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们也是互相不认识的。也许周家只是恰巧找到了一批性格一模一样孤僻的女师傅。这让周晚芸感到心里安慰,不是因自己不讨喜吧,也不是怪师傅们的警惕与防备吧,只是人与人一见面,有些是撞了邪的,哪有什么缘分。
但晚芸错的离谱。
某一夜里,某一间周府的大屋子里,滚来牛肉汤锅的香气。屋子里头的年轻女子笑得放肆,聊天谈地。“西子塘的水杨开得盛极了,上回选了个阴天去开开眼,水乌泱泱的,花白塌塌的,也不觉得也多新奇,只像是那鲫鱼豆腐汤。”“切,运气不好,没挑对日子呗,你说人上坟都选个良辰吉时,你怎么出去玩玩儿都触到老天眉头,嘻嘻。”“哎哟,你嘴真是坏透了,我今天得掐下来不可!”
原来她的师傅们都住在周府里。她们在一间屋子里卷起宽袖,操起饭匙,快活地像所有市井里的胭脂俗粉一样。晚芸感到了背叛和孤立,每每上课前的那种蠢蠢欲动想要同她们亲近的心思消失了。她开始拉起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一到下课的钟点,她比师傅走得还要迅速。她明白,她在她们眼里只是来钱的工具,不是朋友,也不是徒弟。给她们一月一百两,她们能教顽石弹雨霖铃。她们拿着钱,买胭脂,买水粉,买钿花步摇,买珠玉金石,搭成日子的宝塔。她们在宝塔里攀谈,交换真心,而晚芸是被宝塔禁止入内的妖。她们有她们的日子,而晚芸既不在她们的日子里,也不在自己的日子里。
晚芸学得极快,琴棋书画不说出神入化,至少能不叫人笑话,她本本分分坐在案前的样子有些大家闺秀的稳重了。一张假皮。她笑话她自己。
后来,周家破例每日准她出去一个时辰。
于是她私下参加了一个少年少女的集会,叫“萝卜帮”,他们也都是破落户的孙子,登徒子的孩子。别的兴风作浪到本事没有,擅长小偷小摸,就爱戴着恐怖面具窜到有襁褓婴儿的窗边鬼吼鬼叫。晚芸不太清楚为什么叫“萝卜”,后来才发现是派里这五六个野孩子都喜欢吃萝卜。“就没点有意思的名字?”晚芸问道。几个“萝卜头”埋首商量几番,还是举起双手高呼“萝卜万岁!”
得吧。
就是不知谁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
晚芸捏住鼻子骂了句,“妈的”。
他们集中做坏事的日子定在曜日。她想着“曜日帮”怎么着,也比萝卜霸气。
这次瞄准了一位小官家里的小小姐。晚芸一听人名,来了兴致,立即表示愿鞠躬尽瘁,冲在前锋。
第 7 章(精修)
罗浮。
晚芸已经许久未见过她了,现在心间回想起这个名字时,觉得很不喜气。是那种鞭炮齐鸣的日子里念起来,仍然觉得冬日凉水灌喉咙的寒意。
但她还是老样子。素净的珍珠簪子。白净的衫子。安静的性子。整个人照旧是一幅湘里神仙的样子。看起来婷婷立立,整个常梁城里找不到比她皮相更好的女子。
萝卜帮的人说这种女孩子一看就很好欺负,来来来,我们偷偷把小石子弹在她的腿上。
晚芸相当满意地吹了一声口哨,但不成调,她突然觉得羞愧又快乐。
石子砸在罗浮的膝盖上,但她只低头看了一眼。她和婢女是来裁缝店取新衣裳的。她的婢女阿枝气得从裁缝店里一脚跳出来大骂,声音传至上空八百米,“没娘养的!”萝卜帮当然是没娘的,所以无关痛痒,嘻嘻哈哈笑一笑,人生什么溃烂也没有。弹弓弹向罗浮和阿枝的石子愈发猖狂。罗浮视若无睹,她摸着金纹的锦缎。阿枝似乎找到了罪魁祸首,要冲上去打架。罗浮淡淡地拉住,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晚芸胆子很大,将双手拢成喇叭,“以后还会见的,一路顺风哦。”
