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顶上是很漂亮的星子。福穗没有抬头看,她至始至终,平视前方。她看到一半葳蕤的灯火,一半星星点点的黑夜。她多少岁了,她突然想问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是很年轻的,但是很快就要死去了,就像常梁城里很多未老先衰的年轻姑娘一样,她们不被珍惜,也没有智慧。
福穗跟了罗显好多年。
那年七岁,她的眼睛糊了沙子。有个面如冠玉的男子温柔地俯下身子,替她用凉水擦拭眼睛。他说,不怕,不会瞎的。你不要揉它,你再睁开眼,一切就好了。“一切就好了”。多么袅袅娉婷的话语,她一下就全信了。直到几年后生下孩子的那个晚上,爹气得两眼一翻,当天就进了棺材里,她才意识到自己早就是个瞎子。
娘坐在门槛上不发一言,直到福穗踉踉跄跄地跪倒在跟前,娘才说,“你别叫我娘了,我不会再是你的娘。你也别伤心,也别恨我,我和你一样可怜。打今日起,你没有了娘,我也没了孩子。”
福穗去找罗显,那时他意气风发,正要前往京城。罗显说,“你也是明事理的,我前程无忧,心早不在此地。”福穗不明白深意,只隐隐切切地说,“天涯海角,我哪里都可以跟着你。”罗显眼神悠悠,“我的心不在此地,自然也不在你那里。这样,我替你找个落脚地,就当我把一切还你了。”福穗就这样来了周府当差,做一个丫鬟。
一个伺候人的丫鬟。福穗想这样的两清,分明是笔烂账。
要是没遇上罗显,她还是个米庄里衣食无忧的小姐。以为很多年的事情早已忘了,但一见着罗显,就知旧恨已遍布全身,那种人生苦暗无尽头的恐惧,让她一下就察觉到黄泉。她这一生,是块长青苔的石板,搁置在街角里,有人指了条路,说那边你会开的更盛,于是她到了更阴骘的水沟处。果然,绿的更绿,湿润的更湿润,可一生却再回不到阳光里。以前心安理得,是因不知别人都是开花的,还自以为是一样丑陋。
“罗显!”福穗突然撕心裂肺。
罗显嘴角有笑意,除外的,什么也没有。他在翘首以盼福穗的死亡。
罗浮时不时歪头打量罗显,像在考究某个图案复杂的织物。
罗显嘴角笑着,却突然落泪。
罗浮愣了会儿,说道,“哥,要是难过,还是劝劝吧。她对你有心结,哪怕哄哄她,说要娶她过门,那都能救命的。”
罗显至始至终带着诡异的嘴角弧度,“浮儿,你不知道我的难处。我是她的不堪回首,她又何尝不是我的呢。”“哥。”罗浮突然问道,“那你现在是怎么看我的。”“傻瓜,你是我妹妹。如果可以,我会一直留你在身边。”
罗浮的眼神如同一条波涛汹涌的暗河,但她淡淡地说“哦”。
罗显当然不会察觉到身边这个看似清纯好骗的小姑娘,内心有多曲径幽深。
在另一处的晚芸心底吹过一阵凉风,看着爬上高架的福穗,心里一阵发怵,“福穗!福穗!福穗!” 她根本不知如何劝解,只能一遍一遍地喊着她名字。“福穗姐姐,你爬太高了!你快下来!”春花喊道。“姑娘,跳吧!我改日也陪你一道!”一醉鬼哈哈大笑。“别呀,还年轻,死了可惜!大风大浪没有不终归是风平浪静的!”一老者敲着拐杖,痛心疾首。声音越来越芜杂。台下人潮乌泱泱一片,四面八方,没有间隙,还有越来越多的人流涌入,在满当中生出满当。他们手上可能有刚刚镊完的鸭毛,手臂上可能绑了丧仪的麻绳,身上可能有同业已成年的儿子打架而留下的淤痕,他们脚下的靴子可能上了金线,他们的大拇指上可能有个名贵的扳指。但众生平等。此刻他们都昂头看着她。
福穗有没有遗言,谁也听不到,她爬的太高了。她的薄衫飘起,像在水里一样漂移,紧接着,她一跃而下。
高架下赏灯的路人纷纷避散,如投石入湖。
福穗跳下的位置离罗显和罗浮最近。
罗显在看到破裂的身体时,脸色陡然铁青,拳头捏紧山水折扇捏得“咯吱咯吱”响。罗浮眼眸垂下,但她仍然平静,很平静的冷漠,很平静的对抗。
福穗当然是故意的。她故意的死掉了。
晚芸抬头看了看能让脖子酸痛的灯架,知道福穗活不成了,她唇齿打颤地走上前,只瞥见地上那一滩浓黑的血渍,便害怕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很像冲洗一件穿了几十年衣裳而洗出的污渍。这就人死身灭么。晚芸痛苦地想,哪怕福穗穿了件华贵如蝉翼的衣裳,死后也是一团臭布。晚芸开始抽泣。她仍然不敢上前看。
