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变得不想回东京了。遥突然这么想了。
回到东京,放眼望去的只有高高矮矮的房子,房子间缀着道路,所有人皆神色匆匆、步履不停。遥经常在学校附近看见小鸟在草坪上啄食,却很少看见鸿鹄般偌大的鸟自由飞翔。何况,东京的事情,他没有任何一件可以面对:他的学业,他的决断,他和真琴。
遥在泥土之中躺了很久,最后睡着了。
他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快要吃完晚饭了。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否脏兮兮的,但父母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神色,他姑且认为自己的仪表还算得体。遥把包丢回房间地上,仔细洗了脸和手部,坐到饭桌前时,父亲猝然开口道:“好久没有见到真琴了。”
应当是凛突如其来的到访,激活了这部分的记忆吧,父亲的印象中,遥和另外三个小伙伴赢得了一场接力比赛,其中便有住在台阶之下橘家的孩子。
遥怀疑自己被揿了什么开关,只要一听见真琴的名字便会哭泣,他鼻酸了,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父亲却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真琴现在不游泳了?”遥胡乱点了点头。父亲却突然坐到他的正对面,又问:“Haruka, 你在大学的游泳队内怎么样?”
遥深吸了一口气,带着鼻音道:“还好吧,就那样。”他没有因为心情低落而闹别扭,他的自由泳成绩的确狂跌不止。
父亲用成熟社会人才会拥有的深远目光盯着他,遥感觉自己简直被那目光压迫着要抬起头与父亲对视了:“Haruka, 你已经大学二年级了,差不多也得仔细考虑未来了,嗯?——如果游泳只是‘就那样’的水平,不如考虑毕业后工作,像普通人那样。”
很难说这句话具体何处触动了遥本已脆弱的神经,他将饭碗重重惯在桌上,丢下筷子,带着哭腔向目瞪口呆的父亲大喊道:“我已经放弃竞技游泳了!”说完,他跑出了家门。
这就是他在返乡前做出的决断。
这话是被巨大的情感裹挟带出的,因而并不准确。却反映了遥又一次被迷雾包围的心之所向。
一个月前,遥打定主意,要将一切外在干扰因素摒除至体外、尝试心无旁骛地游泳,企图回到他最初和水相识时那般模样。他托清水陆帮他每日计时,但不用立刻告诉他结果,这样做二十日后,遥比较了这些数字,不出他所料,他的状态一直在下滑。他其实已经隐约感觉到了,无论怎么游,水都在束缚他,水上竞技大会那时的感触无论如何也不消散。和湿漉漉的跳台无关,和被真琴搅乱的心绪无关,和队伍内流传的闲话无关,和被前辈影响的节奏也无关,他只是没办法游得迅速而自如了,遥这样认为。
这样下去,会变得没有办法游泳的,会被水憎恨的,他无力想象这样的后果。如果不能游泳,他的人生还剩下多少意义?所以遥做出了决断,参加完九月初的Intercollegiate竞技大会便暂时退出游泳队,至于是否还会回去,他没有考虑过。
遥在夜晚的海边又开始了奔跑。今夜星光黯淡,几乎看不清潮水上涨的轮廓,只能听见巨大的轰鸣声,遥开始想象海水撞击在礁石上的景色。如果在这样的水中游泳,也许就可以永远游下去,直至筋疲力尽,坠入深处了吧……
他跑到了岩鸢SC, 墙壁上的RETURNS 几个字母经三年间的雨打风侵、海面送来的盐分腐蚀,已经需要重新粉刷了。时间接近九点,SC内已开始进行休业的准备。遥没有进去,他大口喘着气,驻足仰望这栋建筑。
这里可以说是他的起点。十一年后,他却依然不知道,从此生发的无数道路中,自己是否拣选了正确的那一条。
遥站了很久,直到下班的笹部悟朗从SC内出来,一眼看见了他,正眯着眼睛确认那是否是七濑遥时,遥转身跑了。
回到家时,屋内一片漆黑,父母似乎已经去休息了。他们对遥的事情毫无插手的欲望,或许说早已失去了权利。
当晚,遥做了一个梦,难得和真琴无关。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凛带他去看的、位于澳大利亚的那个水上赛场,他像鱼鹰一般扎入水中,又化作了海豚,轻盈地排开水波,一往无前。
他开心地醒来,随后意识到那只是梦境。梦,多么美妙的词汇啊,梦境也好,梦想也好,只是前者只能是虚幻,而后者,则愈发遥不可及了。两年间,他为了向梦想靠近浅浅一步,脱离了自我构建的狭小天地,转身面向现实,被撕咬得遍体鳞伤。
此乃每个追梦人都要落入的吊诡局面,为了实现梦想,人们只能与现实搏斗,不断地失去珍贵的事物,最终或到达或无法到达那高峰。凛应当对此早有体会,高三时众人都在为进路犹疑不决时,唯有他怀揣着那颗伤痕无数却日益鲜活地跃动的心脏前进着,可惜的是,年轻的他以为那是梦想馈赠他的无限力量,却忘却了在他在异国他乡的那四年间现实送给他的宝贵礼物。所以,他鲁莽地将梦想的完满一面展现给遥,期望自己的对手兼好友可以如他一般、毫无迟疑地向未来飞翔;遥那被浓雾包裹的心果然循着光而去,一时间,华丽的梦使他那初次受到震撼的心灵产生了动力。只是,凛没能告诉遥,为了抵达光明之地,遥注定要丢弃他一直以来珍惜的、活下去的方式。
遥已经放弃了很多曾经用来维系自我的东西。他变成了被秒表指挥着划动手臂的人,他依赖着教练过酷的指导方式以缓解压力,他开始察言观色、谨言慎行以避免自己再次莫名成为队内的风口浪尖。他偶尔回望,思索:究竟走到哪一步时,我会变得不再是我?
