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最后实现了这个想法,让兴人的汗水流满了南蛮的土地,最终再也分不清彼此,如是同化。
只过了一会,礼部与工部的尚书急忙赶来面圣。
张仪大人手里捧着地图,在另一张更大的桌案上铺平开来,礼部尚书用手指了指几个重要地点:“陛下,若我们攻破南都,则南蛮密林完全为我大兴所控制。这样看来,金城的位置居于大陆的正中心,而现在的荣城则偏北了,不利于我们教化蛮人。”
张仪大人接着他的话继续说:“陛下将迁都的时间延迟一年有余,正好给了工部充足的时间。如今,天坛、福地以及祭祀所需的地方都已竣工,城下排水暗渠也建造完毕,地砖选用的是青石籽料。”
礼部尚书这时与我眼神示意,又从袖口取出一条长卷躬下身递给刘月盈。
“前些日子,右相与臣会同几位钦天监草拟了一份金城的布局图,还请陛下过目。”
刘月盈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我瞒着她一早就和其他臣工做了这件事。她接过图纸仔细看起来,我在一旁解释说:“金城的整体依然是正方形,所谓天圆地方;皇城和宫城在最北面,内苑等皇家私密设施在宫城之后,所以北面不设大城门。除此之外的东、南、西三面,每面三个大城门,合计九门,以金光门、明德门、春明门为主。”
“城中各街衢完全对称,形制划一。除东市西市外,设坊里一百零八座,其间渠水纵横、绿荫蔽城;祀坛则在城郊外环绕,庇护金城。”
当初和礼部商议布局时,脑海里只有个隐约的轮廓,许多具体的构想细节都是在一次次讨论之中逐步建立起来的。当我将布局的详细解释说毕,一抬头就看见刘月盈正直勾勾的注视着我。
她的眼神亮得像一池清澈的水,正被太阳晒着发烫——被我发现了也没有闪躲。
刘月盈一点也不担心那两位大人会发觉她这模样,我是时隔多年之后才知道的。那时她躺在花海里,被我肆无忌惮的打量着,突然说了一句:“小虑,其实你从来都没守过君臣规矩。”
因为有句话叫“仰面视君有意,刺王杀驾抬头”,臣子面圣从来都不会眼神直视皇帝,哪怕抬起头视线也是往下,而绝不会往天子的脸上看。
只有我,我的瞳孔里每次都会映入她的面容。
==
南蛮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刘月盈的担心并没有成真,沙钰就像从人间消失了一般——像她那样高调的人安静地有些过分,反而让我不安,隐隐觉得要出什么事。
大兴平定北羌用了整整五年,而打南蛮,仅用了一年又两个月。
那些南蛮的巫师在最外围的沼泽地里设满了阵法,让大军脚步被拖了三个月。在大兴打进沼泽地之后,南蛮就开始节节败退,狗急跳墙的用一些阴招,损人不利己,最后结局已是必然。
南都攻破后,首领沙锦被活捉,连带一众贵族尽数进了牢车,运往荣城。
江南郡霎时间沸反盈天,所有的酒楼、茶馆全都敞开大门供居民庆祝,一连七天分毫不收;大兴境内随处可见百姓脸上的笑容,使臣去偏僻的山村都能看见农民们扛着锄头唱“羌子灭,蛮子灭”;朝廷这几天也激动得厉害,那些大臣一个个都像喝高了似的,在大殿里争相庆贺,祝词颂歌写了一篇又一篇。
就连刘月盈都松下了担子,明显轻松不少,偶尔有心情和刘月华打趣,然后在书房里泼墨挥毫。
只有我忧心忡忡,总觉得哪里不对。
该死,我到底忘记了什么事!用劲拍了拍脑袋,仔细回想这一件件事,货币重铸、北方通河、运河扩建、平定北羌、覆灭南蛮……历史的车轮碾着轨迹有条不紊;担心许久的刘月盈,也摆脱了病弱之身。
这一切,这一切都很完美无瑕。
第79章 77清夜月寒
大兴朝62年,元庆元年。
凌空帝在去年活捉首领沙锦、覆灭南蛮主力之后,于年底迁都金城。至此,做了大兴61年国都的荣城被载入史册。
大年初一,帝改元元庆,大赦天下。大年初七,帝泰山封禅;南蛮大片土地得到极好地开垦,各州建筑粮仓上告苍天,百姓的生活不再有了上顿没下顿。于是,街头巷尾颂歌不绝,花火灯笼昼夜通明,汗青里把这段历史称为凌空盛世。
过完年,天逐渐暖和起来。北羌早已得到安抚,逐渐汉化,南蛮大部分已经收入版图,只剩一些不成威胁的残余势力。大兴庞大的军队得到很好的修养,大兴朝这个庞然大物按照秩序有条不紊的运转,朝廷一时无事。
沙锦曾在大兴与北羌酣战的时候出过阴招,虽然最后没讨到什么好处,但这梁子理所应当的结了,自然没有好下场。他在大兴迁都之前,在荣城被斩首示众,祭告皇天后土。
至于被一同囚禁入京的那些南蛮旧贵族,朝野上下意见出奇的一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只不过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生了一个小意外。
