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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少年(近代现代)——抒余

时间:2020-04-25 09:45:15  作者:抒余
  我又点点头。
  事情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我以补课的名义多次进入宋霆的办公室,有时是补课,有时是聊天。他救了我,知道我的秘密,是最该看不起我的人,但他没有。我其实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关闭了十六年的声带突然被启用,总有些生疏,讲的也是一些生活琐碎的事,给竹笋去除苦味的秘诀是加盐,毛衣要用双元宝织法织。可是他喜欢听我说,眼睛总是看着我,偶尔插几句嘴。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我昨晚炒嫩笋,焯水的时候加了点盐,真的不苦,”他说着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笑,“我其实不太会做饭。”
  还有一天,我去办公室找他,他突然对我说,你过来坐,我给你画一幅画。
  是一副简笔画。几笔勾勒出线条,眼睛大大的,头发长长的,脸上光滑没有胡茬,脖子上用一个小尖角表示喉结,发梢系着一个蝴蝶结。结构没有找好,画紧贴着下端,上面空出好大一部分白。
  “这不是我。”我说。
  他收回画,仔细叠好,夹在书里,对我说。
  “这将会是你。”
 
 
第3章 
  1
  周末的时候母亲提早下班回家,极快地做好了晚饭。她多做了一道凉拌折耳根,听说是下班时路过一个公园,看见里面草地上长满了野生的折耳根,长得壮实,叶子毫无畏惧地舒展,她害怕浪费,偷偷翻铁栅栏进去,摘了回来。
  我搬了一个高凳子放在院外当桌子,坐在父亲卷烟的小板凳上写数学作业。说是写作业,不过是把题目读一遍,勾画出所有的数字,会做就做,不会做就端端正正地写个“解”字,再去看下一题。菜贩肉贩还没收摊,菜市场里闹哄哄的,耗子在墙角不停地跑动。楼上有人倒水,“哗”的一盆水从空中当头淋下,溅起的水珠晕开了我才写好的字。太阳将落未落,低矮的院墙并没有引来风,我坐在院子里,闷出一身汗,校服黏腻腻地紧贴在我身上。
  “何归,回屋吃饭。”母亲围着围裙,拿着锅铲从屋里走出来。
  我提着两张凳子回到屋里。父亲已经坐在桌前,碗里尖尖的一碗菜,绿油油的,冒着香气。我走过去坐下,端起我的小半碗饭。
  昏暗的灯光下,我们一家三口围着小方桌吃饭。
  楼里的人,夏天的时候,都喜欢端着碗去院子里或者石阶上吃,更有甚者端着饭碗去江边,几口吃完一个猛子扎进江里冲凉。在外面吃饭偶尔也会看看热闹,谁又趁谁不备偷夹了别人碗里的肉片,被苦主发现,一言不合,筷子对着脸直直地戳过去,碗也打翻了扣在头顶,菜汁油水顺着脸颊轮廓往下流。当然也有别的热闹,但这是最精彩的,大家都喜欢看。
  我也喜欢去外面吃饭,父母却不允许我端着饭碗到处跑。倒不是担心冒犯到邻居,而是尽量避开和他们交往。因为我的缘故,楼里的人都看不上我家,我最多只端着饭碗在门口稍稍站了一阵,不像其他孩子能吃到别人家里,石阶上去,更有甚者吃过街吃到秋月门花园,抑或是长江边上。
  今天母亲凉拌的折耳根尤其入味,我伸筷子夹了一根胖的,被母亲没好气地横了一眼,又赶紧松开。母亲顺势夹到自己碗里,说起今天在店里发生的事。
  她说话总是带着一股酸意,说那个刘姐没她勤快,奖金还比她高。她又说,她才五十二岁,店里嫌她一身病,干不了活,要把她开除掉。
  我和父亲握着筷子,停住吃饭。父亲问母亲,她有没有退休工资。
  “老子是遭开除,不是退休。”
  也就是说分文没有了。母亲没被开除时,一个月的工资有一千五左右,现在她被开除了,家里的经济来源只有父亲在厂里的工钱和一个月八百块的低保,硬生生减少了一大半。
