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旁生长着百岁老树,遮天蔽日的树荫在地砖上投下片片光斑。树上系着红绳,以身上承光阴,下载难以想象的祈祷。
阮绛本想学着张仪的样子拜向大雄宝殿,他拿着三柱清香瞄张仪,蓦地看呆了。殿筑于高位,尚有一个平台。汉白玉上结成了种近乎于亮金色的光,香炉同它不近不远,袅袅白烟托着数不尽的愿就从此处与之联结。风向不稳,烟气阵阵向远,阵阵裹挟向张仪。张仪拢着细细的香阖眼,不知向菩萨发了个什么愿。
阮绛回过神时,张仪已经走向香炉、要把香插进香灰里。他赶忙回忆着张仪的样子,心中仿佛胆战心惊的,不知是为佛还是为张仪。阮绛上前去,香灰里插满了大把大把的香,刚挨近就烫得人伸不进去手。他正犯难,张仪在一旁道:“给我。”
阮绛把香递给张仪,看着他熟稔地把香飞快插好。他边把香摆进去,边随口问阮绛,“求了什么?”
阮绛怔怔的,小声地说:“求菩萨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句“你呢”还没出口,他听见张仪轻声道:“不求。”
第169章 到达
阮绛到底还是不太舒服,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张仪略微侧身让他倚着更放松点儿,又给掖了掖衣角,这才重新看自己的。谁料阮绛睡着睡着不知怎么就整个钻进了衣服底下,只露出一点点脑袋顶。
张仪怕他闷着,把阮绛脸前的位置拽松,但仍是引起了乘务的注意。乘务员走过来低声问张仪说:“这位乘客怎么了?”
“没事,是我老婆。”张仪冲她一笑,“他不太舒服,睡着了。”
乘务这才了然,走了。
这一觉阮绛睡了三个多小时,他自己睡精神了,张仪半边身子发麻。阮绛把衣服垫到张仪腰后面,问说:“要不你也枕着我睡会儿?”
张仪只摇头,两人干脆闲聊起来,东扯西扯几句后,他突然说:“这次去的地方特殊,其实我心里也挺没底儿的。”
一路往南,铁道两侧的窗外、景色似乎渐渐又绿了起来。阮绛傻兮兮地问说:“为什么?”
张仪叹了口气,小声说:“湘西山太多了,山与山之间可能就有村寨、过得与世隔绝,巫傩文化保存得也就很完好。方术,说白了其实也就是巫术,自然就有共通之处。好比那边傩戏会演的上刀山,广东的跳茅山也有。方术‘为什么这样做’,背后大多有个大致的原因、解释。能理解背后的原因,自然就融会贯通,这也是我自创的一些术能管用的原因——但就跟韩仕英反对我自创术法一样,总会有‘不一样’、‘说不通的地方’,不然也算不上怪力乱神了。”
他一口气讲了半天,阮绛似懂非懂,干脆直言说:“明白了,你是怕你这个外来的和尚到那儿念经不管用。”
“……”张仪沉默不语半晌,放弃了,“你说的对。”
六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取到租的车,打开导航往镇上开。又两个半小时的路上,张仪话很少,阮绛以为他累了,说道:“要不换我开?”
张仪摇头,“我在想事情。”
阮绛顺着问想什么,他却又不开口了。
霍雀父母当年落脚的小镇经过十几年变迁,如今已经开发成了旅游景区。今日是个阴天,山水都是墨绿的,乳白色的雾气缠绕其间,是幅瑰丽的水墨画,却又不似江南秀气,而是有股阴冷神秘韵味的。
但他们当年住过的招待所在景区外面,车从仿古建筑中的窄道上绕来绕去,阮绛很快就迷了方向,嘟囔说:“完了,我们晚上还有机会去景区里转转吗?”
等车开进招待所的小停车场后,两人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仍是对着那破旧的四方楼愣神了几秒钟。这栋房子整体漆白,破归破,修得其实中规中矩。只是,前面不远处就是和景区相配合的仿古风格建筑,因此显得格格不入。招待所几乎可以说是整栋背阴的,一楼又没开灯,走廊上黑咕隆咚,勉强能看清楚深棕色的房门。阮绛推着行李箱大致扫了眼,大多数房间都没有拉窗帘,估计没什么住客——也对,游客不是住景区里就是住民宿,有太多比这儿好的选择。
“走了。”张仪从身后轻轻拍了下阮绛的肩头。他顺手拉过俩箱子,和阮绛一前一后迈进屋。玻璃门一边开着,尽头的屋里跳出来个小姑娘,怀里抱着皮球,从两人身旁一溜烟地跑走了。
第170章 走廊尽头
前台登记的就是老板,自称姓李,是个中年人。登记的时候,阮绛和他聊了几句。回头看,张仪不动声色地在四处打量。李老板笑笑,递烟给阮绛,问说:“你们就是地方上派过来走访取材的调查员吧?”
