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洗。”
说完他又伸手想把我抱起来,我一滚往旁边躲,“不要你帮我,我自己洗。”
他撑在我上方,鱼尾纹戏谑地皱起,很淡,是年长者独有的性感,“还有力气?”
我从他胳膊下钻出,跳到床下,迅速跑到浴室关起门。
门外没有响动。
“真不要吗?”
帮我洗澡意味着共浴,他腿间的疤让我眼睛酸疼,我不想再看了。
“不要!爸爸晚安!”
“晚安。”
......
我洗了澡,穿上长袖睡衣,刚扣到最上面那颗,门就被直接拧开了。
“没人告诉你要敲门吗?哥,你好没礼貌。”
“怎么?”郑子闫跨步走来,坐到床边,“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哪里我没看过?”
我掀开被子钻进去,“找我干嘛?”
他伸进被子里,手一直往睡衣里钻,“今天郑辉带你去哪了?”
“我和他做爱了,你信吗?”
我看着他,任由那只手在腰间游移。
他一瞬间晃神后笑了,“关淼淼,想不到你野心挺大啊,敢绿我妈。”
看来是不信了。
“爱信不信。”我说,“难道绿的不是你吗?”
他瞬间掐起腰上一块肉,“你敢吗?”
“痛死了!”我疼得一缩,伸脚去踢,他整个人压上来,像个不懂情欲的小兽,咬了我的鼻子又咬脸肉,薄荷味的口水涂我一脸。
“今天刚考完试,很累!不做,好不好?”湿重的热气喷进我鼻息里,我避无可避地央求。
他咬了再咬,掀开被子要解我睡衣的扣子,我疼得控制不住流眼泪,“郑辉还在上面,你就不怕他下来。”
郑子闫一顿,翻身起来,两个紊乱的气息纠缠了一会儿,他看一眼又钻进被子的我,扯扯袖口,“后天带你去游乐场。”
......
郑子闫想开车,我不让。
“公交里有人味儿。”我说,“我们坐公交吧。”
郑子闫说我有毛病,转手把车钥匙丢回抽屉。
工作日的上班高峰期,公交人满为患。我抓着郑子闫胳膊往车上挤,一个大妈窜过来差点把我撞开,郑子闫反手一把攥住我。
“不会躲躲?”他示意我抓好,“傻吗?”
我笑嘻嘻地攀住他,抓住他吊环的那只胳膊,“嗯。”
“傻子。”
人越上越多,前门玻璃都贴着人脸,我被挤成一张薄薄的锡箔纸,裹附着哥哥。
人一多,空调就没了什么用处。破烂公交在炙热的火中颠簸,空气潮湿到能拧出水来。
车厢闻起来像湿热的雨林。大片大片层叠的棕榈叶横亘着锋利的叶片遮天蔽日,斑驳树影里困着一只小狮子,他抖抖毛,将肚皮下的乱动的脑袋藏好,不让密密麻麻的叶片戳到它。
我如愿以偿地抱着郑子闫,阳光透过只零树叶溜出一条可怜的缝儿,把雨林中央打了个对穿。
......
这是一座刚建不久的游乐场。
它号称南方地区最大的游乐园,什么娱乐设施都有。
我拉着郑子闫给我买60块一只的火鸡腿,吃得满嘴是油,他半口不吃还嫌我脏。
郑子闫双手插袋,一路低着头,兴致怏怏。我拉着他去玩激流勇进,落下的瞬间会有机器自动抓拍游客表情。所有人要么惊慌失措,要么兴高采烈,只有郑子闫紧咬嘴唇,臭着一张死脸。
“你干嘛啊。”我舔着冰淇淋,“不开心吗?”
“没有。”自顾自往前走,人潮涌动的游乐园,他没像公车上那样紧紧抓着我了。
“你有。”我把冰淇凌戳到他嘴边,“吃点吧,吃冰淇凌心情会好。”
他伸舌点了一口,把它推开。
“心情好了吗?”
“嗯。”
我收回来舔掉他吃过的地方,心里有些堵,嘴也腻得张不开,索性将甜筒扔进垃圾桶。没扔好,雪糕顶挂在桶边,绿色汁液乱七八糟往下淌,划过桶上卡通小孩的眼睛。
我也没了玩的兴致,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太阳炙烤着皮肤,汗流浃背,郑子闫突然叫我一声。
“嗯?”我偏头。
他烦躁地抓一把头发,看着远处的大摆锤,又好像什么也没看,“跟你没关系,别瞎想,早点玩完回去。”
“我知道,天气太热了。”
我给他找了个借口,又悄悄离他近了些。
他身上有股薄汗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比大汗淋漓的味道要敞亮清新,也没有郑辉闻起来温暖,却同样让我痴迷地靠近。
哥哥不知道为什么,也走得近了些。
我抬头一看,对面是跳楼机。
“你怕了?”我笑他。
“没有。”他想拉我离开,“别玩这个了。”
“其实我坐过一个梦。”
我站在跳楼机下仰视着上面尖叫的人。
或粗或细的胳膊在空中乱甩,让我有些眩晕。郑子闫停下,“什么?”