  我们都不说话了。母亲接着说:“重点是工龄没到,老了以后连养老保险都享受不了,屋头开销又大,尤其是你,”她语气不善地看向我,“交个啥子资料费遭了两百多。读书成绩死球不行,干脆不读了幺台。”
  母亲不是没有提过让我辍学,跟着长辈去广州打工的事。但那时候大姐在家,能帮我顶撞两句,而且我才读初中,义务教育不需要交学费,童工又犯法,她就不了了之了。但这次不一样,她的语气很强硬,我听出来了。我快要满十八岁了,可以作为家里的劳动力出门工作赚钱了。
  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本地二本师范一学期学费五千,吓得咂舌,兼之各种住宿费生活费杂物费,大学教育就是个无底洞,她养不起我读四年,更何况我注定考不上名校,没有竞争力,毕业即失业,还不如趁着年轻学门手艺。她语气里带上羡慕,刘姐的儿子学的汽修,现在一个月能挣三千。
  我沉默着不肯点头答应。读不读书我倒是无所谓,可我舍不得宋霆,我还想多见见他。
  母亲“啪”的一声把筷子拍在桌上,开始破口大骂。她说我不懂做父母的苦心,他们一生为儿女操劳,假如家里稍微有点钱,她也不会生这一身的病,也就不至于腰痛发作摔碎盘子,被火锅店开除。父亲沉默地点头附和,给母亲夹了一筷子的莴笋丝。
  我吃干净碗底的最后一粒米,放下碗和筷子,低着头,乖驯地低着头,听她骂我。
  她骂累了,不愿再看我,转过头去,心思很乱。桌上的菜凉了大半,我斟酌着开口:“大姐不是回来了么……”能不能先管她借点钱。
  母亲寸步不让:“你大姐顶个锤子用,老子真的倒八辈子霉,生你两个瘟神来讨债,你还是个神经病……”母亲又开始念叨起来,诉说自己的苦命,“我以前当棒棒,他们都说我能干,是个享福的命,我命好苦哟,这哪是享福哟,分明是上辈子欠了你们这些瘟神,这辈子来还债……”
  她越说越气,饭也吃不下了,搁了饭碗,呼天抢地地回了房间。
  2
  我其实不喜欢忍受委屈,谁都不喜欢。但我总没能力反抗,正如母亲所说,我有病,下苦力都没人要。小时候我的反抗情绪会更加强烈,很长时间不说话,面对着墙壁,或者偷偷躲到秋月门花园里,想象我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孤儿,从此自由自在的生活。这样的自怨自艾会变成怒火,越燃越旺,心里策划着各种各样报复的手段,杀人放火,无一不做,无所顾忌。我是卑劣的小人,不愿给伤害我的人救赎补罪的机会,我已堕入深渊,不介意多一人垫背。
  但我身体不好,连多想都是有罪的。我想得情真意切,竟会感受到迫真的伤害,觉得心肝脾肺肾缓慢裂开,鲜血奔腾着往上涌,堵住我的喉咙,让我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喑哑的求救声。手腕也鼓胀鼓胀地发疼,想要用刀片划出一条伤痕,滋滋的往外冒着血沫。
  父亲有时候喝足了酒,也会慈眉善目地对我说:“你的病不怪你,你生下来就沾了病气。”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我却不愿相信。我总觉得有更深的原因。
  3
  往后倒推十八年,我出生在2003年的春天。那一年的春天,有一场始料未及的灾难席卷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未出生的我——非典。
  那一年真是死伤惨重,全国约有一千人死在这毫不起眼的病毒之下。连我们这个小县城也频频曝出有人感染的消息,无数的人死在了2002年冬天的冰雪中,以及2003年青黄不接的春天里。
  对这场灾难,我始终感到好奇,觉得它与我的一生有一种神秘的联系,使我与别人不一样:我精神上的毛病,心理上的苦闷,前半生悲剧的开端,似乎都与它有关。它不是我前世的原罪,也不是我今生的现世报,更像是夹在悬崖间的一条细索,或是大海波涛里的一叶扁舟,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把我吹得不成人形,提醒着我前世既不可回首,后世亦不可期许,今生的苦难唯有硬生生受着。
