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厨房排不开,吃大锅饭的饭堂便设在前院。
厨房门口偌大个花园,木桌木椅两排摆开,再没了什么下人小姐,个人拿着碗筷去厨房舀饭分菜,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自个儿去吃饭去。
娄怀玉早在牛头山那几天便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
但他不参加操练,平日里也无事可做,便睡到中午才慢吞吞地穿戴起来。往前院走去吃饭的时候,路过后院某一处,忽而听到震耳欲聋地叫骂:“你们就给我吃这个?!”
娄怀玉一时间只觉得声音耳熟,还未多想,又往前踏一步,便与露面的许翠娥打了个照面。
许翠娥穿戴地还是华丽,只是头发散乱地厉害,这时候一手插在腰侧,一手指着地,领口散开了大两颗纽扣,胸都快露出来了,活像个疯婆子。
……纽扣大概是才开的,因为时季昌看见许翠娥面前的年轻人脸红着,把头撇向了瞧不见的一边。
许翠娥手指的地方摔了个盛着饭菜的大碗。
“不吃就不吃…扔什么…”年轻人一边蹲下了捡,一边嘟囔。
娄怀玉皱了皱眉头,还没决定好抬步要走还是前去骂几句,许翠娥已经开腔了。
“哟,”许翠娥讥讽地笑了声,“这谁啊?换了主子了,装扮也变了,果然是戏子,就是与别个不同些。”
娄怀玉下一步便换了个方向,朝她那头走了几步。
“是啊,比不上你,天还没热呢,就恨不得不穿了。”
他毫不避讳地睨着许翠娥胸前的白肉,终于还是让许翠娥伸了手拢起衣物来。
年轻人捡着碗站起来,看见娄怀玉怔了怔,又看一眼许翠娥,表情一阵复杂。
“你…您别管她了。”年轻人说。
娄怀玉还没说什么,许翠娥又大大哟了一声:“这是当上正主夫人了啊。”
她上下打量娄怀玉一阵,啧啧几声:“可真是了不得——”
“你少说几句吧!”年轻人挡在娄怀玉面前打断她,大概是被欺负多日了,言语里怨气十足,“你早该走的,硬是拖到今日,再有明日,不会有人睬你了!”
许翠娥少奶奶做惯了,仿佛一时接受不了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吼,脸青红一阵,人也燥了,叫道:“叫我走?凭什么叫我走?!”
她一下疯了,硬是推开了挡在前头的人,揪住了娄怀玉的衣襟。
“你叫我走,他怎么不用走?!”
娄怀玉被眼前忽然出现的大脸吓一跳,人被拽着往前踉跄几步。
许翠娥眼角已经有些细微的皱纹,而大约是这几日被折磨地,脸色十分差,眼底都是青色,几乎喷到娄怀玉脸上的口气也不大好闻。
娄怀玉下意识反抗,手也拽住了许翠娥,要把她扯开。
年轻人也吓了一跳,赶着上来帮忙。
“我不走!别抓我!”许翠娥大喊。
她紧紧地抓着娄怀玉胸前的衣襟不放,目眦欲裂地瞪着人:“我不走!我走了能干什么?这里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叫我出去!”
许翠娥大概是被逼急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气力,死死拽着人,竟然一时两人都没法将她分开。
“你们是土匪,你才是土匪,强盗!!”许翠娥喊得声嘶力竭。
娄怀玉近而情绪地看清了徐翠儿满脸的狰狞和慌乱,以及眼神里真实的恐惧与绝望。
娄怀玉被紧紧勒住了,这样十分不舒适的时刻,他本应该全力反抗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而想到了有一日许翠娥来拜访她时的情景,手也不由地松了力道。
那日许翠娥一如往常地明嘲暗讽于他,娄怀玉顾着捡到的时季昌,没心思和她吵,反倒惹怒了她,那时,许翠娥高高在上,说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下九流。
娄怀玉想,那时许翠娥大概以为自己这一辈子都能依仗于山口,做不问世事的人上人,拥有安稳富足的生活。
就像……林舒毅做少爷的时候,也想不到,有天要成为土匪,后来才辗转成为革命者吧。
许翠娥还在喊,因为反抗地过于用力,而隐隐带上了些颤抖的声音:“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叫我走!”
娄怀玉忽然觉得她有些可怜。
大喊大叫很快引来了附近的青年,许翠娥再怎么使劲,也抵不过众人的掰扯,松开娄怀玉的一刻重重摔在地上。
娄怀玉也朝后摔去,被人护住,生理性地咳嗽起来。
他眼里也蒙上了一层生理泪水,模糊地看见许翠娥在哭。
“凭什么呢?”许翠娥说。
众人拉着她起来,将人带出去。
行至一半,许翠娥又反抗起来,她挣扎地往后看,只瞪着娄怀玉,无措地给仇恨找到一个实体与宣泄对象。
她大叫:“他凭什么能留下?!”
