于第四道,第五道则是那日后便一直避免和遥见面的千叶前辈,右手边的第三道是K大的选手。
广播读出遥的名字及水道,他裹紧队内统一的红色长袍式浴巾,走向了泳池边。遥慢慢地脱着衣物,躲开左手边千叶明平向他投来的视线,直接向看台上眺望,他想要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一下,真琴在何处,又是与何人在一起。
这时,他首先看见的是W大的应援阵势。两边的学生已经开始抱着大声公、较劲般地用声浪来回压制对方了。W大采取了传统,众人围成一圈钩住旁边一人的肩膀,站在正中间的是甩掉T恤、裸出结实上身的片山带头喊着口号,气氛之热烈,连带着水球选手们也加入了,就连素来冷静的跳水部员也跃跃欲试。
目睹此景,遥的内心突然生发出不合时宜的疑惑,因为在此之前,他一直抗拒着亲眼目睹自己所在队伍的应援方式,这可以说是正确的决定。此刻,他想到了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譬如,在遥远的看台上为自己鼓劲的人有多少是真诚的呢?其中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被窥私欲驱使着、讨论过有关自己的传言呢?如果自己不在了,整支队伍、支持着队伍的呼喊声,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
还有,真琴在看着自己吗?
“Take your marks——”预备的口令响起,遥躬下身,扣紧跳台的前端,潮湿的感觉有些不妙,他才意识到自己因为胡思乱想,忘记用毛巾擦干跳台的表面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发令枪响,选手们跃入水中。
第六章
遥的起跳姿势因打滑而变形,入水距离比周围几道的选手短出不少,即便在看台上也很容易发现这点。他伸长双臂,双腿在水面下踩水,注意到千叶明平已经超出他半个身位,如果在头50m就被落下的话,遥几乎没有胜算,这位前辈比他多出太多大赛的经验了。
思及此,遥向上浮起身体,伸手划开水面。千叶似乎感觉到遥从身后乘风破浪押上前的气势,竟然也加快了打水节奏。
前辈是多么不想要输给我,这是200m啊?最初开始就……遥暗骂了一句不好,但还是硬着头皮也加快了踩水的速度。
如果是其他日子,他这种鲁莽的行为也许会奏效。但今天不同,他这具既没有休息好、亦已超过12小时没有进食的身躯是无法满足他的期待的。在第二个转身时,遥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虽然他和千叶明平几乎同时触壁,但折返后不出10m他便又被拉开了一臂长的距离;等到第三次转身、进入最后冲刺的50m时,遥久违地感受到水在排斥他的进出,向前伸出臂膀都变得很困难,空气也变得稀薄了。
遥挣扎着触壁了,他愣愣摘下泳帽泳镜,抬头寻找显示屏上自己的名字。
是第四位。遥又确认了时间,比一个月前慢了将近两秒,他的成绩在下滑,这不是错觉。
——真琴在看着自己吗?
遥突然又有用目光搜索看台的冲动,他转向左侧,却发现旁边水道的千叶明平一脸担忧地望着他,刚才遥看见了,对方明明是第一名。他心中一动,开口道:“前辈……”
千叶却转过脸去,径直撑住身体爬上岸去。
遥知道自己脱力了,他攀住池壁,第三次才成功把自己的身体拖上来。
回到看台后,教练没有说什么,遥反而变得介意起来了。如果被痛快地教育一顿的话,自己就能够在心中反抗,那样胜负的重量就被让渡了,直至今日,遥依旧痛恨被比赛结果牵着走的感觉,尽管身为竞技选手、拥有这种倔强显得极其可笑。刚刚的就是后果,他无法全心全意和水相爱了。
经理铃木递来水及鸡肉饭团,遥饿到已经失去了空腹感,仍是道谢接过了。他一边咬一边又开始向K大的应援区张望,这次他终于看见了真琴,原来坐在他的左上方,无怪遥之前怎么也找不到。
真琴没有在看着自己,遥松了一口气,但之后他被迅速地刺痛了:真琴身边坐着夏菜子,两个人不知道在一起看什么,脑袋挨得很近,也很开心,真琴的八字眉轻松地飞起,夏菜子洋溢着比和遥说话时更灿烂的笑容。
遥的内心泛起奇诡的涟漪。一方面,这男才女貌的搭配实在让人挑不出问题,仿佛形成了某种气场般,使无关人等退避三舍,那二人周围的座位都空着,遥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另一方面,真琴可以毫无阻碍地摆脱他、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这个事实使遥心如刀割,但同时他又意识到,自己好像没有立场感到痛苦,如果他把真琴看作家人的话,他应当自如地真心送上祝福。
遥感到心烦意乱,转过头来一鼓作气把饭团三两口干掉,又一次放弃思考,把注意力投向了赛场。上午的竞游比赛接近尾声,身后的跳水队员们陆续走下台阶、前往准备区。
午饭由体育馆的餐厅提供,是统一的运动选手营养餐,游泳队员们围坐在八人一张的长桌旁。遥隔着两条桌子,又看见了真琴和夏菜子,那两人背对着遥、坐在同一侧相邻的两个位置上,不知道在聊什么。遥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坐在他身旁的清水陆喊他名字:“七濑前辈?那里有什么好看的吗?”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很像stalker.
