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喔……噢……那可真是……糟糕,我以为你也是独生子……”
“糟透了,”阿尔弗雷德又咬了口苹果,快速地咽下,我倒是从来没听他提起过之前的事情,这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他摸出手机,然后翻了翻相册,接着把它横在我眼前,我看到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不过我能轻易地辨认出阿尔弗雷德,他笑起来的模样非常有特点,带着能够渲染气氛的阳光味,旁边那应该是他的兄弟了,腼腆,羞涩,同样架着一副眼镜。
“这是在洛杉矶,”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马蒂是个好家伙,别看他闷声不响,在十年级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半夜跑出去,跟着几个学长在街头玩涂鸦,可帅了不是吗?虽然没有Hero我帅,哈哈。”
“的确,帅小伙,”我这样回答道,阿尔弗雷德又把手机晃了晃,照片切换到下一张,那是暴雪结束的早晨,我能辨认一街道的白雪,然后是两张脸,扣着厚帽子,裹着严实的围巾,而且不甚清晰,所以没法看清表情,这下几乎真的是一模一样了。他凑过来,带着一股水果香,“认得出哪个是我吗?”
我楞了愣,我怎么分辨呢?要知道我看起来都是黑白的,关键部份甚至都模糊在一起。但我始终盯着荧幕,赶在那些黑斑出现前我闭上眼,回答道,“右边那个。”
阿尔努努嘴,然后把手机收了起来,“你怎么猜到的?”
“虽然我想说直觉……这种玄乎的东西,”我笑笑,“你们俩的眼睛不太一样吧?”
他怔住了,接着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难道看得清颜色了?”
“怎么可能,”我拍掉他的手,“真的不一样?”
“哎我问你怎么看得出不一样?明度差异吗?”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半天,当然凭他正常人的双眼是没办法辨认区别的。我笑着摇摇头,说道,“没什么差异,只是你看起来不同。”
“好吧,真奇妙,不是吗?”他放弃纠葛这个问题了,我也识趣地选择沉默。过了良久,我轻声说道,“事实上,你想念他吗?”
“那毕竟是我的兄弟,虽然我觉得他没什么存在感,”阿尔弗雷德缓慢地说道,他极少以这种口吻说话,我知道他是想念的,毕竟那是过去……属于过去的回忆。我摩挲着苹果光滑的表皮,同样以缓慢的语速说道。
“Prefect。”
自然我还是没有拍照,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搞定这张照片,我不断说服自己OK,不过是一张照片而已,很简单,真的很简单,但是我的大脑里却是一座杂乱无章的迷宫,别说它在外部世界,我确信它始终就在内心里×;我只要走出去就可以了,但它看起来实在是希望渺茫了些。
我站在窗边,今天的天气说不上很好,我看到外面的花园,我蓦地又想起了父亲前些日子提出的搬家计划,我忽然感到恐慌了,对——没错,我得护住这里的,虽然这看起来愚蠢极了,但我一定是有办法的,不是么?我知道不少个人展之后的作品都会被拍卖,至少我可以在这上面弄到一笔钱,然后把房子买下来。
这似乎给了我动力。我发誓一般地回身,然后深呼吸,盯着那相机看了很久。我最终叹了口气,阿尔弗雷德正打算钻进房间,我喊住他,说道,“好吧……果然还是拍掉它比较好。”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他站定在那里朝我招手,我扬扬眉,而他继续招手没有停止。于是我便朝前走过去,一直走到他眼前为止,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我停止,然后掏出手机对准我,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一声哢嚓声,接着阿尔弗雷德满意地咧开嘴笑道,“说真的亚瑟!你在照片上看起来挺帅的。”
我愣神许久,直到他乐呵呵地把手机摆在我前面,我看到了我自己!这真是不可思议。那是我——没错,的确是我,我看到我的眼睛;它注视着我。
或者说他。
那天我意外地睡得很熟,而且梦境很平稳,这令我安然地苏醒,然后安然地起床,好像一切都变得舒心了。我听见汽车驶远的声音,拉开窗帘一看,父亲已经开着车离开了家。我心中另一个负担也暂时被抛到九霄云外,自然,我定下的目标就该去完成。接着我去浴室冲澡,这使我清醒多了。
我鲜少有这样努力的感觉,长久以来我都觉得我是悬浮着——飘荡,在名为人生的世界里飘荡,和蒲公英一样。我很多时候觉得自己毫无目的,这暂且不管,至少我现在还是能做些什么的。我犹豫了一会儿,那么我得为了展览做些事情,不是吗?我决心去联系一些人,一些能够提供帮助的人。我掏出油性笔开始在挂历上书写自己的行程计划,比如下午我该去见些熟人了。
我在中学的时候认识一群年轻的现代艺术家,他们聚集在伦敦,我知道他们甚至认识那位传说中的班克斯×,我曾经得以有个机会和他见面,当然现在这并不重要;他们非常自由,来自各地,甚至不少是美国人和义大利人。阿尔还没搬来英国之前我和一个现代艺术家关系很亲近,他是一个波兰人,虽然并不招人喜欢,但是他做的短片动画真是棒极了。我忽然想起距离上次的联系起码有一年了——喔对,他难道不是一个出色的家伙吗?