  后来有一天,我和宋霆躺在床上,我靠在他的怀里看书,突然想起这件事。我询问他对当年的那场灾难是否还有记忆,是否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未知报复。我固执地想要追溯源头,哪怕结果不如我愿,只是一条小水沟,在无数水滴的注入下才变成了一条大河。
  宋霆不提那场灾难,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幺幺你没有病,你也没有罪,你只是和他们不一样。你更善良,你更美好,你不需要自责。
  当时的我已然释怀,弄清楚了我是谁,我既是何归,也是何瑰,只是对于探究过去有着强烈的好奇。但现在的我不会明白,我只知道我是恨的,同我的父母一样,虽然我们各有冤屈,但大抵殊途同归,共同埋怨着命运的不公。
  4
  灾难与我隔了一层母亲的肚皮,我与母亲从血液里即为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脉搏连接着心跳,更安全的同时也更危险。
  母亲当时已经开始在火锅店端盘子,肚子里揣了一个我,两三个月开不了张,急得生了一嘴的燎泡。父亲的工厂也暂时停工,迟迟不见复工通知。他们尽可能地节省花出去的每一分钱,上山摘菜,下河摸鱼,那时候北区是比南区还要穷的山,冥冥之中皆为注定。
  我的出生是个意外,我其实已经过了预产期,但一直没有动静。母亲说她以为我是一个死胎,原本是要上山去摘红花,用土方把我打下来,下山的时候羊水突然破了,黏腻腻地顺着腿根往下流了一路,她忍着继续走,走到江边时,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就地躺了下来。路过了一个护士,看她咬着牙脸色惨白,挺着大肚子,就知道她要生了。
  母亲生大姐的时候十分顺利,进医院花了一个上午,就把大姐生了下来。如此有经验的人,生我的时候费了不少的力气,哀嚎挣扎一个上午加一个下午,我才终于肯出娘胎,过了许久也没哭,给我接生的护士倒抓住我的腿,使出力气狠狠打我的屁股,才拍出我满喉咙自胎里带出来的苦水,逼出一声小猫呻吟一般的啼哭,宣告世人我的到来。
  5
  大姐总说我和他们不一样,这里的“不一样”不是其他人常说的贬义或者侮辱,而是客观性的陈述。她说其他人都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只有我,是江水孕育的,是真正的长江的孩子。
  或许是在江边出生的缘故,我生来对长江有着亲切的感情,这种亲近是刻在骨子里的,所以我第一次自杀时,选择了沉江。
  母亲剪烂了我攒了好久的钱买来的红裙,我用了一个晚上把它仔细地缝补好,手指在昏暗的路灯下被针尖扎伤,缝隙里的杂草迎着月光疯狂生长。我缝补好每一块碎片,穿在身上,来到江边。
  闷入水中的那一刻其实没有那么痛苦,腿上和背上的伤口被冰冷的江水抚慰,火烧火燎的疼痛褪去。我放松自己的身体,慢慢沉下去,如同婴儿回归母亲的怀抱。
  大姐在岸上找我,呼唤声隔着水面传来,我听得不真切。视线逐渐涣散,水纹疯狂波动,模糊了大姐的衣摆,清晰了天上的月亮。
  黑暗逐渐聚集,却又被一个人生硬地劈开一道光。一双手搂住我的腰,稳固地拖住我向上浮。
  这一次我的出生是伴随着清醒的意识,我被人强硬地拖拽出河流母亲温暖的子宫,羊水般的江水糊满我的口鼻,宋霆就是护士,狠狠地压着我的腹部,逼着我吐出第一口浑浊的江水。
  那时候我穿着破碎的红裙,满身是伤痕,脸颊肿着,嘴角破了,凝固着血痂,像《聊斋》里落魄的水鬼。可宋霆不觉得,后来的日子里他总是对我说,我是漂亮的,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被迷住了,至于《聊斋》和鬼怪——“如果玫瑰上的月光能凝练成人形,那就是幺幺的模样。”
  我辨不出他是真心还是哄我,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着实短暂地打消了我轻生的念头。
  “你怎么这么漂亮?”