以前和真琴在一起的时候,遥认为自己才是主导二人关系的人,为什么如今他变得全心全意依赖对方了呢?
答案呼之欲出,但遥努力把它压了回去,反问清水:“你下午也要游仰泳的吧?”
似乎是没料到遥会主动关心自己的事情,清水陆手一抖,把筷子撞飞了,他又急于回答遥的问题,又想要俯下身拾起筷子,又习惯性地准备向周围的队友道歉,乱作一团了。实乃这位可怜人会错意了,遥只是为了避免讨论他自己的事情,又想起上午比赛结束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浏览的比赛名录上有清水的名字,因而随口一问。遥有点想笑,但忍住了,决定不再刺激这个既惧怕又忍不住亲近自己的后辈。
——说到比赛名录,自己真的蠢得可以。
午后三点,水球比赛业已结束,方池又回归热身场的身份,遥告知御子柴,提前溜了下去,他习惯性先游了两圈自由式,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练习背泳的出发姿势,因而又想起比赛名录的事情:
十天前,遥得知自己将要在大会上参加仰泳比赛的消息,数次有冲动致电真琴,问一问对方是否亦参加了比赛——尽管去年九月,他最后一次试图联系真琴时,他仍然被放在来电黑名单中,尽管,他完全清楚真琴已经放弃了竞技这条道路。他内心深藏着恐惧,是关于真琴进路的。那段苦苦挣扎的日子中,他只关注自己,因而事后回想起来,他只能明白何事铺就了现下的道路,而不清楚真琴是如何挥别过去的日子的;也许是个性使然,温柔的人应当远离纷争。他只能祈祷,自己不是促成真琴那时选择的因素,因为二人都清楚,如若“对手”这一崭新形式插入,他们关系的平衡性会被破坏;县大会时的自由泳比赛,真琴隐藏在流水中的泪、以及被那泪珠重重撞击了的遥的心便是证明。
所以,遥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琴的选择是否发生了改变。但只有保持原状这一结果才能给予他安慰,故他什么都没能问出口。这种懦弱的表现使遥对自己很不满。
但,走廊上夏菜子那未能说出口的话,在一时间让他又重获生机。遥坚信着那句话是“他在和我交往。”这短暂的信念支持着他虽失常、但至少完整地比完了自由泳,又驱使他在返回看台后便立刻翻看了大会的比赛名录簿,更加确信了真琴是以恋人的身份前来帮手及观战的。直到他的双目被现实世界刺痛,信念转瞬即逝。
四时许,仰泳比赛开始,遥因为没有比赛成绩,理所当然地被分配在最外侧的泳道,亦是最接近看台的。想到真琴一定在看着自己,遥仍旧感受到比上午回望应援区时更加莫大的孤独,也许只是泳姿使然——为了保持游出直线,他只能紧紧盯着上方的顶棚。白色的灯光温柔地流淌下来,代替水拥抱了他的全身。
4/20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