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好过没有。”她眨眨眼。王耀盯着荧幕,但我注意到他若隐若无地朝我投来一瞥,又将眼神转了回去。
“So far from the world,”在鼓点结束后王耀如此说道。我回过神,他拉开椅子在我身边坐下,露出欣慰的笑容来。
“下午阿尔弗雷德会过来吗?”
“会。”我点点头,“呃……怎样?”
其实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他叠起双手,沉吟一般地思考了几秒,“我想你得好好犒劳一下他。”
“结束后一起去旅游,怎样?”伊莎提议道,“离开伦敦放松一下?”
“我觉得不错,”王耀高兴地说道,“我还没去过苏格兰,亚瑟,你可以带上阿尔一起去。”
我觉得他们已经开始计划展览结束之后的静心之旅了,这令我有些哭笑不得。伊莎合上电脑,在三点之前我们又去了安排展会的南岸,那里聚集着大批的年轻人和不同的神经质的脸。我忽然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拍摄也是很有趣的,于是我掏出随身带的手机,对着人群就是哢嚓一声,这引来一些诧异的目光。不过我敢说没人知道我现在看出来的人群是怎样的——这没有关系,就像阿尔说的那样,那就是真实的世界。
Digital在两天之后就会开始发售,我心里果然还是忐忑的,但是这种情绪已经平稳了许多。我和伊莎开玩笑说如果展会没有吓到人我就不姓柯克兰,王耀在一边哈哈大笑说,我的会长布置可不会那么惊悚。我们边聊边走,在三点前我们赶到了咖啡厅,自然我看到了阿尔弗雷德,他一手拿着的应该是我的相机,我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Hero我可没有迟到喔。”他把相机包递给我。我伸手接住,“可喜可贺。”
我觉得伊莎很喜欢他。出于交谈方便的考虑,我们选择了露天的咖啡屋,阿尔弗雷德又一次展现了他的惊人天赋,他的交际本领简直堪称出神入化,我不知道我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个现实,他总是轻而易举地融进任何一次社交。他那口带着卷舌的美式口音实在是吸引人,我觉得我果然是老了。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伊莎用精致的银勺挖着香草冰激淩,饶有兴趣地问道。但我始终觉得她问题之下掩藏着别的答案,不过我懒得去思考。阿尔弗雷德晃着双腿,说道,“不是艺术。”
“真可惜,我以为你会和亚瑟一样喜欢摄影,”她看向王耀,“可惜我们没法挖到一个有才能的小家伙了。”
“不过你有兴趣的话,毕业之后大可以来digital找工作,”王耀笑着补上一句,“伊莎很欢迎你。”
我撇向阿尔弗雷德,他似乎好不讶异自己这样受到认可,反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OK,当然,只要Hero我无处可去了,一定会过来的。”
我真想踩他一脚,不过我没有这么做,阿尔注意到我有些尴尬的眼神,说道,“你瞪我也没用啦。”
“上帝,我知道你很出色,”我低声警告道,“你能闭嘴吗?”
“那可是实话,”阿尔回答道,“你管太多了啦,老哥。”
这让伊莎和王耀同时笑出声来。我知道阿尔是故意的,于是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后开始闷声喝茶。事实上聊天的氛围很愉快,阿尔后来把网址写在便签上给了伊莎,然后他朝我挤眉弄眼,“你还没说视频怎样呢。”
王耀识趣地缄默,而伊莎则继续吃着香草冰激淩,我知道我一定得回答了,于是我衡量了一下语句,至少得看起来非常客观正常,但是我脑子里窜出的第一个辞汇就是crazy。虽然我不是辞汇贫瘠的人,不过这时候的确让我感到麻烦,好像以前念过的书都跑走了似的。阿尔弗雷德咬着蛋筒的边看着我,露出非常期待的神色。
“不好么?”
“你总不能让我粗略地回答wonderful吧,”我望向他,“好吧,你给我了一个大惊喜。”
他停顿了一会儿,“就这么简单?”
“你希望是怎样的答案?”我反问道,“那我再补充几条好了……超级大惊喜?”
伊莎又一次笑出声,阿尔颇有些哀怨地看着我,随即他又打起精神说道,“总之你很喜欢咯?”
我沉下眼,搅拌着红茶点头,“……不糟糕就对了。”
“啊……那就是你很喜欢,”他笑道,“别忘了半个月的夜宵喔!”
