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睛跳珠一样晃荡,我不放过她,步步紧逼,“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儿子,你把他怎么了?他是怪物,对不对?怪物要害你,要害你的怪物都得送得远远的,对不对?”
我和她离得很近,近得她的鬓发搔着我的脸庞,我甚至能闻见她耳后的香水味。但我闻不到,我闻不到她的体香,母亲都该有体香的不是吗,那种温暖的汗味。闻不到,她没有的。
“你看过贞子没有?贞子其实是阴阳人,染色体是xxy,贞子是怪物是鬼,他也是。不处理会像贞子一样害人的,太吓人了。”
蝉的尖叫剖心刮肝,很是恼人。
我看到自己穿着白衣从她眼睛里爬出,长发遮住眼睛,我四肢并用爬进她大张的嘴里,咯咯笑着揪住她的小舌头,让她恐惧中发不出一丝尖叫。
我小声在她耳边说,“你生了一个怪物呀。”
天光大热,空气一瞬间沸腾,女人涨水一样喷得四处斑驳,我从她嘴中跌出,她抓着头发大叫,“他那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不是我的孩子!我早送走了!!!”
我抬起头,看那件白t挂在一步外的小树枝桠,生了根似的,狂风四起都没能把它挂下来。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张开双臂,任由女人揪着我的衣领,一掌击来。
噗通!
是我的心跳吗?我拼命睁开眼,水流倒灌进身体里,看墨黑的水面绽出一闪白。
水该是冷的。但湖面的浮萍那么多,透不进光也透不进冷,好像给水穿了一层衣服,让我团着腿下沉,像待在母亲的羊水里。
黑暗且温暖。
浮萍飘在水面,居无定所。一瞬间我以为我也是一个浮萍,只不过比它们重一些,于是它们就算漂泊无依,也能抱团取暖,而我只能抱着自己独自下坠,不断下坠。
我叫关淼淼,我生下来就没有妈妈。今天大概是我十六岁零三个月。就在刚刚,我给自己找了一个妈妈,一个不会说话的妈妈,她是东山公园西侧的人工湖。
我的妈妈有很多浮萍,很多金鱼,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水生动物。妈妈的味道不好闻,她也不准我呼吸。但她为我隔绝了阳光隔绝了冷,她挡在我与恶之间,我一点都不嫌弃她。
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我抱着腿蜷缩成胎儿的形状,在我妈妈的羊水里睡着了。
第40章 大鱼
我生于陌生女人的羊水,从出生之前,我就没选择的权利,唯一能牢牢把握在手里的便是我的死亡,它是我六岁开始每一年的生日愿望。
寻常小刀很钝,用切猪肉的力气也切不开手腕,我曾在网上买了一盒刀片,八块八包邮,为此关梅还打了我一巴掌。就连自杀都要用别人的钱,太可悲了。
可我尝试了那么多次,不是伤口愈合就是被关梅发现换来一顿打。由此可见割腕并不会死。我觉得老天在玩儿我,他让我以为我能决定自己的死亡,乐滋滋奔赴于此,又在最后一刻将我拉回来。
老天笑我,笑我这么想死,为什么不跳楼?为什么不喝百草枯?这两种方法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你来。
我也问,我这么想死,为什么还害怕死?这样的悖论让我觉得自己恶心又矫情。或许我只是爱处于濒死,可能它让我有活着的错觉。
我知道我又在胡言乱语,但窒息时飘飘欲仙,鼻腔眼球和脑浆一同升腾起来,连思维都控制不住。
当水面烟花一样炸开,光剑一道道射进湖底,我知道我又一次想要掌握自己的生死失败了。
一条白色大鱼朝我游来,它的身体像一把剪刀将湖裁成两半。
我在水里清晰地看见大鱼的眼泪,仿佛两者根本不相容。它用柔软的肚皮驼住我,我们一起飞向天空。
“快呼吸!”他对我说。我甚至不分明他说话的语气,他在怒吼,我姑且当做温柔。
“关淼淼!你听到没有!”
我笑了,又笑不出来,肺很疼。他的手臂好长,我越升越高,东山公园变成脚下一只绿蚁。眼前五光十色地渡,天空有很长很长一段彩色隧道,他坨我穿过,头顶横空出现一扇窗,飘着蓝色帘,我们游进窗口,有一张白色大床。
他松手,我落进床中。
......
