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骑车前往渚家中。下午二时的天空,这一侧阳光灿烂,那一侧愁云笼盖,西方骤雨东方晴,日本海送来凉爽的风——这是沿海地区夏季常有的景象。遥没有放在心上,只回过头问真琴:“伞,带了吗?”
真琴显然还无法接受遥可以自如地与他对话的事实,车把歪了一下,朝着遥的方向斜飞出去,幸好及时拉回,踩出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轨迹:“嗯,带了一把。”
那就行了,遥这么想。加快了骑行速度,他隐隐感觉到有雨丝迎面砸在他脸上。
二人抵达渚家所在的公寓楼下,把自行车随意地靠在墙边。进门后才发现,怜还没有到。“他好像突然被学校那边的课题拖住了,正在家里修改报告呢。”渚是这么说的。怜入大学后志愿数学,作为一年级的本科生已经开始在教授手下做暑期研究项目,实乃可喜可贺。
三人刚刚坐定,一边闲聊一边打机,便接到了怜的讯息,说是事情比想象中要麻烦,今天就不过来了。渚向后仰倒在地,失望地大大叹了一口气:“好~长时间没见过Rei-chan了,上了大学就把我抛弃了!”随后,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双目一亮,一骨碌翻过身来双手托腮望着遥和真琴,“但Mako-chan和Haru-chan一定还是好好的吧?”
渚虽然个性还像小孩子一样,但毕竟已经19岁了,何况又与二人相识多年,如果冒然敷衍回答,他必然能察觉到异状。但遥又突然想到,如果真琴对凛都说过暗恋自己的事情,渚会不会也是知晓内情而故意问出口的?
于是,他跳起身,道:“我去便利店买支雪条,你要吃冷饮吗?”他问的是渚。
渚皱了眉,不知是因为话题被遥生硬地转移而不太开心,还是在思索便利店有哪些品牌的冰棍出售,但他很快恢复了笑颜:“好哇~我要雪大福!还想要St○rb○cks的那款芒果布丁!还有C○lb○○的番茄味薯片!如果有抹茶味的P○cky也请带两包上来!”
不继续竞泳后对于身材管理完全放弃了吗,遥苦笑,一一记在脑中。他出门时,渚的声音又从房间内传来:“Haru——chan——!方便的话S○nt○ry的果酒也带一些!”遥怀疑自己是被渚下套了,渚应该只是想要喝酒才故意说了前面那些零食,因为三人中只有遥成年了。
真琴跟在遥身后也出了房间,坐在玄关处换鞋,还特意拿了雨伞,显然是要和遥一起去。遥一边系鞋带一边问他:“你跟着我做什么?”话音落,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语气很生硬,内容本身也不好听。
遥的确陷入了一种低潮的恼怒中,那是往事不可追式的怒火。爱恋之心短暂地停留又逝去,因为比起真琴,他显然是完全不擅长苦恋的,如果一眼就能望见尽头是死路一条,不如早日放弃。但自己和真琴因机缘巧合错过,这个认知又使遥酸涩不已,倘若畅想未来他和真琴的关系能演化出何种新面目,总归是没有“恋人”这一条在内的,如此来看,那便又绕回了原点,不,或许反而会偏离,毕竟无论是否恋慕着真琴,遥都无法忍受看到对方和他人步入恋爱关系。
遥这颗迟钝的心灵成长得很快,不如说是过快了,先于恋爱的浓稠蜂蜜,他已经被嫉妒的鸩酒浇灌。
关上渚家的大门,在泛着潮湿气息的楼道内,真琴终于开口了:“我想和遥单独待一会。”瞬间,他意识到这句话蕴含的暧昧气息,便又快速找补道:“不是,我是说,有些话不方便在渚面前说。”
越解释越乱了,遥想。“你要说什么?”语气依旧很差,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好像和真琴独处时,他总是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不是被对方施魔法,就是情绪混乱。
真琴似乎想要就在此处解决掉一切,停下了脚步:“就是……去年夏天的事情。”
触及核心,遥知道真琴一定想要说这件事,但他不明白,事到如今对方想要说什么,不是那晚已经说完所有想告诉他的话了吗?不是在之后就迅速拖黑了他的所有联络方式吗?不是已经有了新恋人快快乐乐地一起上课一起部活吗?有话想说的反而是他自己,也应当是他自己。
所以他没有理会真琴,小跑着下楼了:“那事我不想听。快点走吧,渚还等着呢。”
身后,真琴低低地唤遥的名字,回声很空洞,与苔藓的气味一同钻进他的心中。
