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孟胤成只有十六岁。
大孟定都长安,地处西北,有着天然广阔的平原,虽不是草木丰饶,却也能人为饲养一些兽类,供皇宫贵族们狩猎打围。每年的围猎,都是皇子们展示自己的好机会,对当时备受瞩目的六皇子来说,这更是不能错过的良机。围猎一旦开始,就得宿在围场里,一连好几天都得在这泡着。
众位皇子白日里狩猎,入夜了便可自行休息。
孟胤成虽然年轻,好胜心却不必皇兄们差,秋猎还有最后一天,他却连一个像样的猎物都拿不出手,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被人看扁了?他待在帐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眠,便起了身,点上灯,在桌边读书。可这书读着读着,他竟觉得烛光的颜色怪异起来。
这颜色从明黄逐渐变得昏暗,而这越发深重的暗色里,竟透出阵阵青色的光。灰白的帐篷**,竟被这烛光映得无比阴森。孟胤成本是个不信鬼神的人,他看着摇晃的烛火,轻轻咳了一声,没想这一咳嗽,那烛火又恢复了原样。
孟胤成没当回事,继续看书,没过一刻钟,这烛火又晃了起来,青光阵阵,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他心下狐疑,便故意放下书,站起来伸展了一番。他这一站起来,帐外便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那东西速度极快,滑过的时候,只留下一声窸窣,连影子都没看见。
孟胤成追出门,连问了好几个巡夜的守卫,都说从没见过什么东西,他满心疑惑,便提了灯笼,自己在帐子边巡了一圈。这一转不打紧,竟真让他撞着了!
那是一个白裙黑发的女子,她立在营帐后面,背着双手,咧着嘴,笑嘻嘻地看着他。孟胤成身后,就是来来往往的巡夜守卫,可他们走进走出,竟对这女子视若无睹,仿佛他们眼里,压根就不存在这么个东西似的。
那夜的乌云极厚,遮蔽了月光,若不是营地里燃起的火把与灯笼,孟胤成本该什么都看不见。他见那女子面带笑容,便缓缓走进了几步,轻声道:“你是何人?”
他提着的灯笼发出暖黄,也映亮了那女子的皮肤,她皮肤白皙,也算是个美人,只是这美人唇珠向下,总带着几分扁嘴的意思。孟胤成不是急色之徒,他提起灯笼,道:“若是无事,就快走吧,这是皇家围场,外人不得擅入。”
那女子面带微笑,却仍旧不语,她背着双手,双脚如钉在地里一般并拢,她一面笑着,一面将身子前倾,孟胤成便看着她的身子,一点一点朝自己斜过来,那身体仿佛没有骨骼,却定得极稳,她将脖子拧向一方,却能将腰骨扭向另一方,那怪异的模样,像极了一件晾在寒冬之中,被风吹得东摇西荡的白衣。
孟胤成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心窜到头顶,可他却动弹不得。从这女子迎着秋风扭动开始,他便仿佛被什么人扼住了脖子,发不出声,也动弹不得!那女子带笑的脸慢慢凑近,他手中的灯笼忽明忽暗,霎时一闪,竟燃出了盈盈的青色。
下一秒,那女子青白的脸贴在眼前,她丹唇微启,那黑洞洞的口腔里,钻出了一条分叉的,鲜红的舌头。
孟胤成两眼一黑,竟就这样失去了知觉。
辞年听得入了迷,连手里的花生都忘了剥,叶怀羽说到这,停下来,灌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小狐狸见他杯子空了,便立刻斟了茶,道:“后来呢!”
叶怀羽长舒一口气,道:“后来啊……”
孟胤成醒转过来时,只听见周围一片兵刃交接的铿锵之声。他迫使自己撑开眼,只见这无月的夜里,闪着一道泛红的白光。他本想出声呼救,但眼睛还是比嘴快了一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野中的一个大坑里,这坑不过一尺多深,可就是这浅浅的坑下,竟堆着无数带血的骸骨。
在那之上,一条条两指宽的蛇绕骨而行,它们眼泛绿光,吐着信子,这些蛇的眼睛虽然只有豆大,孟胤成却还是从其中看出了攫取之意,它们在渴求他的血和肉!那营地里的东西,想必就是……没等他多想,一道剑光便由远及近,杀到了孟胤成眼前,那道光极快,将一条虎视眈眈的青蛇斩作两截,那蛇断开,立刻化作一滩血水,没了踪影。
下一刻,有一道光芒投了过来,孟胤成觉得胸口一闷,像是被谁拍了一掌。可他还没来得及哼一声,那周围的蛇便一个个受了惊扰似的,疯狂地往坑外逃。即便如此,它们还是没能逃出生天,不过爬了几尺,就被孟胤成心口炸出的一道金光震得筋骨尽碎,也随那条被斩断的青蛇一般,化作了一摊血水。
“陛下,您可以起来了,不要撕掉符。”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随着声音一起来的,还有那刀剑相接的声音,以及一阵阵低语般的嘶吼。
孟胤成哪还敢在这坑里多待一刻,他立马起身,摸了摸心口,指尖果然有一阵纸张的触感。他来不及多想,赶忙逃出浅坑,在他踏上平地的第一秒,那声音又传了过来:“请您稍等片刻。”
孟胤成想也不想:“好。”果真就待在原地不动。
没有半点月光的夜里,那道剑光,竟如划破黑夜的火种,映亮了两人所处的这一方天地。孟胤成终于看清,那挥剑的人也是少年,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与他年纪相仿。而与之缠斗的,竟是他昏死之前见到的那个东西,她上半身还是女子,可下半截,已经化作了有力的蛇尾……那果然不是寻常人,那是一条成了精怪的蛇!