“卖屁股就能留下?那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啊…”
“……我也可以啊,我也可以的……放开我!他凭什么能留……”
喧闹与吵闹渐渐远了,前院的操练声又响起来。
娄怀玉失去了吃饭的兴趣,站在原地呆呆地听。
娄怀玉呆在牛头山那几日,时季昌他们如何“清理战场”,他并不得而知。
只是他回来以后,整个院子里再没有一个丫鬟下人,除却今日发疯的许翠娥,娄怀玉也没再见过其他熟悉面孔。
他从没想过,是否有人在这场斗争中死亡,也没有很大的兴趣探究剩下的人都去了哪里,更不曾正视许翠娥的问题——自己凭什么留下呢?
……在牛头山的时候,大家的窃窃私语,大约也都在质疑他的出现吧?
娄怀玉呆脑子里乱乱地想了很多。
他想:打仗,原来谁赢都会有新的不幸的人产生。
又想: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娄怀玉想了很久,发现自己从来什么也做不了,从前山口在的时候,他是一个供人取乐的玩具,他感到不快乐,不想做,可真的不做了,才发现原来除了玩具,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所以才让我走吗?”娄怀玉喃喃。
时季昌喘着气的声音忽而出现在身后:“你说什么?”
娄怀玉受惊地转过身去,看到时季昌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对视一眼后,又站直了。
“今天没看见你去吃饭。”时季昌道。
娄怀玉心里有事,一时也没觉得这话什么奇怪,点头嗯一声。
时季昌朝他走几步,又问:“你怎么样,路上看见他们抓着个人,掐着你了吗?”
时季昌嘴上那么说,便自然而然地上了手,轻轻拉着娄怀玉的下巴抬起来,去查看他脖子上的皮肤。
许是跑步的缘故,时季昌的手背很凉,指腹却很热,让娄怀玉不由自主地轻轻抖了抖。
“红了,”时季昌说,看他的反应眉头皱起来,“很疼?”
“不是,”娄怀玉往后缩了一步,把脖子包起来小声指责他,“冷。”
时季昌便不再动了。
两个人重新往食堂的方向走。
经过某一处通往外头的偏门时,娄怀玉还能听见许翠娥传来的骂声。
娄怀玉觉得,许翠娥说的也没有错,大院连干活的下人都走了,没有道理他这个游手好闲的人要留着,名不正,言不顺。
时季昌与他并排的距离不远不近,隔了大概一只手臂那样远。
两个人走着,一同摆手的时候,娄怀玉的右手便会与时季昌的左手有一瞬间相当靠近。
娄怀玉慢慢地好似感觉不到其他的事物,只觉得与对方靠近的那只手背布满了麻痒,好像有透明的触角,会在与时季昌靠近的时候,产生叫人悸动的触感。
这个触感还会引诱他,让他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碰一碰,牵一牵。
可娄怀玉直到走到了食堂门口,也没能有勇气遵循这股诱惑,就好像他也没有勇气,开口问时季昌,是不是也觉得他不配留着,才叫他以后找到合适的事便走。
因为娄怀玉其实是很胆小的人,救下时季昌这件事,已经把这辈子能用的胆量都用光了,再多的,他便一步也不敢踏了。
第23章
在院里呆了十几日之后,娄怀玉主动加入了前院的操练。
一来是前院的声音日日震天吵,实在有洗脑的功效,叫娄怀玉日日呆在院里的人不能不受到熏陶。
二来,时季昌走了以后,娄怀玉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也的确很无聊。
在娄怀玉住进来大约一周以后,某一日时季昌吃了晚饭同娄怀玉一道走,告诉他自己要出几天门,去外头接个队伍。
娄怀玉其实不懂得队伍有什么好接的,也没有两只队伍接头是什么意义的概念,但时季昌看起来非常认真,而自己也没有叫对方不要去的立场。
只是当晚娄怀玉回到房间,便觉得十分空虚迷茫地失了眠。
因为如今偌大的范家大院,时季昌仿佛成为了他唯一存在的理由和倚仗,一旦时季昌不在身边,不能日日见到,娄怀玉便觉得好似失去了全部生活的气力,做什么事都变得寡淡丧气起来。
操练的内容也没有娄怀玉想象中那样单一。
前院的几个大院里分别有不一样的操练场,而每个操练场都有自己不一样的操练内容。
娄怀玉再加入之前好奇地细心看过,最大的院子里人也最多,做的都是些最简单的锻炼身体的运动,类似于举重物练习力气,绕着跑等等。
第二大的院子里摆了几个草靶,不过没有直接练枪,反而是放了些飞镖,听他们说,这是练习准头,也算是变相练习枪法,子弹珍贵的很,可不能浪费了。
娄怀玉连连点头,去了第三个院落。这个操练场就比较惨烈,看着像是两人打架,吼声最响,娄怀玉走进去都差点被地面扬起的尘土迷了眼睛,刚要抬步往里走,就有一具肉体啊的一声躺到在他身边,嘴里叫骂:“也不用真使这么大劲儿吧?”