阮绛点点头,接过那烟没点。老板又道:“这个老师看着就像是搞学问的嘛。”
不知何时,张仪已经走到了那边的小会客厅。墙上挂了一副壁画,落了层薄灰,是很普通的那种彩绘,画的应该是当地的山水,不知哪里引起了他的注意。阮绛顺着老板的目光看他,又笑着调侃说:“那老板你看我像干嘛的?”
“嘿,你像大学生。”老板一乐,唠起没完了,打听说,“你们是要去哪个村寨?”
这回把阮绛问住了,那个寨子的名儿有点绕口,他一直没记住。要穿帮,正尴尬着,张仪从后面走过来,替他解了围,“榜留寨,老板知道吗?”
李老板夹着烟“哦”了声,没说什么。但他脸上一瞬间的僵硬还是被两人敏感地捕捉到了,他若无其事点头,这才悠悠地说:“那边啊,我知道。那个地方的山路,你们外地人开车不一定开得好。”
榜留寨路况不好张仪略有准备,本来也考虑过要不要干脆在当地找个司机。他刚想再问问,老板却岔开话题道:“对了,你们看见我女儿了吗?七八九气死狗的年纪,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刚才他俩进门时有个小女孩正跑出去,阮绛比划了下,“大概这么高,抱着球、扎俩小辫子?”
“对对,”老板点头,“跑出去玩了?”
张仪点头。李老板把房卡递给两人,摆手说:“嗨,调皮死了——”
当爹的还没说完,那个小姑娘抱着球又蹦蹦跳跳地回来了,见俩陌生人还站在那儿,钻到前台后面抱住了李老板。李老板推推她,又给张仪和阮绛介绍说:“我女儿沛沛。来,叫叔叔。”
沛沛眨着眼睛看阮绛,怯生生地喊说:“哥哥好——”
“孩子嘴真甜!”阮绛高兴了。张仪又冒出来,插嘴说:“沛,雨水充沛的那个沛?”
小女孩自己点点头。张仪不易察觉地蹙着眉,幸好老板和沛沛都没注意到。这当然逃不过阮绛的眼睛,他立刻就发现了张仪神色变化,不动声色地把他挤到一旁,又弯下腰跟沛沛搭话,“你几岁了呀?”
屋里很暗,小孩子到底有点怕生,往后缩了缩,拿手比了个“七”。
谁料,张仪再次凑上前,这次竟然盯着小姑娘的脸打量起来。李老板似乎终于察觉到了张仪的视线,刚抬起头,阮绛一把拽过张仪,把行李箱的拉杆塞进他手里,“先不说了,我们坐一天车累坏了,老板回来再聊哈!”
他拽着张仪往电梯走,又挥挥手,“沛沛再见!”
电梯门关上,阮绛才推推张仪,说:“你干嘛啊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人家小孩看,会被当成变态的。”
张仪不答,还保持着那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抱起胳膊靠在角落里,还没出神呢,电梯“叮”一声,提示到达楼层了。
“等什么呢。”阮绛捏捏他脸,抓起行李箱。
此时电梯正巧缓缓打开,露出门外。走廊上正对着梯口挂了一副壁画,绿林幽深,泉水掩映其间。张仪顺着方向看,目光顿时被吸引了过去。他出了口气,望着那画意味不明道:“怎么又是水……”
第171章 水
张仪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自然而然揽过阮绛,边走边说:“那个小女孩面色不太好,看上去也没什么精气神,还有,眼神也飘忽不定。”
回忆下,只感觉一楼太阴暗,沛沛的脸色究竟如何,阮绛还真说不上来。两人停在房门前,他用房卡开门,立刻一股潮气涌了出来。阮绛蹙眉,嘴上继续道:“指不定是小孩儿怕生,你那么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也不敢直视你。”
“谁说的,”张仪把箱子搬进屋,他“砰”的关上门,把本来要说的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你怎么不敢了,你看的还少?”
被一搅合,阮绛忘了问下电梯时他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阮绛进屋后坐在床上,摸着床褥子,他呆了,说道:“好潮……”
刚说罢,那边张仪打开空调,又是一股古怪的霉味扑出来。他把空调遥控器放回桌上,随口道:“没办法,咱们北方人嘛,得适应适应。开着空调别关就好了。”
一旦发现了潮气,摸什么都变得潮乎乎起来。阮绛不太习惯,干脆坐到椅子上。他出了口气,嘟囔说:“幸好你接过去了话头,不然刚才差点穿帮。开玩笑,来走访不晓得人家寨的名字,我这脑子……那个榜、榜留寨的名字真绕口,是有什么意思在里面吗?”