其实我早就醒来了,但我不愿睁开眼睛。
腰上有点重,左手温温热热的。
耳边隐隐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几乎是跌进来的,它在我右边停住,右手也热起来。
“怎么回事?”郑辉的声音。
左手一痛,有人默不作声。
“我叫你说话。”
“之前他发短信告诉我,有人叫他去东山公园谈谈。他不知道那是谁,想让我陪他一起去。”
“然后呢?”
“我看到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医生说肺部有积水,需要动手术。”
“对不起。”
右手一紧,我听见郑辉明显粗重的呼吸,“不用道歉,跟你没关系。”
“...她呢?”
“谁?”
“我...吴倩。”
他似乎是想说我妈,到口边又生生改成了吴倩。
“带走了。”
又是一段时间很长的沉默,沉默到我听见药水在血管里奔跑的声音,空前绝后地响。
郑子闫颤抖地声音还有哽住的水汽,震颤着我眼前朦胧的红,“我来的时候,他们说如果不是没有求生意志,肺部积水不会那么严重。”
右手陡然发颤,紧得我差点喘不上气来,“他自己跳下去的?”
“不是。”
“那...”
“吴倩推他前说了一句话。”
郑辉不说话,这下我听见床板都在颤。悄悄打开一条眼缝,我看见对面的穿衣镜倒映着郑子闫的一侧。
视线太窄,我看不见他自作镇定的脸,但镜子里的白t还在滴水,一只手垂在身侧把玩着一根约拇指长的小树枝。树枝有可能是随我一同上来的,在他手里转得飞快。
“你想知道说的是什么吗?”
“算了。”
树枝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勇气,“爸...他就是......对不对?”
郑辉一直没有说话,但他好像忘记他手里捏着个活人,也忘了可能会把我捏醒,我的骨头几乎要嵌入他手掌里去。
“你一直都知道是吗?”郑子闫从鼻腔发出笑,像在自嘲,“你一直都知道。”
树枝转得越来越快,我眼睁睁看它伴随着一声低呵,“为什么不告诉我!”
啪嗒,镜子里的树枝停在手心不转了。
我微微侧了侧头,他脚下的小水洼开了几朵猩红睡莲,他们绽得花枝招展,盛开后变成大朵的粉红色。
我本来感觉不到肺部有什么积水,但此刻它迅速上涌,让我觉得窒息。
“别把人吵醒,要说什么去外面说。”郑辉松开手,声线平稳,“干衣服我给你拿来了,换好出来。”
小水洼已被染成不均匀的淡粉深粉,我闭上小缝不敢再看。
郑辉走出门外,我的手被拉起,贴到一个温凉的地方,似乎是郑子闫的额头。他静默着贴了好一会儿,久到我的手和他的额头相融成一个温度才放下。
他把我的手塞进被子,两次开门关门后,病房没了声音。
肺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涨疼,我在无声里躺了半晌,慢慢睁开眼睛。
我挪到床头半倚着时,太阳正踉踉跄跄地摔下去。
这明显是个高级病房,偌大的房间只有一个病床和一个陪护床,旁边还有沙发桌子冰箱,正对面是一个穿衣镜,我侧头去看,深浅不一的水渍已经干涸,留下一块块淡粉,像枯萎的花瓣。
两边的蓝色窗帘没有打结,风吹过来时并没有胸罩隆起,它们飘起来,像张丽那条蓝色百褶裙。
是她妈给她买的吗?
“宝贝醒了?”
我转头,爸爸从门口进来,领带凌乱地搭在肩头。
我有点想我东山公园那个妈,可我又更想他。我不择手段地获得了郑辉的爱,似乎不该再想我妈,但让我不想她我又做不到。
想爱,又想死,那应该是该爱还是该死?如果爱,就是对自己卑鄙无耻,如果死,就是对爱卑鄙无耻。两者都想要,是最卑鄙无耻。
我流下了两条卑鄙无耻的泪,爸爸一个跨步奔向我,将我抱进怀里,“好了好了,不哭,都是爸爸不好,没保护好你。”
他怎么会知道,我不是因为受伤而哭。我是为自己的卑鄙无耻而哭,为我无法选择的人生而哭。但这样好像显得我更卑鄙无耻了。
我抱着爸爸流泪,他让我哭出声来,说哭出声来就好了。
我摇摇头靠在他怀里没说话。
他不知道,我学不会号啕大哭。
......
我一直朝门口张望,爸爸问我在看什么。
“哥哥呢?”
“他...把你救上来,现在有点发烧,我让他先回家了。”
我巴巴地看着爸爸,说我也想回家。
他揉着我的一只手哄,“不行。你肺里有积水,要穿刺。明天做个小手术把水抽出来,等恢复好了我们再回家,好不好?”