第十章
在楼道耽误这一会,渚像发送飞镖一样嗖嗖嗖在line上又传来了数条他想吃的零食,具体到品牌及口味。最后,遥右手拎着鼓鼓囊囊的大号塑料袋,左臂抱住六听酒精饮品,从便利店内走出,外面雨雾蒙蒙,天色惨白,疾风吹拂。真琴为二人打伞。
在嘈杂的雨声风声中,他又一次开口:“……刚刚我说的那事,怎么说,对不起啊,遥。”
于是,真琴被遥狠狠瞪了,在那水蓝色的眸子中,他清晰地看见自己的身影。但他还是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了:“我不知道遥是什么时候原谅我的——变得能够像以前一样对待我,但我总觉得,不好好道歉不行……”
在携着秋季寒意袭来的雨水中,遥的恼火终于被真琴回旋的道歉点着了。火焰熊熊燃烧,熔化了嫉妒凝结的硬块,化作另一种形态,那是最原始而粗糙的欲望,是一段爱情中,双方会采取的最下流又最有效的手段。遥从未预料到他会这样做,但那一刻仿若受召唤,自己飞蛾扑火式投入了内心的大火之中。
——在这滂沱的大雨中,他松开右手勾着的塑料袋,那袋子撞击地面时发出啪唧脆响,随后便被雨水砸得簌簌声不断。遥用空出的手抓紧真琴T恤的前襟,以免对方逃跑,然后如同昨夜那个预言梦一般,踮起脚,吻上了真琴的唇。
与梦中的触感不同,真琴的嘴唇凉而干燥,遥伸出舌头舔舐以抚平干燥的表皮及浅浅的沟壑。真琴好像完全僵住了,紧闭着嘴任遥动作。他的手无力地垂下,伞掉在了地上,愈加猛烈的雨直接大滴地落在二人身上、脸上、唇瓣之间。遥闭着眼睛,专心地用自己的唇而非双目去感受、去确认真琴的反应,当他感到自己全身被淋湿时,不禁狂喜起来。无论如何,他的目的达到了:他让真琴像他一样因求之不得而痛苦了,因那逝去的爱情而心碎了,他用接纳而非逃跑的方式完成了他对那个夜晚的复仇。但那怨恨不是针对真琴的,那怨恨是针对无可挽回的时间及缘分的,只是,他不得不让真琴变成直接的承载客体。
遥颤抖起来,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兴奋。真琴没有推开他,真琴只是那么呆呆地站着,承受着他的吻,和他一同承受着上天挥洒下的冰冷暴雨。但遥的身体很温暖,那日只是被真琴轻轻触碰,他便浑身敏感脆弱,何况是嘴唇相接呢。他浑身发麻发软,既觉得从二人紧紧相连的那处源源不断地迸出火花,是他快乐的来源,又觉得自己像是风雨中一叶扁舟,若非紧紧抓住真琴的衣襟,而真琴又是那么坚如磐石,此刻他便要因此生从未经历过的感官刺激瘫软在地了。
啊,喜欢,我喜欢着真琴……如今,他终于可以在心中坦率地承认了,因为障碍被一扫而空,除了——
真琴有恋人了。
遥猛然睁开眼睛,松开了真琴,连连后退,早就抱不住的易拉罐终于也砸在地面上,那铝制罐与大地的每重重一击都在提醒遥,他成了卑鄙小人。因为是在岩鸢,因为只有他与真琴两个人,所以他得意忘形了。但这自贬式的卑鄙行径有着意外之后果。那由怜悯而生发的喜欢之情,在这一刻终于被从居高临下的地位挤下,让遥变得与真琴平等了,纯洁的恋爱心情,如藤蔓缠树般,开始攀附上他的心灵。
他站定脚步,透过重重的雨帘,观察着真琴的反应。世界上多数事情大可逃避以期解决,唯有真琴是不可如此对待的。
真琴好像在……哭。
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对方正像之前备考累了时那样、用双手覆盖住面孔,手指搭在眼睑上,真琴曾说,这是他用来暂时放空过负荷的大脑的方式,遥却认为,真琴更多的是想要掩饰学习压力带来的不良情绪,毕竟真琴的手掌大而宽,可以良好地遮挡住他自己的表情。现下,雨水恣意地从真琴的指缝间流出、划过手背及侧颌,他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喉结上下滑动。遥不禁想到,那其中或许混着泪水,就像一年多前的花火大会时那样,真琴又被他弄哭了。
但他该何去何从呢?或许真琴根本不想要看到他吧。
遥俯下身捡起那一袋带给渚的食物,又把散落在地面的易拉罐装进袋子里,似乎下一秒就会被撑破似的。雨还在下,毫无减弱的趋势,地面已经积了薄薄一层水了,每一滴雨珠落下都形成一个坑、连锁反应地溅起更多水花。遥此刻终于感觉到冷了,脑归脑,心归心,身体恢复了正常的感知,他颤抖着身体,牙齿打架、咯咯作响,又去远处捡起被风吹跑的伞,伞的内侧也被浇得湿漉漉的。