我觉得王耀和伊莎快笑不停了,我们实在不像是兄弟,不是吗?不过尽管阿尔那般的失礼,伊莎仍旧对他兴趣不减,以至于王耀在一边开玩笑说干脆现在就把阿尔招进来得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感到高兴,很多时候我确实觉得阿尔是夺目的,耀眼的……
但我果然是有些不甘的。倒不是嫉妒他的才能或者感到钦羡,我只是有种很复杂的感受。我潜意识里说不定已经把他视作家的一分子了,而他这样轻易地在外游走总令我感到有些不安。或许我也是知道的,不过我始终乐于排斥正确的想法,这毛病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打住,尚且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我们彼此分开了,我和阿尔朝车站走去。今天的天气出奇的好,我的雨伞算是白带了,而此时阳光逐渐消隐,冷气又仿佛席卷而来。我动了动脖颈,然后将双手插在口袋里,有风钻进来,我握紧拳头,好像可以抓住它们似的。
事实上这根本是抓不住的。我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忘记一些事情比较好,比如所有关于过去的执着,忘掉了或许我就能轻松许多,但这偏偏是不可能的。我在遗忘未来的东西,过去的反而愈加牢固,这一点着实令人无可奈何。我无意识地叹气,阿尔费力地摸出钥匙,边开门边问,“怎么啦?”
“没什么,可能有些冷。”我随口回答,事实上我真的有点发冷汗,手心全是湿漉漉的。我和他进了家门,父亲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但他仅仅只是投来一瞥而已。阿尔和他打招呼,然后又猫着身子钻进了厨房。
“给我拿一下果汁。”我提醒道,他应了一声,于是我在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了。我开始把包里的资料和杂志放在桌上,父亲翻动了报纸,紧接着这细微的响动停止了。我有些诧异地抬头,他似乎是看见了digital,盯着它望了许久,然后开口道,“把那本杂志给我看看。”
我原本想说过阵子可以自己去买,不过我还是放弃了。我拎起杂志,犹豫了一会儿我没选择抛给他,而是走过去,把它放在沙发上。我正打算去厨房翻点可以下咽的食物,父亲又喊住我,“封面是你的照片吗?”
“你的确该花些心思在你的儿子身上,对吗?”我的口吻非常不愉快,简直宛如质问了。他没有回答,只是翻开我的介绍页,而这令我浑身发寒。他是我的父亲!而他居然还在翻关于我的介绍。这看起来有些荒唐,我敢打赌他不知道这上头的许多事,比如菲利克斯,比如我放弃去圣马丁研习,但是却时常溜到伦敦大学的漂亮建筑上拍照,还因此拿到过奖;又比如我一个人坐着火车到过诺丁汉,等等等等,这些与其说他不知情,不如说他根本没有过问。尽管很多事阿尔也不知道,毕竟我先前对他并无好感——当然这不代表现在就有,可能稍微好了些——或者其他。总之伊莎、菲利克斯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都要比我的父亲了解我。当然,他们是朋友。
他沉默不语地阅读著文字。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这时间实在太他妈的漫长,而我只是如同一个傻子一般站在旁边,大脑放空,神情呆滞。阿尔弗雷德从厨房里走出来,把冰镇的果汁往我脸上靠,我恼怒地接过,他歪歪嘴角,伏在我耳边问道,“他在看什么?”
“Digital。”我竖起手指示意他先离开,我猜之后会有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对话。他用眼神暗示我说无所谓,不过我还是伸手指了指门,让他快点回房去。于是阿尔弗雷德颇为不乐意地走了,接着他又说道,“结束后你过来一下。”
“OK。”我不耐烦地说道,阿尔便识趣地闪回房间。我抿紧嘴唇,直视着父亲的背脊,什么时候已经到这样的程度了呢?
十分钟。我瞪视着挂钟,的确,至少十分钟了,而他没有一点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我快速判断着,我应该要和他说些话才对吧?而钟表哢嚓哢嚓地走着,它们无疑是在挑战我的耐心。于是我决心打破这份沉默,尽管这种行为可能有些愚蠢。
“看完了吗?”我这样说道,尽可能使自己显得冷冰冰一些。而父亲终于有了动静,他合上了杂志,然后仍旧背对着我说道,“你去过诺丁汉?”
“对。”
“你有个搞街头涂鸦的犹太朋友?”
“那是艺术,以及他叫菲利克斯。”
“你还有个朋友开酒馆的?”
“我不想重申……罢了,你不了解。”
“我什么都不了解,对吗?”
