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愣了一瞬,季垚这一击让他败下阵来。这一回合他认输,因为昨晚他确实没有认真看季垚给他的《条例》,他也不知道那是新版。狡猾的长官让符衷吃了个教训,他因此再也不敢敷衍对待了。
天上依旧下着雨,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符衷不敢抗命,打过立正之后上了跑道。季垚戴着帽子,站在屋檐下看符衷跑进雨中。那边有人在喊他,季垚趋步赶去点名,喊0578的时候没人应,但他依旧在后面打了勾,所以今天又是全员出席。下了雨,季垚厉声教训了几句,无心再继续下去,便把队伍解散了。
队伍解散后排成两列纵队离开训练场,季垚单独把陈巍和五爷叫出队伍来。陈巍心里惧怕季垚,当他站在季垚面前时就感觉脚底下有钉子在戳自己。
“你们刚在那香樟树下面看什么?”季垚盯住陈巍的眼睛。
陈巍闪了一下眼神,慌慌张张地回答:“我们本想去找符衷说说话,但是长官您已经在那儿了,我们不敢过去打扰您。”
季垚的目光陡然变得锋利起来了,他梳着背头,戴上了眼镜,斯文人生了一副好样貌,却比最凶恶的敌人更骇人。他在陈巍面前走了几步,背着手问道:“你们去找他说什么话?”
“符衷最近情绪低落,我们非常担心他,所以想去找他了解情况。”陈巍如实告知,“他最近遇到了麻烦事儿,好像是因为什么人总让他不如意。”
“什么人让他这么不痛快?”
“我不知道,长官,您可以亲自去问问他。我想,面对您的提问,他一定会把原委从实招来的。”陈巍的呼吸又急又浅,手心开始冒汗了,季垚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季垚没有追问,他在心里考量了两秒,打算先讯问别的事:“既然你是去找他的,为什么要拿手机出来拍照?把你们的手机拿出来,我要好好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两个人照做了,季垚滑了几下手机屏幕,抬眼看着陈巍。陈巍脖子上冒出了汗水,说他不紧张那是假的。季垚查到了陈巍刚才拍的模模糊糊的照片,点了永久删除,再把手机还回去。
陈巍心疼了一下,因为他本想回去好好研究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猫腻,这下他的大计划搁浅了。季垚冷淡地挥手叫二人离开,掉过身面对绵绵的秋雨。头顶大灯亮着,光线中雨丝不绝于目。
符衷跑完五圈,人群均解散完毕,空旷的场地上只剩季垚靠着柱子,胸前的徽章在灯下闪闪发亮。符衷心里的小火苗升高了一点,烧得更旺了,他知道季垚是在等自己,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符衷朝他跑过去,在面对季垚的时候,走路是赶不上的,符衷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他身边。
“长官您怎么还在这里?”符衷擦擦头发上的水珠,秋雨劲头不大,虽没有湿透,但也是潮潮的,潮进头皮,濡湿发根。
“我等着你跑完了给我打报告,离解散过去了三分钟,你浪费了我三分钟。”
“您还要罚我做什么?”
“不罚了。”季垚踮踮脚,“你回去洗个热水澡,免得感冒。感冒了也要来训练,要是缺席我就罚你们全队。”
符衷知道他恶语相向都是装的,季垚生硬的关心都藏在所谓的“恶言恶语”里。符衷能懂他,他知道季垚还没有过去走出来,还没回归到一个正常人的心态,还不知道怎么表达善意。
“报告首长!”
“你有什么话要说?”
“我家离这里有数十公里,训练期间无法回去,所以洗不了热水澡。”
“那是你自己的事。”季垚语气被秋雨浸得冷冷淡淡,他转了个面朝另一边走去。季垚的背影带着潮潮的雾气,那雾气让他变作了天堂里什么人物的化身。
“长官!我有一事请求批准!”
“你事儿怎么这么多?”
“长官,我可以借用一下您的浴室吗?”
*
季垚靠在滚着水珠的窗前,点燃一根烟慢慢抽,今天没有会议,他落得清闲。浴室的门关着,他知道里面一定淌着热气腾腾的水流,他也知道这水流下面站着什么人。季垚反思自身,他忽然弄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那腾腾的蒸汽把季垚从内到外泡了个透彻,一向理智的他面对符衷时便拿不定主意了。季垚顾虑着,这世界要他顾虑的事还很多。
浴室里香气扑鼻,弥漫着鼠尾草的味道,而这个味道常常来自于季垚身上。符衷站在淋浴头下面让水流冲过自己的脸颊,有些情感就是一团火在烧,火舌舔舐着他并不坚硬的心灵。他不把爱情视作儿儿戏,把光阴付之东流的不是自己。他年轻、火热的心脏正在急促地跳动,在为了什么而欢欣鼓舞,他闹不清这究竟是梦呢,还是自己所过的现实。
好容易出了浴室门,季垚看完雨,刚把烟头按进烟灰缸中。他闻见喷香的气味,空荡荡的家里忽然因为符衷的来临而有了人气。
“首长,我的衬衫被雨打湿了,您有办法搞到另一件吗?”