遥为二人撑起伞。他避免去看真琴的脸,否则他将又一次溃败、向后坠入愧疚编织的漩涡,但真琴的存在依旧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了,比那日更加清晰。
真琴好温暖啊。
遥忍不住这么想了。随后,他便像每一次浮出水面、拽下泳帽那时的动作,用力甩了甩头发,把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
“……总之,我去把东西给渚,然后我们就回去吧?——我也有话想对真琴说,我会解释的。”遥突兀而艰难地开口,他发现自己的声音也因寒意在颤抖。
从海面吹来强劲的风,秋天快要到来了。
遥把真琴的手从脸上扒下来一只,把伞塞进那只手中。
真琴真的好温暖啊——又一次这么想了。雨伞遮蔽后更显阴翳的光线下,遥抬起双目,终于去观察了那热源输出者的表情。
啊啊,真琴不是在哭。
真琴在笑。
真琴往往以笑颜示人,这是他憨直乐天的个性的直接表现。此刻遥所看到的笑容却与往日不同,那是混杂了巨大的惊愕与仿若偷窃得来的欢欣的、扭曲而无法自抑的笑,同时,不时有长久累积的心酸与对无数已逝去的、无可更改的决定的悔意,无怪刚刚遥认为真琴是在抽泣。此刻,若是旁人来判断,必然会认为真琴此刻也发疯了,但遥能准确地判断出,在真琴那混杂了万般情绪的脸上,欣喜的情绪占了上风。
一个从未思考过的可能性,在遥的心中,像中学时的美术课上小组制作的长条卷轴般,缓缓地展开。
真琴这个骗子,大骗子!
遥听见真琴也微微颤抖着声音,也许是因为情绪排山倒海般上涌,而非寒冷,道:“遥……怎么、像梦一样……!”
见真琴如此表现,遥的内心如止水般透彻了:他和真琴是相互爱慕着的。
因此,他忍不住又想要亲吻对方了,那种美妙到仿佛在飞翔的感觉,如果是在了解了真琴的心意后再做一次的话,一定会陷入无尽的快乐中吧。遥伸出左手环住真琴的脖颈,正要再次双唇相贴时——
他被真琴推开了。
遥迷惑地睁大眼睛,不只是身体,心也坠入冰窖般寒冷。他误读了真琴的意思吗?还是说,这就是恋爱的真相呢,让他前一刻还在幸福之海中漂浮,后一刻便被卷入寒流、撞上冰山,是世上至喜悦又至痛苦的人类的相处模式。
但他仍旧不想要逃跑:“怎么了?真琴不想要亲我吗?”
真琴“扑哧”笑出了声,他好似恢复了正常,笑得很自然,八字眉柔软地耷拉下来:“不是!只是,怎么说都太突然了,我和遥还什么都没说清楚呢。一般来说,至少要先说‘请和我交往’才可以亲嘴吧。”
后知后觉地,遥终于脸红了,他开始为自己莽撞的一连串行为感到羞耻了。他偏过头去,不再看真琴了,但他感觉得到,真琴还在偷偷笑他。
二人挤在伞下,却又避免着肌肤接触,姿势扭曲地走回了渚家——主要是遥在闹别扭。渚似乎是听见了二人的脚步声,提前打开了门迎接,自然是被吓了一跳。渚垮着脸道歉:“抱歉啊,Mako-chan, Haru-chan, 我不知道台风就要来了……”
遥和真琴对视一眼,笑了起来,异口同声道:“我们也不知道。”
渚似乎认为二人淋成这副落魄样子是他的责任,真琴则丝毫没有解释的意图,看来渚对于二人之间的事情毫不知情。于是,遥顺势敲诈了渚家中一把沉甸甸的防风雨伞,又顺走了两件一次性雨衣,才向他告别。渚抱着一袋零食,颇为依依不舍:“Haru-chan! 等天晴了再来找我玩呀!路上小心~”
遥点头答应,却在心中向渚道歉:不行,我和真琴玩的事情比较紧要。
二人本想趁着雨势减弱这一会儿,骑车返回。手机上的气象软件提示,本来朝着中国的上海方向进攻的风球,像回旋镖一般在海面上甩出了一个大弯,已经穿过了对马海峡,气势汹汹地登陆了本州岛,但尚未抵达岩鸢。然而,海风却愈发猛迅起来了,就连在平地上向前骑行都极其痛苦,不仅仅是要用身体抵抗逆向吹拂的狂风,本身纤弱的雨滴因为风速的缘故、重重射向脸部的感觉也让人十分不快,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了。抵达一处起伏平缓的坡道时,遥和真琴一前一后跳下了单车。
“果然还是走回去吧?”真琴从包中掏出伞,把从渚那里借来的那把递给遥。
遥也这么想。在这种天气,即便是没有上锁的自行车,也不会有无聊之人骑走。二人撑开伞,向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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