“我梦见地上都是血。”我指指跳楼机的平台,“稀稀拉拉的,一直蔓延到外面好长的地方,就在跳楼机台上。”
“我是不是太怕了才做这种梦?怕自己砸死。”
郑子闫看着跳楼机,眼神深远,又空空如也,这两种矛盾奇异地融合进他眼里。
“以前北区那边有一个游乐场。跳楼机工作人员在给游客系安全带的时候,负责开机的人没看到他,直接启动了机器,那个人被提到空中又甩下来,头朝下死了。”
我咬着吸管,“你讲鬼故事呢?”
“没有,我那天在,只是我从别处走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收走了,我也只在外围看到点血迹。”
“你没被吓到吧?!”
他像想到什么高兴的事,眼睛弯成新月,“没有,我弟弟倒是...”
突然哥哥脸色一变,“走吧。”他抄起我的手,“没什么好玩的。”
我被他拉得一个踉跄,差点把饮料甩出来,我不死心地看着那台高耸的跳楼机,“是不是蓝色的?”
“什么?”
“我说那台跳楼机,柱子是蓝色的,座位是红的。”
“你怎么知道?”他突然转身狠狠瞪着我,指甲陷进我手腕的肉里,不长,却疼得钻心。
“嘶...说不定我那天也在呢?只是记忆太远,记不得那么多了。”
我没有在骗他,记忆里有一台血淋淋的跳楼机,通身蓝色,下沿柱子上有碎溅开的棕红色雪花。除此之外,我对游乐场没有任何印象。
他曲起眼睛,指腹陷进我皮肉里,“你告诉过我你十一岁才来南湖州,以为我记性不好吗?”
我呐呐地抬头,心脏缩成一团,“我...我妈说我小时候在这里出生的,万一...”
我都能看到狮子呲起的毛,像一根根钢针插满郑子闫全身。
空气凝成一块,我和他,还有他满身的钢针对峙着。
我不想看他,他剖析的目光太过尖锐,转而看向天空翻滚的云层,一层又一层地遮住阳光,像重岩叠嶂的山峦。
郑子闫泻了气,放开我被他掐得通红的胳膊。
他从口袋里摸了一根烟叼着,掏半天掏不出一个打火机,眉头越皱越紧,手足无措地乱摸,“操!”
我连忙掏出我的递到他嘴边。
啪一声,烟丝与干燥的火焰碰撞发出滋滋响,郑子闫闭眼,肩膀紧绷着深吸一口烟,又垮下来,“吓到你了?”
“没有。”我说。
“刚也不知道怎么了,你看见就看见,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自嘲地笑笑,“我紧张什么。”
“直觉吧。”
他水红的嘴唇含着黄色烟蒂,多情又色情,我凑过去想抽一口,猝不及防被喷了一脸,“什么直觉。”
夏天的风很重,是拖着走的,吹不开郑子闫脸上的浓雾,烟雾在他眼底经久不散,我被呛得直咳,咳得直笑。
我说我不知道。
第31章 潘多拉
远处的跳楼机像一台巨大的蓝色怪兽,它的心跳剧烈而变幻莫测,失重的人群扯着喉管尖叫。我几乎感觉自己也跟着轻了,飘飘荡荡从原地腾空而起,地心引力唯独漏了一株苍耳,让它寄生于半空,晴无处躲,雨也无处躲,颠沛流离。
“三岁前我都在南湖州。”我说,“我妈告诉我的。”
我没有骗郑子闫,除了我自己记得的那些,在关梅嗑药的日子里,她有少数时间会口不择言,拨开潘多拉的魔盒。
关梅瘾入膏肓时很可怕,但没犯病时又蠢得可以。她总说要戒毒,让我帮她把毒品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一开始还有用,但随着瘾加大,找不到毒品她就打我,一边自残一边打我,打到我乖乖交出毒品。等她恢复正常,又把毒品交给我,还怪我之前没藏好,又打我一顿。我一开始毫无怨言,我企图让一只人间的黑山羊迷途知返。
但关梅丝毫不领情,她总是喜欢用逼骂人。
“操你妈烂逼的贱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一个亲妈都不要的婊子!告诉你吧,你老子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谁他妈逼管你?只有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还敢藏老娘的东西!”她说,那年我13岁,她第一次这么说。
黑山羊四只蹄在浸水的地板上踢跳,她疯狂旋转的脑袋几乎以一百八十度的姿势倒挂在脖颈。