这令我精神抖擞,曾经我和他一起在半夜零点沿着Green Park一直到Hyde park corner的地铁站搞涂鸦,自然大部份活是他干的,我负责拍照留念。一次他不慎被员警请去喝了茶,不过之后因为没有证据所以被放了出来,之后我把洗出来的相片全部寄给他了,再然后他回到了波兰,我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在伦敦,如果在的话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弄的我非常怀念这过去痛快的经历,或者说,那是我唯一可称之为青春的东西了。
我可能有些过度紧张,同时伴随着兴奋;我几乎是立刻翻出了自己曾经的联系手册,谢天谢地!它还在。我看到他的名字……喔,菲利克斯·卢卡谢维奇,感谢上帝。我现在祈祷他回来了,至少会让我心里好受些。于是我抓过电话拨号码,心里异常的紧张,耶稣基督——
电话号码已经被注销了。
好吧,的确,我突如其来的念头总是有失偏颇的。先冷静一会儿,好好琢磨一下到底该怎么做;我把电话搁在一边,我觉得菲利克斯很重要,他的才能也好,说实话我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在坚持那自由洒脱的街头艺术,可能他早就放弃了也说不定,这个想法令我有些慌乱,我觉得我还是得找到他比较好,他会令一切锦上添花。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猛地我想起我可以找找他的熟人,比如那个来自东欧的托里斯,他应该在一家酒吧担任调酒师,半个月前我还听伊莎提起过——当然这是题外话。
那么重新计划一下,我一会儿或许可以去找找托里斯,他势必会知道菲利克斯的现状,找到菲利克斯之前我需要好好整理照片,安排好一切,并且要服从伊莎的命令完成宣传,这意味着我还得弄个人网站,这又让我觉得异常的麻烦,并且一度产生放弃的感觉,我真有些束手无策了。
我抽出记录本,刷刷地在上面写安排,我觉得我有些犯强迫症,每写一次就忍不住划掉重来。我恼怒地将它推到一边,刚刚开始正式接触这些事就令我如此烦躁不安,之后该有多痛苦!我咬咬牙,决心还是下楼拿杯西柚汁解压比较爽快。
于是我这么做了,下楼,走到厨房,然后倒了大杯的西柚汁。我靠在桌边喝着饮料,它冰凉冰凉,仿佛使我的血管全部冷却了。我呼了口气,把空掉的玻璃杯搁在桌上,我听见阿尔弗雷德推开门的声音,他似乎没有课,打着哈欠,只穿着一件T恤和短裤,蹬着拖鞋朝客厅走来。我朝他看了一眼,说道,“早安。”
“你居然起来了吗?”他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然后他才戴上眼镜,尽管我始终怀疑他到底是不是近视。我点点头,“事实上我起床至少一个小时了。”
“有事?”他抓了抓脑袋,我思考了一会儿,“可能算是……有事,一会儿我想出门,也有可能是晚上。”
他也学着我的模样思考,“喔……晚上,说起来你的脑袋好些没?我是说车祸。”
“不需要去医院了,”我按了按额头,“事实上缝针的地方被头发盖住了,所以不容易看出来。”
“哦,”他点点头,“那你晚上要去哪?”
他又把话题杀了回来。我站在原地,我敢打赌阿尔弗雷德一定动了同行的念头,但说真的我不太希望他去,可这样一来我又隐隐觉得有些糟糕。于是我模糊地解释成一个普通会面,或许会和展览有关系,他显然来了兴趣,我知道他一定会说,那么我也一起去吧。
“那么Hero也一起去吧,”他说道。很好,我忘记了他应该是‘Hero’——总之我猜中了,真不幸。我抱起双臂看着他,歪着脑袋,然后微笑起来,“你似乎很热衷。”
“你是指什么?展览吗?”
我扬眉,“难道不是吗?”
“那很正常啊,你是我哥,你那副……嗯,臭脾气,怎么看都是社交迟钝的典型代表吧。”他从短裤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开机后抛给我。我顺手接住,不禁愣住了。
“OH GOSH——你干嘛拿我的照片做壁纸?!”我惊愕地望着他,“不觉得这很竦人吗?”
“哪有!我以前也常拿马修的照片做壁纸啊,”他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还有你也拿我的照片做过电脑壁纸吧?”
我浑身僵硬地看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解释,“那是幻灯片模式,是定时换的壁纸。”
“这没关系,总之你这样做过,对么?”阿尔弗雷德的模样的确有些欠揍,我又一次冒出了乱扔东西的念头。于是他乘胜追击一般地说道,“晚上我和你一起出门吧!”