在七月那一日,清水陆向他递来整齐记录下的二十个100m自由泳、二十个200m自由泳成绩,他找到了答案:如果再也不能感受到水,那么他便不再是自己了。
所以,他做出了决断。
次日,遥随父母前往墓地祭祀先人。三人对于前一晚遥情绪失控的事情缄口不言,血缘关系在此默契时刻体现了。遥提着鲜花及装载了祭祀品的水桶,在蜿蜒的、平时鲜有人踏足的山路上踽踽而行,父母的心情似乎很轻松,为了静心观赏景色,特意避开了人数众多的宽阔石阶,遥对此有双重的感谢心情。
七濑家已故的长辈中,遥唯一比较亲近的只有祖母。他将用来供奉的菓子从桶内取出,去神社旁接了水,父母各带了一条崭新的毛巾,接过水桶来浸湿毛巾开始擦拭墓碑。遥将花束摆放整齐,在墓碑中央的水钵内洒上清水,放入祖母爱吃的红豆馅大福饼,点燃线香,面对碑石合掌。他闭上双眼,无声地向祖母坦白:
“如您当年所说的那样,我二十岁了,选择成为凡人。请您不要对我失望。”
扫墓结束后,一家人拐去离家稍远、难得一去的板烧餐厅吃了午饭。沿着窄窄的道路向家走时,街口拐弯处出现了一个人,那人像感受到什么般,突然向这边望来。
是真琴。遥在对方刚刚露出一个侧影时就发觉了。
真琴也看见了他,动作停顿了一下,不知想要打招呼还是准备装作没看见——不过这都无所谓了,因为遥的母亲认出了真琴,露出真心而包含慈爱的笑容,像是炫耀一般大声喊道:“啊啦——!这不是橘家的孩子嘛!一年多没见,好像又长个子了!”
真琴露出被长辈夸赞时略带羞涩的笑容,母亲见此似乎更欣喜了,得知真琴刚刚下车、是从东京回来,便拉着他的胳膊加入七濑家的行列:“刚好顺路,我们也要回家。”父亲也指使起遥:“Haruka, 别傻愣着,帮真琴拎包啊,从东京回来多辛苦。”
遥的脑子轰轰作响。真琴有些无力地推脱了几下,最终顺从了遥父亲的意愿,把拉杆箱上摞着的浅蓝色软布包递给遥,看起来便不是很重。
遥低着头伸手接过,真琴的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掌心,很轻的一下,霎时,遥感到那寸皮肤变得很痒,接着一串电流在那里爆开了,酥酥麻麻的感觉从他的掌心扩散,一直延伸到他的指尖、延伸到他整条臂膀,他的全身好像要烧起来了。
遥被这种陌生的体验吓到了,他猛地抬起头,睁大双眼,企图找出真琴是否对他动用了什么魔法。真琴好像也被他吓到了,后退一步使二人保持舒适距离,苦笑着问遥:“怎么了?”
是呀,我怎么了?遥想。
第九章
遥的母亲拖住真琴说了一会话,大体是家人身体健康云云、大学生活云云。当真琴告知她,他在东京的游泳馆做暑期实习时,遥的父亲低低咳了一声,显然是在表达对自家儿子的不满。
遥置若罔闻,抱着真琴的小布袋跟在他们身后。如果路人经过这四人组合的话,或许会认为真琴才是这对夫妻上京读书、久不相聚的亲生儿子,但这便是遥与父母相处之道。
经过警察局时,父母似乎终于打探完真琴近来的状况,很是满意,终于释放了他。真琴主动慢下脚步,和遥并肩行走,遥对此没有意见——经历真琴释放的魔法后,他不怎么感到无措,也不感到痛苦或心烦意乱,似乎倏然他被拉回了三两年前,着高校制服的他和真琴就是这样,每日从与车站相隔一个街区的学校走回家。难道是因为那位女朋友不在这里吗?或是只是因为这里是岩鸢,他对情况有着绝对的掌控权。
两人没有对话,甚至都没有对视,遥不想让父母察觉他和真琴的关系在一年内天翻地覆过,真琴也清楚这一点,因此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遥抿著唇,忍耐着身体内部的异变,那过电般的感觉消失后,他的胸膛像怀揣了一只毛茸茸的兔子般、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甚至能从鼓膜的振动隐约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多么鲜活地躍动着,提醒着他,他是多么坚实地存活在此处;当真琴放慢脚步退后,与他只有不到十公分的距离时,遥的心变得又软又温暖,像泡在温好的青梅酒中一样。真琴的存在变得很突出,他无法自遏地感受到对方那露出短袖衬衫的肌肤散发出的热量,明明岩鸢今日潮湿而闷热,理应很难注意到只比周遭空气高出几度的他人的体温,遥却切切实实被真琴近在咫尺的身体烘烤着。
我到底怎么了?