我一直都有三岁以前模糊的记忆,我记得我有一个家,我知道我不是关梅亲生的。所以在那天之前,我以为我人生的失败,和我一切痛苦、不堪的来源不过咎因一场普通的人口买卖。我希冀于多年后登上寻亲的电视节目,而我苦苦寻子二十载的普通爹妈会在见到我的一瞬间卸下陈年巨担,跪地不起,将我拥入怀中失声痛哭。
于是我隐忍、我期待、我夜夜做梦、我日日痴念。
关梅赠我的潘多拉魔盒,不,关淼淼魔盒,从打开的那刻起便注定了我一生的灾祸。不可隐瞒、不可欺骗的真相,赤裸裸地,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它逼着我睁开眼,看它被剥掉皮还在抽动的猩红肌肉,纹理分明的条条肌腱,沉静的、激动的静脉动脉,和它胸腔里强劲的,鲜活地冒着血泡的心脏。
而我一切的隐忍与痛苦,执着与坚持顷刻间失去了寄托。我那幻想中双鬓斑白的爹妈化成一滩沥青,将我吞入肚腹消化殆尽,打了个饱嗝。
我本以为自己是永不会倒的比萨斜塔,但那具还在流血的无皮尸体告诉我,我不过是悬崖峭壁死皮赖脸的坠崖人,它轻轻一挑,我便无声无息地倒塌,连片破砖烂瓦都留不下。
我像红灯区的彼得潘,从13岁起就死在了爱欲岛,只剩一泼永不会长大的孤魂赖在活人地狱。
于是我告诉自己,你要学会享受,学会感恩他们赠给你的一切,无论是糖还是精液。我学会了,我参透了学而不思则惘,思而不学则殆的道理,温故而知新,莫敢忘记。
她那天打了我一顿,用高跟鞋跟把我的手掌钉在地板上,几乎是要穿透的力度。墙角有一丛蟑螂卵,打斗间被她蹬破。那天我第一次没有反抗,我趴在地上数蟑螂,数到第845个的时候昏过去了。醒来时并没有找到它们,我想是它们钻进了我的身体将我吃空后取而代之了,也许活着的不是我,是一只通体棕黑的昆虫。
关梅醒后并不记得毒瘾发作时对我的殴打和说过的话。后来我依然帮她藏匿毒品,为的不是她的迷途知返,为的是那具尸体缺失的肌肉块。
她有时候会说,有时候又守口如瓶,甚至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但我不介意,我一次又一次藏她的毒品,在她神智不清的时候引她说话。她瘾越来越大,说话也越来越毫无顾忌。
“哦,我不信。”我说,“我亲妈一定很爱我,很爱很爱我。”
“你就是个鸡,你比不上她。”
“得了吧关梅,你就是想用我赚钱。”
她多听话,像一尾肉甘味美的大鱼咬上钩,它摇头摆尾地告诉我,我的价格是二十万,少得可怜的二十万。
她说我是倒卖二手的倒贴货。她是上辈子被牛草了逼才收到8万,要不是急着还债,才不会受这种气。
她说没想到我还是个烫手山芋,当年南湖州大人物的儿子丢了,谁不知道?她说我是活该没命享福。她没把我扔了,而是带我逃到c州,我得磕头跪谢。她说她现在回来南湖州,是因为没人会在意一个被人丢了的怪物,我妈妈恨我,我爸爸也恨我,他们巴不得我这个怪物死在外面。
她怕坐牢而已,说得冠冕堂皇。回来也是因为有贩毒的生意可以做,她是在铤而走险。
那些带血的人体组织破碎不堪,还散发着油脂腐烂的臭味,我捏着鼻子把它们捡起,拼在那具尸体上。
还有些结缔组织没有攒齐,但已足够我窥到一寸支离破碎的真相。我所有模糊不清的记忆,溺水窒息的痛楚都有了答案。
我去查南湖州所有的大人物,查所有失踪儿童发布平台上十年前悬而未破的拐卖案。
有的事情轻而易举。
......
“你今年多大?”郑子闫问我。
天气真热,饮料杯壁洇出的冰水淌的像他脸上淅淅沥沥的汗。
“16啊。”
“哦。”
他点点头,问我还有没有其他想玩的项目。
百米外的旋转木马在唱儿歌,我晕得厉害,太阳光圈一层层把我套住,围着我转圈,有些累了。
我决定以温和的方式结束这场旅行。
我拉着郑子闫往旋转木马的方向走,一开始他走得自在懒散,亦步亦趋。渐渐走到半程,我拖不动他了。
我转过头看,郑子闫如同一个老树植在原地,扎根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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