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很轻,却很有辨识度。他赶忙转这头,屏息细细听了一阵,才发觉这声音是从一旁的当铺里传来的。贺栖洲见他心不在焉,便问道:“怎么了?看到什么了?”
辞年道:“我总觉得……好像听见了徐大人的声音。”
辞年一边说着,一边侧着脑袋,循着声音的方向,一点一点地挪到了当铺门前。每近一分,那声音便清晰一份。直到他立在当铺大门前,看向铺子里,才确实认定了自己的判断没错。当铺柜台前站着的,正是徐问之。他还着着上元节那日的一身青衣,十分显眼。
“徐大人,这大早上的,您到底要不要当?若是实在不舍,就下定决心再来吧。”柜台后的老板温声劝道,“您都来了好几次了,这也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我……”徐问之没有抬头,他的声音都如他本人一般,塞满了沮丧。
当?要当什么呢?
辞年顺着他被青色长袖遮挡的手一看,那手里拿着的,是一只花枝般缠绕,在最后一朵花蕊上缀了流苏的银镯子。
第六十八章 南柯下一梦入黄粱
那镯子在徐问之的手里攥了又送,他始终低垂着头,背对着门口,一言不发。
辞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从他瘦削的背影嗅出了一丝落寞。掌柜的与他僵持不下,又劝了两句,最终还是隔着高柜台叹了口气,道:“徐大人,要不……你还是先考虑清楚?”
徐问之默然地点了点头,将镯子收入袖子,一转头,便穿过那大开的店门,看见了立在门口的贺栖洲与辞年。
三人此时相见,竟不知谁比谁更尴尬。徐问之愣怔了一瞬,便立刻低下头,疾步走出当铺,装作没见到两人似的,飞快往一旁的巷子里钻去。辞年哪能让他就这么跑了,他赶忙追上,可上一回,他就是在大街上喊了茸鸢的名字,才让徐大人陷入尴尬,这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鲁莽了。
巷子连着巷子,锁成一个方方正正的长安城。辞年追了好一会,见四下无人了,才敢开口唤他名字:“徐大人……”
徐问之脚步一顿,竟真的应声停下。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多说一步,辞年以前从不觉得自己嘴笨,可此情此景,他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使该安慰还是询问?下一句话出了口,会不会伤了徐问之的心?他手上的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兄。”贺栖洲赶了上来,站在辞年身旁。
这条巷子本不狭窄,可两旁的屋檐过长,硬生生挡住了洒下的阳光,徐问之立在阳光里,被两旁的影子夹得进退两难,他沉默许久,终于转过身,笑道:“怎么了,贺兄,小公子,你们怎么到这边来了……”
居然是他先提出了问题。而他的脸上,还挂着那格外不自然的笑容。
辞年想说什么,却被贺栖洲轻轻拉了一把,后者整理了笑容,温和道:“我们今日过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刚才去铺子里买了些糕点,正打算往张大人家里走一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要!”徐问之的笑脸立刻变了样,比起体面的人,此刻的他更像一只陷入绝境的刺猬,他浑身绷紧,那无形的刺也根根立起,连说话的语气都格外尖锐,“你们……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徐兄,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贺栖洲并不在意他话里的刺,反而将语气放得更加温和,“碰到了什么困难,你一定要说出来,我们要是能帮你,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徐问之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他将身体绷得极紧,却还要逼迫自己露出轻松的神色,这样强烈的不适,让看着他的人都觉得心里不安。辞年看这么僵持不是个事,便举起手里的点心盒,慢慢往前走了一步,道:“徐大人,我们买了点心,要不我们一起找个能晒到太阳的地方,好好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我不去!”徐问之猛地一挥手,竟从袖子里甩出个什么,那东西冲着辞年的脸便飞了过来,贺栖洲一惊,赶忙伸手截住,徐问之一看,赶忙进了两步,关切道:“小心!那是……”
阳光透过两边房檐挤出的缝隙洒了下来,贺栖洲夹在指尖的,正是那支如花般绽放的流苏银镯。它迎着阳光,将微亮的光斑投到一旁的灰墙上,那朵缀了流苏的花被风一吹,便晃动着投出一串跃动的星芒。贺栖洲看着手里的镯子,百感交集,最后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抱歉,徐兄……”
“贺兄,你道什么歉呢……”徐问之紧绷的肩膀瞬间垮塌下来,他笑了笑,取下贺栖洲手里的镯子,将它合入手心,紧紧塞在心口,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剖个洞,将它永远封存在里面,“我不知道吗?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这场选秀是礼部协同内务府操办的,礼部尚书终日与朝中的大人们推杯换盏,还美其名曰官场应酬,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我一手操办,我怎么能不知道呢!我哪敢不知道啊……”