入秋后,蛇便开始储备粮食,为冬眠预备着,而这蛇精为了自己的子孙,竟在这荒郊野地里布下了坑,由它施了妖术将人擒来,再将人作为食粮,饲育它的子子孙孙们……孟胤成的思虑尚未结束,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清脆的折骨之声。
他抬头一看,胜负已分。持剑的少年跪在地上,双手握剑,狠狠刺向了地上的妖邪。蛇妖呜咽一声,发出了最后的嘶吼,不过片刻,那泛着青光的眼睛就失去了神采,渐渐化作一堆白骨,少年起身,一甩长剑,恭恭敬敬地向孟胤成行了一礼:“让陛下受惊了。”
刚才又忙又怕,他竟没反应过来,这会可算听清了,这少年是称他为陛下……孟胤成深吸了几口气,感激道:“谢谢你救我……但不可称我为陛下,我只是皇子,该叫殿下,称呼不对可是僭越……要是被别人听见,恐有祸患。”
那少年却道:“陛下,您知道为什么刚才您昏睡之时,那些坑中的小蛇不敢动您么?”
见他执拗如此,孟胤成也不再强求,只道:“不知……不是因为这道符么?”
“您昏睡时,我尚未贴符。”少年道,“蛇为小龙,却并非真龙,自然会对真龙有所忌惮。”
孟胤成听了这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在片刻之后瞪大了眼睛,他指着自己,道:“你说什么?”
少年道:“陛下,我能看见,您身上的天子之气。”
第五十七章 上元节狐仙扮佳人
“天子之气!”辞年瞪圆了眼睛,“真有这东西吗?它有颜色吗?有气味吗?”
叶怀羽笑道:“这我哪知道呢,我也看不见,不过那日栖洲把当时还是六皇子的陛下带回帐篷,天都蒙蒙亮了,一路上,栖洲与他说了许多,具体说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只是从那日后,陛下就不如最初夺嫡时那样惊慌了,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健,偶尔见他出宫寻访,也是昂首挺胸,不卑不亢,确实越来越有天子的模样了。”
辞年道:“那后来……他果然也成为皇上了。”
“没错。”叶怀羽道,“皇上对栖洲是格外器重的。他在皇上登基前,一直都以书童的身份留在我府上,偶尔出门,也不会与我交代行踪,后来我才知道,他每次出门,当时的六皇子也会出宫,只是两人要么看戏,要么喝茶,栖洲绝不会进宫,六皇子也绝不会到我府上……果然,两年后,路越走越平稳的六皇子,成功登基,成为了如今的皇上。”
辞年满足了好奇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师父,你说是因为道长告诉他有天子之气,让他有了信心,才步步顺遂呢?还是因为他本就是天子,是真龙,所以命该顺遂呢?”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罢了。”叶怀羽哈哈笑了两声,“走吧,去厨房看看,咱们的锅子好了没有。”
“好!”
这十五日的年节里,辞年最大的收获,便是认识了贺栖洲的师父,这位年过半百,却人老心不老的叶监正。别看这位师父一把年纪了,吃锅子的时候,还要跟小辈们抢肉,实在是没个师父该有的样子。往后的年假里,贺栖洲带着辞年去给秦歌拜了年,若按年纪来说,辞年算得上所有人的长辈,但他生了张稚嫩的脸,又比贺栖洲矮了个头,所以走哪都被人当小辈,那红包更是收了个盆满钵满。
正月十五一早,辞年便爬起来了。他知道今日是上元,朱雀大街一定有庙会,指不定还有灯会!这一大早的,辞年便揣着他的压岁钱出了门,等贺栖洲练了剑,洗漱过后,他也揣着包裹回来了。
辞年一见到从后院走来的贺栖洲,竟一个腾空上了屋顶,绕开他的眼皮子往一边溜,这么大的动静,贺栖洲分明看见了,却也装作没看见,只慢悠悠地故意绕开,往书房走去。辞年躲了一阵,见他没了踪影,便赶忙沿着屋脊溜下来,迅速钻进了卧室。
贺栖洲在书房里躲了一阵,又到厨房里做了一份元宵,今天这日子,要是少了这份吃的,辞年又要闹别扭了。一刻钟后,国之栋梁贺大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元宵,出现在了卧室门口。他腾不出手开门,便问了一声:“小神仙,在不在里面啊,给我开个门,咱们吃元宵了。”
里面传来一阵响动,许久之后,辞年才道:“等一会!”