  这句话的野心太大,潜意识里把我与他相配,天生自带的亲昵。彼时我与他非亲非故,他仅是一个过路人,天生的善良驱使着他救了我一命。虽然不知前尘牵绊也不知后世发展,可我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他是把我拽出深渊的芦苇,寒冷冬夜里的火把。我无法控制自己劫后余生丰沛的情感,肉/体虽然随着蒸腾的热气腐烂,感情却如大旱后的甘霖滋润龟裂贫瘠的土地。在我行将就木时,我爱上了宋霆。
  第二句话才是“你这么好看,不该寻死的。”
  这即是我和宋霆的初遇。
  6
  第二天上课时我依然走神了,我在想,没有母亲的工资后,我要怎么办。
  说来自私,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我们要怎么办,而是我要怎么办。父母已经承担不起我的后半生了,我必须自己想退路。真的听母亲的话辍学吗?跟着长辈一起南下去广州打工,和几十个男人挤在一间四五十平的工厂宿舍里,每个月拿着少得可怜的薪水,最主要是不能再见到宋霆,他会单独给别的学生讲题,鱼缸里的巧克力也会给别人吃。这样的生活是我万分不想要的。
  眼下的出路只有一条,把母亲的工作要回来。
  下午五点左右,学校打了下课铃。我本来和宋霆约好了,晚饭时间去数学办公室补课,但今天我没去,壮着胆子溜出了校门,坐上学校门口的巴士,回到南区,去找母亲工作过的火锅店。
  正值饭点,火锅店生意兴隆。老板娘站在柜台前,劈里啪啦地拨着算盘。柜台上放着一个金黄色的招财猫,懒洋洋地招手。旁边放着一瓶富贵竹。店里人声鼎沸,火锅的雾气四处飘散,男人们光着膀子划拳,划的是本地的一种拳,叫“乱劈柴”,想到什么说什么,对方爹娘自己爸妈,污秽的词汇满天飞。上一秒两个人梗着脖子涨红着脸,恨不得打一架一般地嘶吼出拳,下一刻又哥俩好地碰杯,把冒着白沫的啤酒仰头喝得一干二净。
  我喊了几声没人理我,可能是因为声音太小,也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看出来了我没钱,不愿意招呼我。我只好走到柜台前,说我想找老板。
  算账的女人抬起眼皮扫了我一眼,铅笔在账单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个数字,说:“有啥子事直接给我说就行,我们那口子没在。”
  我说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母亲工作的事。
  她问我母亲的名字,我如实回答了她。
  她开始打起了官腔:“小娃儿家家的,不在学校读书,跑来给你妈伸张正义。我辞退人都是有理有据,这条街上哪个人不晓得我夏金花是最体恤员工的?你嫩个小,懂个啥子嘛懂个。”
  她态度太过傲慢,我的牙齿开始发抖,眼睛也不敢看她,在公交车上想好的说辞这时也想不起来了。我只好低着头,嗫嚅地说:“她打碎了你好多个盘子……我想办法挣钱赔给你……”
  不等我的话说完,旁边突然走过来一个穿着围裙的服务员,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摔盘子?她原来是嫩个给你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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