张仪在洗手间里,只能听见他不停地打开水龙头,放水——关上——再放水的声音。须臾,他走出来,边擦拭手上的水,边答说:“榜留,是苗语‘蝴蝶’的意思。”
阮绛微讶,“你怎么还懂苗语啊。”
天已经黑了,张仪走过去拉上窗帘,客房内只在四角装有壁灯,不甚明亮。他啧了声,干脆又打开床头灯,“不懂。但我看过一点关于妹榜妹留的书。妹榜妹留就是蝴蝶妈妈,是苗族很重要的创世神话,自然就也记得蝴蝶叫做‘榜留’。”
阮绛自然不会放过听故事的机会,缠着张仪要他讲讲。张仪无奈,真就坐下认认真真地给他从头讲了起来,末了还不忘补充上一句这是黔南苗族的创世神话,他也不知道湘西这边的支系认不认——少数民族文化和他研究的完全是俩方向。
“而且,我们现在在的地方是土苗混居区,土家族我知道的更不多——”张仪正说着,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从身后传来。两人一起回头,发现从卫生间里正往外淌着水。张仪赶忙进去,这才发现水龙头没有关,洗手池的水漫出来流得到处都是。
“多大的人了还忘关水龙头!”阮绛轻轻推了他脑门儿一下,拿防滑毛巾擦水。
门外,张仪不言,他竟然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刚才到底关没关了。满地的水淌到他鞋旁,白毛巾吸饱了水,再落到地上擦时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他蹲下和阮绛一起收拾干净,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两人总算是搞到筋疲力尽,洗澡睡觉。
大抵因为不适应潮气,阮绛做了个同样感觉的梦。湿冷的潮湿感挥之不去,在梦里他站在一片乳白色的雾中,湿漉漉的雾气近乎快叫他上不来气。半梦半醒间,阮绛够到了张仪。
他身上也不算暖和,但有另一种温暖、只要抓住他的手指,便会一直暖到心底。
第172章 占
光线从窗帘的缝隙中钻进房间,阮绛下意识地抬起手挡住眼前。他晕晕乎乎地翻身,差点滚下去,吓了一大跳。阮绛坐起身,不由扭头找张仪。睡觉前把两张床拼在了一起,另一床被子铺得很整齐,只是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刚醒过来,就感到那种潮气如影随形,阮绛赶忙换下睡衣,结果挂起来的衣服也摸着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太冰还是湿了。他穿好衣服,边看手机边刷牙,果然有张仪发的消息:去买早饭了,一会儿回来。
七点多钟的时候,张仪回来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都买了几样。阮绛吃着吃着,想起那个简单却令人不适的梦,冲张仪道:“可能是因为太潮了,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下大雾,难受死了。”
“下雾?”张仪一顿,自言自语道,“水……”
“我昨天就想问了,”阮绛想起忘掉的那茬来,问说,“你从昨天就一直在念叨水水水,干嘛啊?”
也不知这些吃食是他走去哪儿买的,外面气温很低,带回来后便微微有些冷了。刚起床本就没什么食欲,阮绛干脆放下筷子,望向张仪。张仪意味不明地抿起嘴,犹豫了下,还是道:“我们这一路过来,我都在不停地……见到水。”
倾身挨近了些,阮绛从上往下看张仪的眼睛,“你在说什么啊,水多常见啊!”
张仪伸手托着他下巴,把人给推回去,“不是一种感觉。这算是种……物情占吧。”
物情占阮绛倒是有听说过,他只顺着问说:“那你占出什么了?”
谁料张仪又不说话了。他回身、似乎是想够手机,胳膊肘却一不小心把放在桌上的矿泉水给碰翻了。水还是撒得到处都是,张仪神情复杂地指指那滩水,“一路不停的水,总感觉有些困难重重、难上加难的味道。”
阮绛是不清楚他到底怎么占出来这种结果来的,他嘶了声,算是安慰道:“我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哎——除了真的很潮。”
想不到,张仪竟然应声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我也觉得奇怪。这跟我的感觉对不上,虽说也没什么具体的方向,但就是很微妙。”
“那,保险起见,我们俩都离什么水库水潭远点。”阮绛凑过去捏了捏他的手指头,冲张仪眨眼睛。他站起来拿布擦水,张仪仍若有所思地坐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还在琢磨。
霍雀的父母当年在这个招待所住了两晚。早起下楼时,张仪又跟李老板打听了几句。这些年来,他一直同太太经营招待所,尽管生意半死不活,也还是出钱翻新过好几回。宾馆本就是属性特殊的地方,他们二位当年并非在此处遭遇意外,加上翻新,恐怕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张仪——”
46/59 首页 上一页 44 45 46 47 48 4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