春花泪眼婆娑,“小姐,让我先走一步去周府喊人来料理吧,您找个茶馆歇歇,我待会再来寻您。”
罗显虽有预期,但仍经受不住,寻了个就近的角落呕吐。罗浮没有,她乖巧地跟了过去,给她大哥替手绢。但罗浮的眼里没有一丝关切,她的眼色游离,看旁的什么也比看罗显真切,她甚至看到墙根的杂草堆里有一个木雕的小小的弥勒佛,那么小,只有铜钱大,斑驳破旧的样子。
罗浮忍不住走近,用袖子擦掉上头的灰土。佛像的五官还是很清晰的,矮墩墩的很饱满,浑身披着青苔,在闭眼微笑,只可惜有一只眼睛碎掉了,空落处长了一颗圆圆,极细极小的叶片,挤兑在小小的木材里。罗浮从未没见过这样的草叶,自然不知道它的名字——也许没有名字――会挑在这种无人问津的小佛像里生长的植物是不会在乎自己有没有名字的。它不能被记载。它适合被忽略。
当罗浮站起身来时,右耳的圆金珠子突然掉落,就掉在佛像泥土地的凹陷处。但她没去捡它,觉得有人比她更需要这耳铛换钱。
她只是低头看了一眼那枚戴了好些年的坠子。
这是陆青辞送的生日贺礼。
那年她十岁。很贵重的一份礼。
罗浮扯掉佛像眼里的稗草。这是一座享过阳光雨露的佛像,即便它是空心的,眼睛也应该看些人间。
杂草不应长在这里。
人和物颓唐起来都没有道理可讲。
罗浮默默将小佛像袖起。
人潮越来越多,人脚叠在人脚上。可福穗尸首坠落的地方,却无须声张地留出空白。官兵来得快,盖上草席抬走,一气呵成。有人清洗现场。血腥味却还是浓重,晚芸止不住痛哭,看着草席被架上牛车,什么话也说不出,脚上疲软,一步也走不动。可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主角”都离场了,却仍有消息滞后的人来闲言碎语。
生前可能无人问津,死后形形色色的人都想来听你生平。
“是周府的人,还是大丫头呢。”
“好像叫福穗!”
“福泽绵长,麦穗两歧,是个好名字,可惜命不由人,叫成三皇五帝也是无用。”
晚芸的胳膊不知道被撞了多少下,裙摆鞋面花泥一团团。眼见的地方,全是人山和人海。突然有个小姑娘被人潮裹挟着撞到她面前,晚芸下意识的扶住,竟发现是罗浮。
罗浮同她大哥罗显走散了。其实是怪她自己,她的心被那个小佛像所勾引。
罗浮紧抿双唇,轻言细语地说了句,“谢谢。”说罢,便焦急地踮脚张望,嘴里念着,“哥,哥。”
晚芸也帮她找,可她无故有些讨厌罗显,所以明明见到一脸苍白的他在不远处的房檐下抚额缓神,却当作没看到,拉过罗浮,抽着鼻子说,“我送你回去。”
罗浮看着晚芸抓住自己的手臂,挣脱道,“我想找我哥。”
晚芸一想到罗显便恨的牙痒痒,“你哥不是个好东西!他是坏人,他最好是要坐牢,去菜场上游街示众!”
罗浮没有争辩,双手垂下,半晌没说话。
晚芸觉得她一定是生气了。
罗浮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坠,坠在晚芸的手背上。晚芸第一次觉得原来人的眼泪这么有分量,可以砸的生疼。你的眼泪是铁珠子吗?晚芸很想问。
“对……对不起。”晚芸有些内疚。
“我好像很喜欢他。”罗浮的眼里尚有朦胧,下睫毛更是濡湿一片,“我或许就是喜欢他。”她说得很认真,望向晚芸的眼睛,后者被她这么一瞧,顿时支支吾吾,“我又没说你不准喜欢他……”说罢,又想到了什么,声音弱了一点,继续说道,“可他是你哥,你怎么能喜欢他呢……虽说不是亲的,难道你要像你三姐和二哥一样……”
罗浮低头啜泣。
晚芸手足无措。她看不懂罗浮,罗浮性子多变的就像盛夏的天气,她先前喜欢陆青辞,喜欢得眉眼都是笑意,如今又莫名爱上罗显,爱得连前车之鉴也顾不上。女孩啊,情和爱都像是伪装。罗浮既单纯又有城府,反正都是假的,晚芸不介意她的千人千面。
晚芸犹豫良久,终于像个小大人一样将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安慰道,“小孩子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会变成小溪流走哦。流走了,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哥哥了。”
罗浮登时吓得不哭了,却在不停地打噫,可怜巴巴地看着晚芸,“是……是真的吗?”