“你的事情能不能不要这么多?”季垚刚从紊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怒道,“我的衬衫给你。”
他把黑衬衣扔过去,蒙住了符衷的脸。符衷说了谢谢,心安理得地穿上了,在镜子前整理衣领,居然摸到了没取下来的领撑。
“这件衬衫是您穿过的?”
“废话!我的衬衫我当然穿过,难道还留着给你当礼物吗?”
符衷从下往上系着纽扣,转过身来面对季垚。上面扣子没扣,敞开着,遮遮掩掩地露出他颇具弧度的胸肌。显而易见的沟壑和隆起,结实、可靠,是值得信任的胸膛。季垚瞥了一眼,这样的男性魅力没人会不爱,他是个俗人,甚至还情不自禁把他的与自己的作比较。季垚在心里默默较量着,搭着扶手斜靠着坐下:“你不觉得你现在很危险吗?”
“哪儿危险?”
季垚挑起眼梢瞥了他一眼,说:“把要害部位就这样暴露在敌人面前是大错特错的,我白教你了。”
符衷低头看看,没急着去系扣子。他认为自己没错,这么漂亮的身材该露就得露:“首长不是我的敌人。”
“上了战场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包括你兄弟。”季垚叠着腿说,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别有侥幸心理,若是真刀真枪干起来了谁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季垚似乎意有所指。他的声音有些喑,坐在半月形的软椅里,紧挨着落地窗,窗户上映出他的影子。季垚这句话有些沉重,符衷找不到什么来逗趣,一度陷入沉默中。那说出来的话语仿佛并没有散去,还漂浮在空气中。符衷把这句话记住。
吹风机喷出的风有些烫手,忽然有人把他按在椅子上,吹风机也被夺走了。然后季垚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中,略显粗暴地揉起来。季垚动作虽强硬,但热风穿过发丝,磨平了突兀的棱角,符衷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吹个头发这么磨叽,吵死了。”季垚仔细帮符衷打理头发,捻起柔软的发梢,给他打得蓬松干燥。
符衷坐着,头被季垚摇得晃。隔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句来打破僵局:“首长,您刚才找陈巍他们做什么?”
“他们集合的时候聊天,我教训他们呢。”季垚扯了个谎,语气平淡,仿佛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符衷信了,点点头,给他戴了个高帽:“首长,您戴上眼镜很好看。”
头发干了,季垚不轻不重地推他一把,把吹风机收起来:“实话告诉我,符衷,你从哪里搞来的资料?我的档案都锁在档案室里,你没资格查阅。”
“您的主治医师给我的。”
“大猪?操!他居然倒卖我的个人信息?”季垚忽然暴怒,猛地关上柜门,“我就该让他在医疗中心里待不下去!”
符衷顺着自己的头发,看着镜子眯起眼睛笑。在季垚住在成都医疗中心的时候他曾去探望过几次,医生会给季垚做体检,所以左右眼的近视度数就是这么来的。
季垚站在浴室里整理毛巾和毯子,说:“听说你到成都去看过我几次,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您眼睛上的纱布还没拆掉,我就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没让医生告诉您。”
“为什么不告诉我?”
符衷没说话。季垚也默不言语。后来季垚先他一步走了出去,符衷独自在镜子前站了会儿,心里有点酸酸的,就像泡在了柠檬淡茶里。凉薄的遗憾找上了他,遗憾留给了他一滩水渍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他走出去时,季垚背对着他躺靠在软椅里,遥望着黑麻麻的天空洒下一阵阵麻花雨。
“首长,刚才部长给我发了消息,说我的申请通过了,我可以陪您一起去贝加尔湖。”
“好。”季垚不知道要怎么祝贺,他面对符衷的时候总有些不自然,“下周四我们就启程,穿越时间定在明年一月下旬。”
符衷算了算日子,离启程还有六天。符衷去煮了一杯咖啡,端过去递给季垚:“您要在这六天做些什么吗?”
“你有没有在咖啡里加糖?”季垚问。
“没加,我知道您不喝加糖的咖啡。”符衷摊开手,里面躺着两块方糖,“糖在这儿。”
季垚把两块糖拿了过去,放在桌上留着过会儿吃。他摇了摇头,回答符衷先前的问题:“我不做什么。难道有什么事儿等着我去完成吗?”