贺栖洲笑道:“一会是多久啊?这元宵好重啊,我手都端酸了,小神仙再不开门,我就要用脚了啊……”
辞年又在门里扯着嗓子道:“就一会!”
贺栖洲怕把他逗极了,赶忙应道:“好好,就一会,那小神仙忙完了,赶紧开门放我进去。”
果然,不过一会,卧室的门便开了,门边没有辞年,开门这点小事,难得到小神仙吗?他轻轻一挥手,这门便自己开了。贺栖洲慢慢走进屋里,张望了一阵,并没看见人。他把手中的托盘放好,慢慢走过屏风,向床边绕去。
谁知他这脚才刚迈过屏风,眼前便扑过来一个红彤彤的身影,贺栖洲一惊,这屋里怎么还进外人了!他赶忙后退,谁知他退一步,那身影便进一步,两人在卧室里绕了好一圈,那人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是我!”
贺栖洲定睛一看,这还能是谁呢!不就是他那大清早不走大门,非要翻墙而入,又偷偷摸摸在屋里磨蹭了好一阵的小神仙吗!
辞年穿着带绒边的披肩,那本就是明媚的红色,可绣娘匠心独运,还在哪红布上绣了几株白梅,披肩之下,是足以抵御严寒的红色长裙,裁剪得体,翠玉的坠饰显出几分俏皮,怎么看都是上乘的手艺。
若是……辞年不顶着这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或许会更得体。
贺栖洲笑着叹了口气:“日防夜防,防不胜防,没了贺大人这个钱袋子,你还是自己出去置办了裙子啊。”
辞年冲着他吐了吐舌头,又扮了个鬼脸:“就问你好不好看!”
贺栖洲赶紧点头:“好看,非常好看!”
辞年举起手里的红梅簪子:“我不会盘头发,你能不能帮帮我……”他本以为这个问题一出,贺栖洲怎么着都得觉得犯难,毕竟这无所不能的贺大人再心灵手巧,总不该还会盘发这等女儿家的手艺吧?
“行,坐好。”贺栖洲接过簪子,胸有成竹道,“去镜子前面。”
辞年一愣:“你……这你也会?!”
贺栖洲把他带到镜子前,拿起梳子搭理他乱糟糟的头发:“会,怎么不会?不如你猜猜,我有什么是不会的?”
辞年从遇见他后,便喜欢上了梳头,有这么个好机会,他当然乖巧得很:“你什么都会!道长最厉害了。”
贺栖洲道:“怎么好好的要穿这个?上元而已,你也要学着那些小姐们去放灯?”
“晚上有灯会,我想去。”辞年顶着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格外明媚,“要跟你一起去。”
“你说要去哪玩,我能不带你么,怎么还非要穿裙子呢?”
辞年一本正经地分析道:“不一样的。你想,今晚肯定也有许多当官的出来玩,要是他们看见你了,必然要寒暄一番的,要是他们发现你身边带着的我都入夜了还戴着斗笠,多奇怪啊……”
贺栖洲道:“嗯,说得有道理。”
“还有,要是他们看见你一个人逛,肯定又要问……”辞年突然尖着嗓子道,“哎呀,贺大人啊,怎么一个人出来呢,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我这有好的,我给贺大人说说媒,好姑娘万里挑一,可得把握机会!”
“哈哈哈哈!”贺栖洲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看不出来啊,这么熟练?”
辞年道:“竹溪村这种人太多了!看了几百年啊,每一代都有,这就说明一点,人就是很喜欢给别人说媒的。”
“怎么你很在意我被人说媒吗?”贺栖洲梳替辞年梳好了发髻,借着头发与簪花,巧妙的将两只尖耳朵藏了起来。他突然狡黠地一眯眼,悄悄凑近辞年耳边,“不想我认识别人家的好姑娘?”
辞年十分坦率:“不想。”
贺栖洲故意道:“要是有个好姑娘回来了,多个人帮你梳头发嘛,还能陪你买裙子呢,不好吗?”
“不好!家里没有床了,没地方让姑娘睡了,姑娘只能睡院子里,风吹日晒的,你亏待人家,人家爹娘要揍你的!”辞年想都不想,“客房也不行,厨房也不行,都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是我的,就不准有姑娘回来分。”末了,他嘀咕了一会,又大声补充了一句:“少爷也不行!反正就是不行!”
贺栖洲被这番话逗得笑个不停,他将换好裙装的辞年搂进怀里,安抚道:“好好好,不行,没有姑娘,也没有少爷,只有你。卧室的床只有你能睡,厨房只有你能溜进去偷好吃的,后院的鸡也只有你能喂,还有我,我也只有你。”
辞年听了这话,才算满意下来,脸上短暂的阴郁瞬间消散,他又搂着贺栖洲抱一会,便提着裙子绕过屏风:“吃元宵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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