沙锦的小舅子不在其中。
他带着沙锦封的国师在战场上做了逃兵,一早就偷摸着溜走了。由于他们逃跑的缘故,兴军攻进南都之时西侧军队十分薄弱,并没有费多大力气就攻入城中。
在大兴迁都金城,加强了对南方的统治之后,又过了一两个月,沙锦小舅子的这个残余势力果然初现端倪。他们躲藏在南方更深的森林之中,那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下方是汹涌的激流,物资也匮乏的很。由于势力实在弱小,生存环境也恶劣,大兴没必要立即剿灭他们。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运河二线竣工在即,我想择日将联结原是南蛮属地河流之事提上议程。
不过还没来及提,就……唉,我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曾经在军械库看过士兵们制作火药,厚厚的铁皮卷曲成桶状,在底部夯实硫磺、木炭、草木灰,封顶,留长长的引线挂在外面。那些火药桶蓄势待发,浑身充满着毁灭的力量,只等火星燃起,方可让一片土地生灵涂炭。
我和刘月盈如今看似细水长流图温存,其实不过是在一堆火药之上,因着欲.情深色(1)而塞满了许多层丝绸布。
你可以在这柔软光滑的丝绸上尽情摩挲亲吻,这何谈对错,回应你的也会是这丝滑的触感;但你,决不能在绸布上点火。
那些危险冲突、激烈矛盾像火药一样存于最深处,若是上方溅出半点火星子,不安分的铁桶顷刻之间炸的灰飞烟灭,再无什么肉身皮囊众生相。
终于,终于,那颗火星子冒出来了,放纵肆虐的燃烧,从一点到一片,要把我的眼,我的手,我的心全烧成灰,丝毫没有熄灭之势。
我从盛卿楼的萧湘那里拿到了一封信,阳织寄的——山高路远,送了几个月才到。
时间是去年十二月,迁都之前。
地点是江南郡的瀛州,靠近南蛮地界。
她和晏喜遭遇刺杀,晏喜差点命丧当场,贯穿的伤口只离心脏一寸。
看到这些的时候,我手开始发抖,满脑子想的都是:晏喜结过什么仇家?
晏喜做人做事踏踏实实,在京中左右逢源,每逢人见她都要说一句晏大人好,能结什么仇家?
结果,下面一行就写着:疑是风旗军所为。
风旗军。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红了,眼眶里有什么东西在打转。阳织虽然没有明说过,但我知道她以前对刘月盈是好感的。没有十足的证据,她一定不会草率的把这句话写出来,一定不会。
“……刀刺喜之胸口,吾惊之极而为众贼所围,脱身不得。沙钰、穆蝶至自天而降,杀尽刺客十余人。”
“刺客尽着黑衣戴黑布,搜其尸仅碎金耳,身无旁物,无一可证其身份之物。”那群刺客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一定是做足了计划,经过细致的安排。
“一筹莫展之际,沙钰无意拾领头刺客之刀,始肃穆。久之,乃曰:‘盖御前侍卫独有之佩刀。’吾难信,又拼其碎金,遂见风旗军之令牌。”好像开始耳鸣,耳边嗡嗡响,忍着继续读完。
“幸得穆神医披肝沥胆,喜得以苟活,然未复醒;吾之手臂、双股之疾微缓。”
……还好,还好,晏喜没死,小织也被穆神医救治了。
我蹲下身像劫后余生一般长长吐气,想把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来,只有吐尽了才能缓解这全身的麻木,可太阳穴继续砰砰直跳,尖锐刺耳的声音还在喧嚣,四肢麻的动弹不得,揪着头顶头皮疼出了冷意。
死死抓住自己的袖口,想把痛苦的呢喃压下却无济于事。
刘月盈,你明明说,总是做这些事已经很累了,为何还不知收手?为何还要……与我恩断义绝?
这多像她干出来的事呵,于微毫之间机关算尽,就像她当初把我师父的信鸽都算计进去一样,滴水不漏。
我真是太蠢了!一旦见新月,依旧清夜寒,刘月盈连我都不信,如何会相信其他人?如今她重用南宫,保不齐萧楚会心生不满然后与晏喜私下里应外合,做些威胁皇权的勾当。
就算晏喜逃离庙堂之高,刘月盈还是会疑虑担心。
可她的手腕妙就妙在,没有急在晏喜离京之后立即痛下杀手,而是蛰伏了一年多,让人不会轻易怀疑到她身上去;到时让地方知州咬死说是被山贼所害,谁敢再问?!那些刺客衣着统一,除了一点碎金子,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御前侍卫的武器寻常人怎么可能见过呢?又有谁会想起来那些刺客身上的碎金子拼在一起呢?