符衷守在他身边,手心里还留着刚才被季垚挠了一下的感觉,此时他脑子里像起了雾。符衷没有离开他,就这么守着:“没什么,我就问问您。我周末要回父母那儿去,该跟他们告别了。”
“这是好事儿。”季垚点点头,贫乏的语言让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世俗情感让他无法适应,理不清头绪,可他明明就生活在世俗中。他心灰意冷,对什么都保持无动于衷的冷漠。
他麻木了,麻木的心灵上了冻,还没被捂暖。符衷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少言寡语,军旅生涯已经让他没什么可留恋、没什么可有兴趣了。符衷觉得季垚不应该这样,季垚并不是生来就冷漠的。季垚脾气坏,可心眼儿并不坏,他说话凶、会骂人,但没一句话是出于恶毒的心思戳人脊梁骨的。
符衷急切地想做点什么来让他改变,他觉得自己能行。他一生中可能会遇见很多人,但像季垚这样的人却是寥寥无几了。人一生遇见的人还少吗?但像季垚这样给予他一整个青春、幸福、亲密关系的人却是不多见的了。
“您要回家去吗?我们可以一起。”
季垚笑了一声,耸耸肩:“回家?回不回去一个样,无所谓。”
符衷不懂他这话的意思:“明天是周末,正好可以回家。我们一路去,你想去哪儿我就带您去,北京城就这么大,去哪儿都可以。”
“我说了,无所谓。你省省吧,我还怕你嫌我磕碜,我丢不起这个人。”
“您不磕碜,没有什么比站在您身边更风光的了。”符衷说,“长官,如果您觉得情绪不好,可以去外面走走。总待在一个地方会憋坏的,外头有自由自在的空气供我们呼吸。”
“住嘴!”季垚忽然把咖啡杯搁在桌上,“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多事?你在这里待太久了,回去吧。”
符衷擦了一下嘴唇,张开嘴还想说点什么,季垚抢了他的话头:“请你回去,立刻执行!”
“好的,长官,我马上就走。谢谢您的浴室,还有您的衬衣。”符衷只得收拾好自己的包,但他却看到季垚双手捂着脸躺在椅子上,“如果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尽管叫我。”
季垚不吭声。符衷抿抿唇:“我走了。再见,长官。”
季垚听着门关上的声音,他把捂住眼睛的手放下来。季垚看着窗外的雨忽然就涌上了泪水,他抬手擦掉了。打仗的时候,起初害怕得要命,后来就无所谓了。城中的道路千千万万条,却没有一条是可以走走的;来来往往的人多得数不清,却没有人是可以聊聊的。
但他旋即又想到了符衷,符衷让他的枯井似的心泛起波纹,似乎只有他陪在自己身边、能和自己聊上好一会儿了。季垚开始后悔刚才的无理,他因一时烦躁就轰走了符衷,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自己赶走了。
季垚头疼得厉害,呼吸不畅,起身去找来药片吞下去。随后他在原来的地方躺下,打着盹,无限的渴慕之苦让他梦见了一望无际的种满草莓的田地。
符衷开车上了高速,下着雨,高速上冷冷清清。他把着方向盘,有些走神,雨幕下的高架桥无穷无尽。他想着季垚,想着他现在在干什么。走的时候他看到季垚捂着脸,符衷不禁想——他是哭了吗?他当时在想什么?
回家后,他匆匆进了书房翻开新版的《条例》,找到第七章 第266条。符衷看完后觉得疲惫极了,精力好似也枯竭了,把书丢在一边,颓然躺倒在床上。笼子里的八哥鸟在叫唤,静得很,符衷昏昏欲睡。
脖子下边硌得慌,符衷把衬衫脱了,再把领撑取下来。领撑是黄金的,上面刻着0002的编号。
这是季垚的衬衫,还留着他的味道,季垚喷很淡的香水,是鼠尾草的味道。符衷盖上毛毯,把衣服抱在怀里捂着,缩起身子嗅闻衬衫上的温暖和余香,然后摸出手机打电话。
“二炮,帮个忙。”
“事儿精,叫爸爸。”
“爸你个头!听着,我这里有一对领撑,黄金的,你在上面给我刻点东西行不行?”
“你就因为这事专程打电话来?刻什么?”
“刻两个字母,X和Y。”
“你是要刻X染色体和Y染色体吗?”
“你脑子有泡?”
二炮笑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符衷挂了电话,这才觉得精神头足了些。他抱着衬衫在床上滚了两圈,从床这边滚到床那边,把每个角落都抹上鼠尾草的芳香。他掀起毛毯紧紧裹住自己,留了一盏壁灯给卧房照亮,然后侧着身子睡了过去。他在梦里回到了与季垚初见的时候,不禁流露出脉脉温情和意外相逢的喜悦来。
第9章 一起回家
长长的一个盹在傍晚结束,季垚醒来时雨势稍小了些,窗户上一片水雾。他手脚冰凉,秋天寒气侵袭了他的四肢,而窗外越来越苍白、潮湿的浮云顺着落光了树叶的柳丛匆匆逝去。季垚搓了搓手取暖,丛躺椅上站起来,发现屋子里又变回到空空荡荡的境地里去了。这只是他的房子,不是他的家。
10/424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