我垂下头钻进他胸膛里蹭了蹭,“好吧。”
“淼淼。”
“嗯?”
“阿姨为什么叫你去那里,她跟你说什么了?”
我把头埋进他颈窝,沉默良久,带着哭腔说,“爸爸,怎么办?阿姨说我是你们家的灾星,说我来了她就要离婚,她要我走,还说会给我钱。我一生气就...就...”
“就怎么了?不怕,告诉爸爸。”他拢拢我的肩。
“我告诉她,我...我们在一起了。”我连忙手脚并用攀住他,“我不是故意的!爸爸你别不要我!我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会理解的!”
屁股上立马挨了一巴掌,“坏东西!”
我悻悻地扭了扭,“你生气了?”
爸爸顿了一下,摸着我的背慢慢说,“没关系,她迟早要知道。”
“可她说她要去局里告发你。”
他沉吟片刻,慢条斯理地,“没人会信她的话。”
我和这老变态是真的心有灵犀,我抬头亲了一口爸爸的唇,刚要离开被他一把按回去,含着下唇吮吸了一会儿,又放开在鼻头亲了一下。
他曲着眼睛,摩挲着我被他吸得麻滋滋的下唇,“但既然她知道了,还是谨慎一点好。”
“怎么谨慎啊?”
爸爸说别管,“放心,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
“好。”
“还有一个问题你没回答。”
我问他是什么,他只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吞掉口水,“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推我,她说我是抢她家的怪物,我说我哪里是怪物啊,是不是你才是怪物。”
“然后呢?”
我躺在爸爸肚子上,把后脑勺留给他,玩着他的手指,“然后?然后她就说,我是什么怪物,不男不女的怪物我早就送人了!然后就把我推下去了。”
手指突然僵得掰不动,我硬生生把它拉直,张开五指贴上爸爸的,比着大小说,“爸爸,她怎么又提到不男不女的怪物了?上次你说巧合,这次不会是了吧?”
爸爸反手将我的手抱进掌里,“上次她来局里,有人跟她说了你的事,可能提了一嘴吧,是我忘了。她可能记住了,而且总觉得有人要害她,所以想送你走。”
在知道真相的人耳朵里,所有完美无缺的谎言都拙劣,我展开手指塞进他有些潮的指缝,“是吗?”
“嗯。”
“好吧。”
......
我身上有很浓的湖水的腥,爸爸却抱着我,不停亲我脖侧动脉怦怦跳的地方,还说我好闻。
他一直和我绵到了七八点,然后说要加班。也不知道是什么急事,说要忙到很晚。
他说明天一早就来,陪我做手术。
我问他哥哥会来吗?我想谢谢他。他说不知道,“有我还不够?”
“不够。”我说。
爸爸没说什么,笑着撑在床边亲了亲我的眼睛,叫来陪护阿姨后走了。
“您有事可以叫我。”阿姨说。
明天要动手术,今晚尽量别吃东西,之前爸爸本来想买粥给我喝,但我并不饿,现在肚子又有点酸。我抱着肚子沉进被里,看着窗外渐渐升起的星光。
“你吃过饭了吗?”我问她。
“呃...”
“你先出去吃饭吧,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说,“晚上睡觉前你再过来,你留我一个电话,有什么事我会叫你的。”
阿姨走了,我靠在被子里看着窗外发呆,期间医生进来做了一次检查,我一直仰头跟着墙上的时钟转。
数到120个数时,医生走了。
数到第30个60时,我觉得好累,下床准备关灯。地上被稀释的血干成了粉末状,我躺下来,躺在冰凉的地板上。
血迹缠绕成诡谲的形状,我用手指擦掉多余的边,擦出一个暗红色的心,食指染得黑红,被我随手摸在胳膊上。
我关了灯爬回床上睡觉,躺了很久,半梦半醒间有人推门进来。
以为是阿姨,我刚要开口,只见月光照亮的镜子里出现一双球鞋,它踌躇不定,要走不走,要留不留,最后它在月下蔓延,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身侧的椅子坐了一个人,我闭着眼睛能感觉到他时续时断的呼吸,渐渐近了,有东西爬上我的脸,像千足小虫。我忍着痒意,它爬到额顶,滑下鼻尖,最后又回到睫毛间穿梭。眼皮忍不住颤了一下,它便嘭地炸了。
有热源蓦地压近,我屏住呼吸的同时,什么都没发生。不过几秒的功夫,来人站起来,我听见他掩上门,却没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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