当晚,遥又做梦了,五月末以来,他便很少一夜安眠。梦中的对象果然是真琴,场景与白日里在街角相遇那时如出一辙,只是遥的父母不见踪影,只有他和真琴二人。他们在夏日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樱花树下接吻,遥主动踮起脚送上双唇,他被真琴身上散发出的惊人热量紧紧缠绕着,忍不住从鼻腔中发出甜腻的呻吟声。
遥没在深夜惊醒,他睁开眼时,太阳已经升起了,远远地从田间传来鸡鸣狗吠声。他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忍不住抱紧被子翻滚了一圈,才渐渐感到内裤黏答答的,然后支离破碎的梦境闯入脑海。
这下,遥终于领悟,他的身心经历了何等骤变。
只有他的大脑一直坚信着“家人”这一纽带,而心灵早已翻过自我建筑的围墙,朝着他的理性拒绝的方向疾驰了。那些和真琴进行肌肤之亲又转身意图杀死对方的怪梦,便是遥的理智与情感相互干架的反映,他用最深入的方式接受着、又用最极端的方式抗拒着,因而让唯一与此无关的身体变得疲惫不堪。凛的坦白移除了覆盖在他的脑海表层的荆棘之网,他终于得以甩脱那些愧疚之刺,转而全心全意怜惜起真琴对他发送的、业已过期的感情。这种居高临下的心情,反而成功地在脑与心之间荒芜的土地中撒下了种子,并在一夕之间萌发了。但这被同情之心催化的喜欢之情,究竟能通往何方呢?
无论如何,身体内部的统一,使遥变得神采奕奕,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烦恼。他掀开被子跳下床,换了内裤冲下楼去,父亲正在哈欠连天地做早餐,看见一天前还神色低落的儿子在清晨七时裸着上身跳入视线,着实被吓了一大跳。遥看见父亲的表情,幡然醒悟自己被激昂的情绪影响,做了傻事,又咚咚咚跑上楼去。
他套上旧T恤,在卫生间里清洗了内裤,大脑也逐渐回归冷静,因而又迅速地落入了新的痛苦漩涡中:真琴已经不喜欢我了呀,我只是顾影自怜一般沉迷于我对真琴新生发出的情感之中而已!
遥倒抽一口气,肥皂脱手滑入洗手池中。
午饭后不久,渚传来消息,说是想和Rei-chan一同来遥家玩,顺便聊天,因岩鸢四人组自遥和真琴毕业后便再没聚齐过,还说会叫上Mako-chan. 遥暂时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想法,便推辞说自家被父母堆满了从东北带回来的行李,乱七八糟的,实在无处下脚,更别提四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了——虽然这也基本是事实,昨日下午又收到了委托宅急便公司运送的两大纸箱书籍及杂志。
渚回复了一个企鹅流泪的表情,没有说什么。遥知道渚一定不会轻易放弃——他就是这样性格的人,便把手机丢去一边,待对方动作。
果然,不出十分钟,遥家的门铃响了。遥正趴在矮桌上读他从东京带回来的一本专业书,想着就晾渚一下,便等反复响闹了三四遍的门铃声熄了,才慢悠悠起身去开门。
门外却不是渚,而是真琴。
真琴好像没料到会是遥来开门,没整理好表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渚说叫我们去他家玩呢……”
遥却没有注意到真琴的神色,他留意到的,是真琴从阔口T恤中露出的锁骨。那蕴含力量的厚重肌肉间,锁骨既像是肩部线条的自然延伸,又微微隆起,分隔着肌肉本身,遥和真琴一起游了那么多年泳,此前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对方的锁骨,居然是这样绵延而醒目地存在着的,尤其是在颈部下汇集的那两块突出的、被薄薄皮肤包裹着的骨圆球,像活物般随着真琴说话及动作微微变动着位置,遥很想伸手触碰一下。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淡淡地回答:“啊,行呀,我去楼上换一下衣服。”
真琴被遥丢在敞开的推拉门外,有些不知所措,他断然是预想不到,遥的内心经历了何等非凡的转变,已经和七月初那个他在看台上远远瞭望的身姿全然不是同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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