晚芸在这种两面派的日子中,找到了无限乐趣。她也爱拔别人家鸡的毛。很罪恶的举动。没有毛的鸡很丑,也可能糜烂。最险的一次,晚芸被人拿着扁担直接追到了周府门口,但她手快,提前一步上好门闩。她能听见扁担撞在门上,发出爆裂的声响。晚芸无所谓地耸耸肩,回屋子里开始拿起《女诫》。现在,她知道上头的每一个字,知道每一个句子的是是非非,她能倒背如流,却不能奉为圭臬。这些字句啊,像眉上一缕风。
晚芸不觉得自己是异类。世人都是聚集成群的。书生往文人堆里扎,追名逐利者碰见同好,也能上绿豆对上王八眼,何况她只是个做点小恶的野孩子。她有时还会溜到周罗两府间隔的高墙上,爬上梯子的顶端,将杂草搓成的小团用弹弓射出墙外,正好能击中坐在池塘边发呆的罗浮。
每次看到罗浮中招,晚芸都能激动低差点从墙头翻倒,“喔!”她怪声怪气地叫道。她射出的草团拖着一节长长的狗尾巴草,挂在罗浮的头发丝里。狗尾巴草俏皮地杵着。晚芸抬起手,挥了挥,嚷声道, “对不起啊,以前都打不到人的!”她知道罗浮不会生气。
罗浮甚至都没有将狗尾草摘下来。罗浮就抱膝坐在大石头上。
罗四小姐和周小夫人的人生都寂寞地像石头里发不出芽的种子。要等待一次裂缝。
晚芸想过要逃走。
有一次见管家的屋门没锁,晚芸溜进去抓了一把宝石,然后脚底抹油,钻了管家的篓子。逃出府门外时,她首先,当然,毫无疑问地想跑去当铺换一笔金银。
晚芸逃得很顺利,福穗没在府内,她娘这回儿是真的过世了。
街面上也走得畅通无阻。她甚至有余暇跟一户人家到孩子玩闹了半个时辰的跳房子,但一到当铺,便大难临头。周老夫人正襟危坐在奢华的铺子中央。那股威严神色以为是王母娘娘的转世。当铺掌柜正捧着厚厚的账本报账。晚芸一瞬茫然失措。她从未见过那样一张像烂腌菜一样丑恶的女人脸。她感觉心头滴血,似乎认清了自己就是个小偷。
此后,晚芸竟再没有过出逃的念头,因为她走在路上也是孤独的,跟在周府内无有区别。起码,周府还有遮阳避雨的檐。晚芸不想知道大姨,姨父的生活境况,这两个人,连同他们歪歪斜斜的两层楼房都在她的心里封了层。逃与不逃,没有差别,所以安身立命看了。
晚芸开始失眠。失眠症像菟丝一样缠在了她日渐消瘦的躯干上。她夜里会走马观花。周老夫人那张烂腌菜一样的脸,爹在水中浸涨发白的脸,娘两眼如乌丸的脸,大姨咳嗽青紫的脸,罗浮流泪清纯的脸,她眯眯眼想看清楚些,这些人脸下面都身子竟然都成了鱼尾,蟹钳,猪身,好没意思了。她也不知道这些众生百态,怎么都这么没有滋味了。
到了中元灯节。
周家人谴了婢女春花随她一起看灯,晚芸庆幸身边终于不是福穗那张灰败的脸,可算来福穗好些日子都没在府内出现了。
“福穗呢?说是回去料理娘亲的丧事,怎么就再没见过了。”晚芸避开人潮,问着身侧的春花。
“管家说是今明两日间就能回来了。”春花补充道,“八成会明日吧,今日估计还是得上柱香的。”
“她是一直长成这样的?”晚芸伸出两根指头往下扯着脸皮,扮出长脸婆的样貌。
春花捂嘴“噗呲”一笑,“小姐啊,你知不知道福穗跟……”凑到晚芸耳前才说,“罗家的大公子有过一段情……”
“哈?”晚芸惊掉大牙,掩嘴说道,“罗家公子不是和罗影小姐吗?”