“你不用花些功夫在你的……学业上吗?”我皱皱眉,“我是说,你跟着我出去……你母亲会不太高兴。”
“你是成年人,我也是,这有什么好畏惧的?”他故意用了一个文法深奥的辞汇来讥讽我,我把手机抛回去,紧接着沉默不语地走进厨房。
“你又要喝西柚汁吗?”他喊道。我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叫解脱痛苦吗?”
我始终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的;然后我习惯于背着我的相机爬到走廊拐角的那扇门,并且撬开门锁窝在那个绝佳的视角拍照。那里的构造相对隐蔽,可以看到校园里大片的梨树和桃花。在春季的时候它们就这样同时绽放了。我念过劳伦斯的《花季托斯卡纳》×,他也赞美过那些美丽的树木,比如说艳绿的半高麦苗,若隐若现的灰绿橄榄,深绿的柏树,墨绿的常绿橡树,波浪般翻滚的油绿的义大利五针松,再比如那纷呈的绿色,一抹,一层,一片,在坡地,在山脊,在叶尖,在高高的灌木丛中……我举起相机,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灰白。
我知道许多艺术离不开颜色,就像劳伦斯就热衷于动用大量的色彩象征。我有些颓然地放下相机,此时的太阳已经偏斜,光全数把我罩住了,而那大片空置的草坪上歪歪地掷下几棵树的倒影。我举着相机,并且维持这个动作至少一分钟,镜头前滚过的景色非常微妙细致,或者说仔细看的话就能捕捉到其中的差异。但这些并不是我想要的,于是我垂下双臂,拧开矿泉水的盖子,听见背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门声。
“你又比我早!”菲利克斯看到三脚架后嚷起来,我比出手势让他安静些,毕竟被人发现也会被找到办公室教育一番。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扔下包在我身边坐下,说道,“有拍到照片吗?”
“没有。”我答得有些失望,“今天的天气有些好过头了。”
“所以适合干些伟大的事,”他拉开包的链子,从里面掏出折叠好的瓦楞纸板和喷漆,他从这个平台的门后拖出一个铅桶,接着示意我帮忙把包里的巨型贴纸拿出来。我只得收起相机,然后替他搅拌浆糊,并且扶稳了便携梯子。他小心翼翼地爬上走廊另一侧突起的平台,那里正对着学校的草坪东部,每天中午时分都会有大批的学生在那里聚集着进餐。然而现在放学了,一切都是安静的。他吃力地撑着窗台,以倾斜的角度把巨幅贴纸的半边黏在窗户旁,我敏锐地注意到那是教师的办公室……好极了。
“另一张给我,”他挥挥手,我费力地撑着身子把海报递过去,并且仍旧扶着梯子防止他摔下来。窗台距离另一边踏脚的平台大概有一英尺,角度却差异很多,他不得不如同一个魔术师一般单手使力,整个人就像一把刀子插进墙壁里了,他的头发是齐耳般的细碎,为了方便被扎了起来,现在它就这样上下晃动,令我不禁嘲笑道,“今天托里斯没来么?”
“他应该在学生会,你知道那个俄罗斯人可麻烦……OK搞定!”他得意地扬眉,接着拎着铅桶又顺梯子爬了下来。我退远两步让他安全着落,接着绕到靠近窗户的地方打量着他的新作,“Oh Jesus,你这回有自信逃过老师的教训吗?”
“这里是摄像头的死角。”他张开双臂说道,“上面有平台替我们挡住,这里还有一个凸起的角,顶多看到人影,没法知道身份的啦。”
“所以你就索性干了这番大事业吗?”我侧过头看着那被窗户劈开的海报,准确的说那是类似于血盆大口的图案,而其口腔处恰巧是教师的窗户,这强烈的讽刺令我不禁微笑。我举起相机打算拍,他拦住我,“这儿角度不好。”
“但这里够特殊,”我回答,“你退后一些。”
于是我还是拍了足够多的照片,这儿的特殊之处在于可以照到太阳光,具体的形容是它会乖巧地钻出一个角,虽然有些刺眼,我在拍摄的时候干脆闭上了眼睛。菲利克斯边收拾东西边提出意见要我送给他,我同意了。他开始走向独立街头艺术至少两年了,我在心底默默地认可他是和我一类的。
我和菲利克斯是朋友,或者说是死党——某种意义上的。他替我弄到各种机会旅游并且带着我跷课,偶尔他会带上他的好朋友托里斯,我们时常会在这个隐蔽的平台进行交流。我敢打赌菲利克斯会引起轰动的,果不其然,次日的海报计划就非常成功地引来了几乎全校的关注。我看到教师们气急败坏地嚷嚷到底是哪个家伙做了这等好事;菲利克斯朝我露齿而笑,“他们撕掉之后会发现别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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