小女孩果然还是要哄。
“是真的啊。”晚芸微微弯了弯腰,凑到罗浮面前,后者吓得眼睛都不敢眨,后缩着脖子,愣是挤出了一层双下巴。“是真的啊。”晚芸不苟言笑,又重复了一遍,“我上次见到的那个小孩,就是像你这样,先流出一层下巴,渐渐她的头便扁平了,成了一枚青石,接着她的脖子也消失了,涌出一阵阵的泉水,泉水呢,又将身上的皮囊冲开……”
“你不要再说了。”罗浮捂住耳朵。
“那你就别再哭咯。”
“浮儿!”缓过神来的罗显终于找到罗浮,大步流星地走将过来,撩起衣襟,半跪在罗浮面前,焦急地问道,“浮儿,有没有伤着?都怨哥没看顾好你。”
罗浮摇摇头,将身子压在罗显的肩膀上,嘤嘤低语地啜泣。
这还是晚芸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罗显,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说话又不急不徐,没有半点官宦子弟的圆滑与油腻,初见他为人举止,就知是启明星似的人物。他的清澈明朗,不像玉石,而像连绵不绝的绿色重山。他眼底有雾气和情绪。可画人画皮难画骨,若不是知晓福穗的事儿,晚芸觉得罗显还真是百里挑一呢。
一想到福穗的境遇,晚芸便难受得手心发抖,后牙发出“切切”的声音。晚芸知道她打不赢罗显,所以决定从罗浮那儿下手。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高傲道,“罗浮说要同我去逛逛。”
罗显低笑一声,脸上仍有受惊后的疲惫,“天色晚了,下次吧。下次还有场子看,你们两个小丫头早些时候来,可看上个把时辰,过足戏瘾。小妹妹,你看如何。”
晚芸翻了个白眼,瞥见一架马车要进入小巷,而他们三又正处于当口,便一鼓作气拽过罗浮。罗显大惊,正要拦住,那架马车辘辘驶过,截断了他的追赶。晚芸不由分说地拽着罗浮冲进人群里。她们还都是未及笄的小孩,一旦淹进成年人的潮里,便是沧海一粟。罗浮一直回头张望着她大哥罗显是否会追来,却见到追了十来步的罗显偶遇了位从安车蒲轮上下来的达官贵人。
罗显朝他行礼,两人热络地攀谈起来。
另一处,晚芸强拉着罗浮并没有跑远,而是上了一处飞檐翘角的楼阁。楼阁里也热闹。常梁城很难寻到一处静得只适合沉默的角落。人们高谈阔论,一张嘴有八条舌头。肮脏的,刻薄的,扭曲的,烙印在每一片瓦上,每一张漆面上。
晚芸放开罗浮的手,将身子全部压在阑干上,俯瞰方才福穗闹过的瓦舍。福穗坠落的高架不如这楼高,晚芸站在这里可以看到高架顶上那一盏硕大无比的六面转鹭灯,画了四大美人和秋月牡丹。
“好了,我就是为了故意闹闹你哥,你要是不想跟我待在一处,也就走吧。”晚芸说道。
罗浮并没有走。她安静地站在阑干处,观望着什么。
晚芸没跟她说什么话。
晚芸脚尖翘起来,好几个瞬间差点翻栽下去。她披散的后脑发遮住她的半张脸。她压根不想让罗浮看到她的眼泪,只能装作不停地在清理眼睛,“进沙了,真烦。”晚芸想到教书先生说的“高处不胜寒”,想到福穗的惨状,想到这段时日,两人虽心无灵犀,但却有日日常相见的熟稔,可如今连这份“熟稔”也要消散了。她努力憋着不去嚎啕大哭。
罗浮看到罗显终于同某位横然插出的贵人寒暄完毕。他现在不慌不忙地张望着。常梁城的夜里,地上有数万个火点,照的地上分毫毕现。罗浮瞪大了眼睛。
罗显同人嘘寒问暖,互通音信,淡定自然,就像他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出门看百戏,一个人回府遇故人,而他莫名走失的妹妹罗浮已经死在了他意念的岸边。
“他看上去很着急吗?”罗浮的声音像泛了涟漪的水面。
“嗯?”晚芸不动声色地抹去泪痕,故作轻松道,“谁啊?”顺着罗浮的眼色望去,却忍不住嗤了嗤鼻,“着急?看不出来啊,这不挺淡定从容的么。”她说得也是实在话。
罗浮的眼神黯淡。他一点都不关心我,他说只要我喜欢他,他便喜欢我,他的荣光会是我的保障。我们是一家人。我们爱彼此。原来都是假话。我果然,从来不是罗家人。
“你没有朋友吗?为什么非得粘着你哥,我没见过人家妹妹是你这样的。你就因为陆青辞要定亲了,就再不搭理人家了?当朋友也是好的。他对你可没有亏欠。”
“没有。”罗浮渺了眼远方,“我……惹人讨厌。我想陆哥哥也是讨厌这样的我吧。与其到头来被抛弃,不如我先断舍离。”
“青梅竹马,不至于讨厌,你怎么能想的那么悲哀。”
“不是。”罗浮摇了摇头,“我心不好,从来不给乞丐投钱,就像数九寒天的冷柿子。陆哥哥不一样,他喜欢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他若是了解了我,便再不会喜欢我。”
“我也不给乞丐钱啊。一是我没钱,二是他们当中有许多骗子,专骗小孩子。”
“是吗?”罗浮歪头看着她。
“是啊。”晚芸神吸了口气,“下次带你看看那些乞丐将破碗收起来后,是怎么去酒楼大吃大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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