“对。”
我冷冷地望着他,看着他白色的皮肤,稍深一些的头发,几乎全黑的外套和发灰的指甲。我看着他的背脊,直到他转过身,我看到他的眼珠,浑浊的;他还没那么苍老,但他看起来是那么远,不止是几英尺的距离,或许用光年来衡量都可以。可我敏锐地感到了什么,那双眼睛中尽管我看不透别的资讯,但我抓得到转瞬即逝的……
喟叹。
“你真是……长大了。”他这般说道,脸上的肌肉线条拼成苦笑。而我扬眉看着他,我觉得他顷刻间渺小极了。
“你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而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呢?我也不知道。”他似是喃喃,而我又一次感到强烈的寒意,我的皮肤泛起鸡皮疙瘩,整个人都感到非常不适。
“别问我。”我轻声说道,“你以为这儿还是家吗?”
用掷地有声来形容这句话是再适合不过了,它如同表面意思一般简单。我强迫自己离开,然后我在踏上楼梯的时候想起来阿尔弗雷德要让我去他的房间,于是我又走回去,没有敲门就直接走了进去。他正在敲开一盒曲奇,见到我之后,他放下了盒子,然后转转眼珠。
“谈崩了?”
“不可能成功的。”我这样说道,接着我坐在他的椅子上,蜷起腿,将身子弓起。我相信我此时仍旧是强硬的、高傲的,即便是荆棘丛也不会比现在的我锐利。我的眼睛盯着地板,“根本不可能成功的。”
我只能看到阿尔弗雷德的影子,以及他的拖鞋和小腿。他在我跟前停住了,接着又绕过去,继续拿起曲奇盒将其打开。我则维持着这样的姿势,说真的我腿快麻了。尔后阿尔弗雷德开始咀嚼饼干,他问道,“你要尝尝吗?”
“噢。”
他又望着我,“你那么讨厌老爹吗?”
我反问,“你喜欢他吗?”
“不讨厌咯。”他说道,“反正不是坏人,不是吗?”
我张张嘴,他又补上,“况且他是亲爹。”
“但这太复杂了,”我皱皱眉头,“我不知道怎么说……总之,好吧,我不太愿意去想。”
阿尔弗雷德眨眨眼;随即他旋过椅子,将整个人朝电脑前靠了些,然后他忽而又问道,“我很早以前问过吧,2加2等于几之类的。”
“1984,radiohead,乔治·奥威尔,”我烦躁地说道,“干什么?又要探讨哲学问题了?”
“嗨。”他根本没看我一眼,只是说道,“你干嘛一定要把这么简单的问题搬到别人身上呢?明明自己就能回答的。”
我有些愣住了;尔后我笑起来,低着头开始嚼他给我的饼干。
伊莎打电话把我叫醒的时候,我依依稀稀地好像还在做梦,我睁开眼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似乎被手机吵得不行,他捂着耳朵把手机丢给我,但是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见。我爬起来,才注意到昨晚因为过度疲惫,我直接就在阿尔的房间睡了。我仍旧在想办法使自己神志清晰些,伊莎在电话那头等了很久,我一开口她就条件反射般地叫起来,“早安!你可终于醒了。”
“早安……抱歉。”我含糊不清地呢喃着,阿尔弗雷德在一边打哈欠,然后拿过柜子上的眼镜戴上,紧接着他翻身下床,手脚麻利地开始套衣服。伊莎停顿了很久,说道,“Well……你身边有电脑吗?”
“有——”我拖长了调子,然后朝阿尔弗雷德勾勾手,示意他打开电脑,接着我将整个身子靠在枕头上,伊莎在电话里催促,“让阿尔去digital的网站。”
“喔……打digital.Com,”我指示,她又说,“顺便记得去FB和推搜搜。”
“OK。”阿尔听见了伊莎的声音,于是他照做地打开了三个网页。我觉得他神色登时有些不对,我凑近了些,说道,“怎么了?”
“呃……Hero我觉得你不会愿意看到这些的。”阿尔说道,而伊莎也在电话那头陷入沉默,我更加好奇了,尽管我隐隐地猜到了什么,但是我仍旧固执地将半个身子贴在桌边,撑着右手看着荧幕。好家伙,这荧幕的光令我眼球非常不适!但我还是看见了,满荧幕的评论,转载……上帝,那是阿尔剪的视频和被曝出的我的介绍。
词语很多,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被这样多的词语形容的感觉了。大部份都是“That`s sound unimaginable(那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或者是“Crazy(太疯狂啦)!”,当然这些都算是比较中肯的了。其他诸如还有“A colour-blindless?!OHHH Do me a lemon!(一个色盲?开玩笑吧!)”,更多的我没有看下去,不过我早就猜到那会是夸张的、不堪入目的辞汇,英国人的辛辣总是人尽皆知的。谢天谢地,至少他们没说digital犯了一个一生的错误,否则我可真是啼笑皆非了。我在荧幕前大概停顿了三十秒,接着我又拎起手机说道,“我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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