“嗨,那是罗二公子罗策,我说的是大公子罗显。罗显可厉害了,十七岁中举,之后便在京城做了太傅的门生,现在罗府上下只等他日连科及第,鸡犬升天呢。罗策和罗显,是亲兄弟啊,但罗三小姐和罗四小姐却是罗夫人同前夫的孩子。这两对小姐公子,半点血缘也没有。”
“真是乱啊。”晚芸摇摇头,“我都不忍心听了,我虽没见过罗显,可看福穗这刻板草草的样儿,就知道是人间惨剧了。”
“那可不,还有个孩子呢,放在乡下亲戚家养,只偶尔带回城里逛逛。”春花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太吓人了!”晚芸倒吸一口气。
主仆二人在人行川流中窃窃私语。
春花一直啧啧赞叹罗显的丰神俊逸,晚芸也不觉来了兴致,听到他二人的孩子,贱命唤作“罗狗蛋”时,实在忍不住捧腹大笑,笑了一路,直看到罗浮身边随着婢女嬷嬷和一小孩在热闹的摊前停驻。
小孩梳着蒲桃头。
“罗狗蛋。”春花低声提醒着。
晚芸当然不能上前打招呼。自陆府的小偷事件后,晚芸可没少给罗浮使绊子。
罗浮着了茶色上杉,豆绿鎏金马面裙,在灯架下投环中鱼。漂亮的火红金鱼甩水甩在她脸上,她一面捂脸擦水,一面娇俏地笑。身边的婢女阿枝大大咧咧,将她往后边拉,说,“让我来!”
“我要那只眼睛乌黑发亮的。”罗浮的眼睛也闪闪发光。
“哪只眼睛不亮!”阿枝很伤脑子。
“喏,鱼眼睛有大亮,中亮,小亮的,我要的是最亮的,黑的跟曜石一样的。”罗浮目不转睛地盯着四处在澡纹盆池里游来游去的小鱼,叫道,“这只!背上带点白。”待确定阿枝选准了她看中的金鱼后,她才直起腰身来,抱过跟来看灯会的乳娘怀里抱着的三岁奶娃娃。罗狗蛋生的虎头虎脑。罗浮个子不高,抱着有些吃力,侧在一边看阿枝施展身手。奶娃娃不安分,伸手指戳她脸颊,罗浮就张嘴装作要咬他。一大一小,嘻嘻笑笑,惹人惊羡,引得不少贵公子侧目。罗浮注意到虎狼眼色,便不笑了,躲在一边,将孩子立正站好在街面上,给娃娃剥莲子,故意将苦巴巴的莲芯放到娃娃伸出来的小舌头上,看到娃娃难吃的哇哇大叫,又将莲子的绿包衣裹在指甲上,逗乐子给他。
不是冤家不聚头罢。
晚芸叹了口气,突然决定还是上前招呼一声,正要迈前一脚,一位年纪相仿,痞里痞气的小公子哥就浪里浪气地现身了。他是王间严。员外的孩子。王间严脸上还是肉嘟嘟的,年轻轻轻,就是调戏姑娘的一把好手,扇着扇子,左摇右摆地走将上前,搭住罗浮的柔肩。
“罗小仙女好!”王间严大声嚷嚷着,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
罗浮不冷不热地冲王间严浅笑点头,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婢女阿枝和嬷嬷会意离开。
王间严横身挡住一行人,嬉皮笑脸道,“罗小仙女儿,上元佳节,逗条狗玩玩啊。逗我逗我!汪汪汪!”