她算的太全了,手段太高明,差一点点就要得逞了,就那么一点点。
只是好巧不巧,遇到了沙钰。如果不是沙钰碰巧路过,如果她没有拾起刺客的武器仔细端详,谁能猜出这批刺客背后的势力是谁?晏喜、阳织恐怕已经不明不白地就成了他们的刀下亡魂!
手攥成拳猛地砸向地面仍然不能缓解心中之怒恨,脑袋又沉又重,胃里翻江倒海直教人恶心的想吐,却只能发出干呕的声音。就算我不愿相信,事实已然摆在眼前,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沙钰可是与雷旗军打过架的人,那些人的武器她自然认得,不会有错。大兴境内一般的侍卫、士兵大多以佩剑为主,只有她刘月盈的三支亲军是佩刀啊!
“刘月盈……”我咬着牙念出她的名字,嘴里泛起苦意,涩的让人舌苔都在发麻。很好,刘月盈,我终于认清你了。你不是史书上那个冷冰冰的名字,不是别人描写的虚无缥缈的形象,不是我在画像里见到的图案……也不再是我心中高不可攀的神祗。
“赶尽杀绝”才是你毕生追求的东西,情情爱爱不过是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玩意,只有恶毒的蛇蝎,无心无情的坚冰,狂妄狠绝的女人才会成为别人歌颂的千古一帝!
第二天早上朝廷休沐,刘月盈上午要传召大臣商议南蛮残部之事,我一大清早就闯进朝凤宫。
她刚洗漱毕,懒懒地半倚在桌上用早膳。四周都是婢女,翩秋在一旁布菜。这么多下人都在,不能此时直接与她挑明,我深吸一口气,按下所有情绪。
“你来了。”她抬眸看到我,眼神一亮。
“我来早了。”面无表情,应付的打着官腔。
“赐坐,和我一起吃些。”
“这不合规矩,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哪里不合适?”她有些不悦,眉峰高高挑起,语气却还冷静克制。
我看着她的脸,这张被时光过分温柔相待的脸,突然感觉十分的陌生——我真的认识她吗?
“坐下。”刘月盈看出我的不对劲,伸手拉住我的手腕往下压,“陪我吃,行了吗?”她的声音软下来了。
用完早膳,她领我去书房。皇帝寝宫里的书房是休闲的地方,她从不在这里处理政务,我也是后知后觉。
书房里几个大柜子摆满了书,正中间的桌上挂着长短不一、颜色不同的毛笔,一张很大的生宣平铺在桌上。
我再也没心情再与她虚与委蛇。
“小虑,你今日怎么了?”她踱步到放围棋棋盘的矮桌旁坐下。
“也没什么。”事到如今,我反而平复下来了,所有的不甘、疑惑、悲愤全都化为失望的死水,无风无浪亦无情,在寂寞与寒冷中干涸枯竭。
我对她的感情啊,这二十年的光阴流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就是觉得,陛下既狂妄高傲,又霸道冷漠,简直是——欠缺人德。”她执棋的手一顿,长长的眉毛蹙起,转而看我。
刘月盈就寝时穿的常服还没换,那宽袖顺着她的动作而从桌上耷拉下来,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上面戴着一个碧绿发亮的手镯。
“何出此言?”她面色有些冷,但并没有恼火与质问。
“何出此言?你下令让风旗军去杀晏喜阳织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呢?”我定定的站着。
“你今日都在胡说些什么,满口胡言乱语,”她听见这话站了起来,微蹙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朕早已允诺晏喜带你妹妹离开京城治病,怎还会让风旗军做出这种事?”
“呵,可不是吗,您可是皇帝,你说是你干的,就是你干的;你说不是,那自然不是了,谁敢质疑?我早该死心的,早该看清你——沙钰明明都提醒我了,可是我深陷其中执迷不悟,对你刘月盈心存幻想与贪念,原是我傻得可笑,被你耍得团团转,你一定很自得吧?”说着说着把自己说笑了,过往的那些事情破土而出,一件件皆劈头盖脸砸在我的脸上,在逐渐冰冷的心上凿出无数的破洞。
【(1)后面的正确顺序是色.欲.情.深,怕河蟹影响阅读改了顺序】
第80章 78朝光阳暮
太阳穴阵痛,再也忍不得上前一步说:“皇帝您不把我当回事,把我的命当做赌注,我认了,不过是破命一条,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已;可是你对我的猜忌从不曾休止,一而再再而三,又是沙钰又是南蛮;你瞒着我和我妹妹,囚我师父在先,逼他从这俗世消失在后,害得东山不复存在,让我的家凋敝散落;你让我妹妹阳织下冤狱一年有余,致她患上四肢疼痛难忍的顽疾,又算计着我的挚友晏喜,最后把她撵出京城,让她们不得不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辞官离去。沙钰要带我离开这吃人的牢笼,你哭着求我留下,我留下了——就换来你这么对我?刘月盈,你自己良心不疼么,还是说,你根本没有良心,没有心?!”
53/65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