他声音悲戚,像是从胸膛里一下下刮出血肉:“你让我去问,我哪敢去问,我哪配去问呢!白银镯子素雅,配不上她的一身华服,也搭不了她的满头珠翠。甚至连花树下相逢,她都不是为我而来,我只是恰巧对上了她的眼睛,她以为我是谁家有权有势的公子而已。”
“高门贵胄才是她的归宿,锦衣玉食才是她的幸福……”徐问之的声音很轻,语气也很平静,就像一个笨拙的说书人,在讲述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可说着说着,这话语却还是抽空了他的力气,他挨着灰墙,把自己藏在照不到太阳的屋檐下,咧开嘴笑了,“我把我这朵春天里盛开的银花送给她,于她而言不是幸福,而是禁锢,她要飞上枝头成为凤凰,就不可能戴上我为她准备的银镯。我早就知道,我早该知道……”
“昨天……”贺栖洲越听下去,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凑近几步,轻轻拍了拍徐问之的肩,“是我唐突,徐兄,我很抱歉……”
“能瞒一天也好,能骗自己一天,至少还能高兴一天。”徐问之笑了两声,又咳了两声,最终用力吸了口气,长长一叹,“我的小姑娘,她收下了我的手镯,她说很喜欢。很喜欢手镯,也很喜欢我。暮春三月,惊蛰一过,万物复苏,我还能邀她出来,再邀上你与小公子,我们一同去踏青,去山中赏花……”
“可惜啊……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空梦罢了。山中的花再美,也没有御花园的花美艳动人,她要的不是山里的深红浅红,是宫墙里的金碧辉煌。而这些,我给不了她,我再努力一辈子,也给不了她。她是该生我的气。一个要做一辈子礼部侍郎的愣头青,也好意思妄想高攀,迎娶覃太傅的侄女,张大人的长女……”
辞年听着这话,只觉得心里难受得恨,可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宽慰徐问之,此时此刻,也许说什么都无用了。他们想替他做出的努力,这位徐大人一定全都做过了。他是胆怯,是自卑,却可以为了茸鸢不顾那虚无缥缈的颜面。
可一腔孤勇不是毫无自知的死皮赖脸。他不再去,只是不想再自取其辱。他早就知道,他和那朱门高墙里的张姑娘,早就没有可能,更不会有后来了。
正月十六那日,他们看他将镯子送出,便放下心来,认为他俩已经和好,不会再有嫌隙,以往的不愉快,都被这催动花开的春风拂去了。
可他们没看到的,是在他们离开后不久,徐问之心心念念的姑娘,将手中的镯子取了下来。她皱着眉,将这镯子塞回了徐问之手里。徐大人勇敢极了,他接过镯子,又再一次牵起茸鸢的手,想替她戴回去,他将自己心头所有的爱慕都诉说得一清二楚,他敢发誓,在那一日,他向她吐露的心声,绝无半句虚言。
“可我要入宫了。”茸鸢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她漂亮的远山眉微微皱起,连说这话时,她都没有正眼望向徐问之,“我叔父在前朝得势,此时入宫,位份只会高,不会低……”
徐问之忘了她后面都说了什么,大抵是母家荣宠,家族地位,朝中权势……这些东西,不该从她口中冒出来的啊!徐问之站在乍暖还寒的风里,竟觉得那一身棉袍都遮盖不住,不然为什么,那冷意会从脊背穿上脖颈,让他连后脑勺都一阵阵发寒。
“可……”徐问之挣扎半天,终于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可如果你未能入宫,你会……”
“我不会。”茸鸢未等他问完,便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没有皇上,还有亲王,再不济还有朝中的王公子,李公子……”她拿起放在徐问之掌心的镯子,垂下头,细细端详了一阵,终于笑道,“这镯子真素,若是我收下了,回到家中,还要缀上宝石,可这细细的花枝,薄薄的花瓣,又能经得起几颗宝石?”
“可当初……我们……”徐问之脑子乱作一团,他已经不敢奢望将来,可他更怕的是连他聊以为生的过去,都在茸鸢一句句锋利的话语里,变得渐渐虚缈。
徐问之哆嗦着,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当初我们在花树下相识,我们写了那么多信,我们……难道你对我,就一点真心都没有过吗……我……”
“如果今天的徐问之,是尚书,是翰林,是亲王,是丞相……”茸鸢垂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又有什么用呢,你不是。我的命运,也从来不由自己做主。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们……”徐问之似是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转机,他赶忙迎上几步,握住她的手,兴奋道,“我们还可以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可以……”
“我不愿意!”张茸鸢突然哭喊出来,用力甩开了他的手,连同那纤细的银镯子也一并甩到了地上,她红着眼,用力吸了口气,厉声道,“我不愿意!我是张家长女!是覃太傅的侄女!是皇上未来的嫔妃!我与你再无可能了!你不要做梦了!醒醒吧!”