“你神经病啊!”婢女阿枝叉腰大骂。
晚芸不想看戏,因她知道罗浮这人没戏可看,想也知道,罗浮定然还是那一幅温婉又茫然的样子,便指着另一条挂着花灯的路,对春花说道,“我们去那边儿瞧瞧吧,闻到油香了,不知道有什么好东西。”
主仆二人点了份春卷。
晚芸一面捧手吃着,一面说道,“你再同我讲讲福穗的事儿呗。”
“福穗姐姐!”春花突然喊道。
“我让你说她八卦,你喊她名字做什么。”晚芸嗔怪,谁知扭头一看,福穗正背着包袱正向她行礼。
“……你今日就回府了?怎么这样快,今日也是中元节呢。”晚芸摸摸鼻头,有些尴尬。
“中元节,清明节,都是活人过给死人看的,不打紧。丧事料理干净了,自然就回来了。”福穗语气平稳,如一幅铁板。
晚芸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将这么多话,也许是红灯笼的缘故吧,她看着福穗的脸色竟有些血色了。
“要不要一起去逛逛?”晚芸试探性地问道。
福穗很迟疑。
春花携起她胳膊,怂恿道,“走吧,走吧。”
三人走了几步,又碰上罗浮一行,王间严不见了踪影,罗浮身边倒是多了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十八九岁的样子,比罗浮高出快两个头。
春花谨慎地凑到晚芸耳前,“罗显,是罗显公子。不过不是在京城吗?怎么又回来了。我可好些年没在常梁里见他了。”
“京城离常梁不过三十里地,来去也方便。”晚芸小小声地说道,“还不准人回来探探亲啊。”
福穗看看罗显,又看看罗浮牵着的那个孩子,眼睛木的像两只乌龟。晚芸猜她在想一些事情,但没能想起来,就跟自己一样。
“罗公子,罗小姐好。”晚芸客套了一句。
罗家人还未回礼,福穗就开始掉头疯跑。
晚芸愣了半晌,冲罗家人嚷了句,“抱歉,失礼了啊。”随即,后脚紧跟着追出去,嘴里不停喊着,“福穗!福穗!”
福穗溜进了勾栏瓦舍,里头正演着百戏。
福穗没察觉到自己在狂笑。
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公子都来凑了热闹场,金玉撺动,禁步叮咛。狮子钻着火圈,古怪衣裳的男男女女顶着百来张盘子在头上。福穗像一支穿云箭,“咻”地一声冲撞进了热闹场里。她在杂戏团里放肆嬉笑,躲避着追逐而来的大汉,她看到一个火圈,她想学狮子钻过去,但某一瞬,她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形。
罗浮和罗显也跟着走上来。罗狗蛋和阿枝还有嬷嬷留在原地。
福穗故意爬上装饰着彩灯的高架。她每朝着灯架上前爬进一步,灯架都要歪斜抖动,像一株风中芦苇,随时便要在半路倾塌。游客瞪大眼睛仰头看着,时不时响起惊呼。
“哥哥,她要做什么?你劝劝她。”罗浮拉着罗显的衣袖。
罗显抿嘴不说话,脸在夜色下一片冷峻。他此次回来,是特地为了看望病重的旧恩师,没想到还能有些意外的收获。要是福穗死了,他的心头大患可就了了。
罗浮明白他哥的意思,一直看向他的眼睛深处。
罗显不敢回望。
罗浮的眼色开始变深。她突然察觉到,莽莽苍苍,岁月如流,一生都是轻贱的,是自己也是他人。
第8、9、10章
灯架上数百盏彩纱灯将福穗照得四躯透明,她似一种矿山里采掘出的透明宝石,簇拥在高高低低的绢纱灯笼间。灯笼的灯芯很热闹,福穗感到快活,她很久没有这样的喜悦,像干涩枯败的井久逢甘露。她能目睹一盏盏灯笼正在跳跃的心。在爬上高耸入云的灯架时,她有那么好的身手,一点也不像个女子。她的手脚上充满了力量。痛苦让人生出潜能,福穗察觉到她的灵魂正盘旋在头顶。她在接受指引,一直朝上走。她在无声地顶礼膜拜,拜着人间不存在的菩萨。福穗突然对生活冒的凉腔嗤之以鼻,她不再战战兢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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