那人抱怨完揉着肩膀抬头看,见是娄怀玉,人也一愣。
自打回了范家大院,娄怀玉便许久没有见过林舒毅了,或许是因为除去时季昌外这已经是他说过最多话的人,看见林舒毅的一瞬,不由地产生了一种有点惊喜的感觉。
林舒毅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话倒是没有之前那样别扭了,但十几日没见,也难免生疏了些。
“你怎么过来这里?”林舒毅问他。
娄怀玉不知该如何表达,组织了一会儿语言,才道:“有点想,和你们一块练。”
“……每天都闲着,也不是回事。”他笑笑。
摔林舒毅是是个有点胖乎乎的壮汉,等他久了也走过来,他大概是不认识娄怀玉,闻言立刻接到:“那可不!必须练啊!”
说着还大力捏了一把娄怀玉的手臂,将他拽地人都摇晃了,嘴上道:“你看这细胳膊细腿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哇。”
林舒毅看得眉头都要皱起来了,炸毛地伸手拽他:“你别动手动脚地!”
壮汉一脸委屈地放开了,看一眼娄怀玉,委屈道:“本来嘛…细…”
林舒毅露出一脸娄怀玉都没看懂地复杂表情,尴尬地看着娄怀玉,顿了一会,问他:“真要练啊你?”
“想试试看。”娄怀玉说。
林舒毅又看了他一会,问:“那…季昌哥知道吗?”
“啊?”娄怀玉根本没想到林舒毅会问这个问题,不知道这其中有何联系,但还是回答他,“不知道,他不是去接队伍了吗?”
“哦哦是,”林舒毅立刻说,不知道为什么说话有些吞吐,“那你…从基本的跑步啊,什么的做起吧…行吧?”
娄怀玉觉得林舒毅说的有道理,第二天就去最大的院子报道了。
院子里人多,多一个人也不明显,娄怀玉跟着跑步的跑了几天,一开始跑几圈就累的不行,后头也稍微好了一些,只是跑地久了,风灌地剌嗓子。
他一个从小到大靠嗓子吃饭的人,疼了两天,实在有点接受不了,就跟着举重物的学。
可惜练了一日,最轻的也没举起来。
边上举重物的大哥瞧他的身板,一边举一边说:“你也别费这个力了哇,你练出力气来估计仗都打完了。”
他放下东西来指了指小一些的院落:“不如去练个打枪哇,那个不用力气也得劲儿,战场上最这个!”
大哥比了个大拇指。
娄怀玉看他笃定的模样,想了片刻,又觉得有道理,第二天便去靶场报道了。
与前边不同,靶场有个教练,看起来痞里痞气,凶神恶煞,看见娄怀玉便上下打量了一圈,直说:“哪来的小娘子。”
娄怀玉衣服是换了,只是头发还长,这里头像兰儿似的不多的女生也都穿的并不女气,因此乍一看还真有点男女不分。
他清清嗓子:“我来学打枪的。”
教官人一顿,又上下打量他,似乎有点惊讶他是男生,只是嘴上没说,只道:“枪可不是随便好学的。”
靶场人不多,可能是因为无法使用真枪的缘故,而练习准头的飞镖则多种多样。
教官仿佛来了生意的店家一般,一整天都紧紧跟着娄怀玉,给他把飞镖一样样介绍过去,又领着娄怀玉试了几样。
娄怀玉一点准头也没有,瞄准这个能落到那个靶上去。
但教官长得凶神恶煞,熟悉之后,说话倒是很体贴人,还安慰娄怀玉:“一开始都这样,多练几天就好了。”
这话说对也不对,说不对也对。
娄怀玉连着练习了几日,飞镖起码是落在对的靶子上了,就是不是边缘,便是离那个靶心老远。
几次惹得教官在他边上笑,让娄怀玉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样,”教官走过来,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臂,另外一边帮他调整姿势,“眯一只眼,盯着靶心,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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