第六十九章 宫门深侍郎醉西市
从那日后,辞年便再没见过徐问之了。
他没有到府上来拜访,他们自然也不知道该以什么由头去见他。安慰是无用的,痛苦终归无法相通,说再多的理解也不能感同身受。不如就让他忙起来,礼部的事务如此繁忙,脚不沾地的侍郎,或许能用这忙碌冲淡内心的苦闷与哀伤。
清明前,各项礼节都齐备,选定的嫔妃,终于要入宫了。
贺栖洲从钦天监回来的一路,便隔着宫墙听了一路的议论,谁家的小姐入了宫,又封了什么位份,配不配得上前朝母家的地位……这世间的情爱就像晴雨,总是不定的,辞年一旦出门,不是买衣服和吃的,就是买话本和传奇,可这些书里的故事,在现实中都没有。
公子没有用纸鸢引出高墙内的红颜知己,小姐也没有抛绣球换得自己的一生良缘。宫里的热闹,好像从来都不属于高墙之外的人。贺栖洲并没有过多的想法,他只是想着,要是徐问之今日上朝后见到了这入宫的马车,又得触景生情,不知伤心成什么样。
贺栖洲走出宫门,走过大街,买了些辞年喜欢的点心后,便迎着西沉的夕阳回府了。
这一转眼,又过了将近半月。
辞年依旧在家里修炼看书,偶尔出去逛逛,这几日山里的花开了,他也跟着鸟儿往山里跑,每次都能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采回色彩各异的野花,光采回来还不算,他还要寻了花瓶装好水,把花朵滋养起来。贺栖洲每天回家,都能看见桌上案上摆着各种各样的花。
花瓶不够了,他就把后院的竹子折下来制成架子,把花都晾在院子里。
再后来,他不知道从街上哪位手艺师傅那学会了口脂和香膏的制作技艺,采回来的花也终于有了用处,贺栖洲再回家,迎接他的除了满屋胭脂花香,还有一个把口脂抹地横一道竖一道的花脸公子。
“小祖宗,你行行好吧,在这么搬下去,山里的花都要给你掐光了,咱们院子也放不下这么多花啊。”
这日,贺栖洲刚到家,辞年便兴冲冲地拽着他进了屋,小狐狸道:“我今日往口脂里加了细细磨碎的贝壳粉,快让我试试看,这口脂是不是发光了!”
“好……你就试吧。”贺栖洲哭笑不得,只能老实被他揪着衣襟,按到镜子前,“今**又打算把我装点成什么风格的姑娘啊?”
“我就是山里的山大王,你就是我绑来的压寨夫人……”辞年笑嘻嘻地哼了一句,他用手指沾了口脂,凑近几分,轻轻往贺栖洲唇上涂去,那细致认真的架势,像极了戏班里上妆的小师傅,贺栖洲一笑,正想调侃两句,辞年却放下了手里的瓷罐,捏住了他的脸颊,把那还未绽开的笑容扼杀在摇篮中。
“不准笑,笑了就涂不上了。”
嘴上不能笑,却没说眼睛不能笑,辞年专心致志涂抹了一阵,又左右看了看,终于咧开嘴,将小铜镜捧起,让贺栖洲看看镜中自己的模样:“怎么样!我这贝壳粉口脂做得成不成功?”
他让贺栖洲看镜子,贺栖洲那带笑的眼睛却格外不听话,它擅自将暖融融的爱意投向了举着镜子的人,而且根本不打算就此停下。辞年等着一句夸奖,却始终没等到,于是略有不满道:“你说话呀,别光笑啊!”
“我觉得……还差一点点。”贺栖洲瞥过镜子,就看了一眼,便回答了这个问题,“有个小瑕疵,你没发现。”
“小瑕疵?”辞年自认为刚才涂得很认真,这会看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怎么贺栖洲不过看了镜子一眼,就发现瑕疵了?辞年放下镜子,凑近了几分,“哪啊?”
“这么明显呢,还没看见?”贺栖洲也跟着凑近了几分,示意辞年看清楚些,“就在这呢,看到没?”
“明显?”辞年一头雾水,哪里明显了?这红色调的多好,贝壳粉磨得多细,涂得多均匀,哪来的瑕疵?辞年皱着眉,不甘心地又凑近了几分。窗外的夕阳还未落下,那最后一点光芒擦亮了辞年的眼睛。哪里有瑕疵?哪里明显了?辞年一皱眉:“你又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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