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枞很不习惯这种姿势,也明白不是折腾的时候,只能不甘不愿地看了路衡谦一眼。
路衡谦这样务实主义的人,完全不明白薛枞这时候逞什么强。
“有瞪我的力气,”路衡谦把他放在轮椅上坐好,“不懂反抗?”
薛枞不打算和他解释。
趁路衡谦抱起薛枞的功夫,还剩点力气的歹徒垂死挣扎,捡起一根木棍,想要击打路衡谦的背部,被他闪开了,但因为手上的重量,躲得不如之前容易,那木棍就在他的腰上敲了一记。
虽不算重,却仍是疼的。
薛枞见状,也皱了眉头。
可路衡谦没有急着回头去料理那人,而是把刀递到薛枞手里。
“你可别指望我,”路衡谦的眼睛微眯,见他不接,直接塞进了薛枞完好的左手,“怎么,腿废了,连刀也拿不了?”
刀柄还残留着路衡谦手掌的微温,薛枞像是被烫了一下。
“别人捅你哪里,照着捅回去就是了。”路衡谦此时已经转过身去,又是一脚,踹到那人的腰部,待他捂住侧腰蹲下去的时候,又一脚踢中那人背心,令他侧着身子就栽到地上,啃了满嘴的灰。
“——像这样,多补几脚也行。”
路衡谦一向看不顺眼怯懦躲在别人身后的行为,管他有什么苦衷。可刚才见到薛枞倒在地上任人鱼肉的样子,心里也不大舒服。
他利索地解决了一个歹徒,很嫌恶似的拍了拍手,像是要抖落什么脏东西。
路家原本做的就是军火生意,虽然渐渐转移了产业,但培养起继承人来,还是带着血腥气的,收拾这样两个小混混根本不在话下。除了薄汗沾湿额发,他的着装仍然齐整又利落。
忽略间或响起的几声呻吟,四周很静,只有水一般的月色,洒下几缕微蓝的光。
“还剩一个,”路衡谦的眼神落在薛枞手中的刀上,“留给你了。”
薛枞的神色一动,好像月光终于能够渗进他的眼睛,那双阴郁的眸子染上一丝亮色。
他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曾经有一个女生,将情书递给他的时候,被朋友制止,附在耳边说了悄悄话,谁知一字不漏地传进了薛枞的耳朵里。
“这个薛枞,真的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些娇蛮,却很真诚,一听就是被宠大的孩子,“路衡谦知道吧?他们两个,性格简直一模一样,别去自讨苦吃了。”
许多人都以为他们相像,可其实是不一样的。这种不同,薛枞刚刚才明白过来。
薛枞从来就没有退路,他淌在逆流而上的湍急水流里,不敢稍作停顿,迟疑的刹那就足以让他被急浪甩得很远很远。
他的满不在乎都是强撑出来的。
他从小就很少把疑问说出口,以前还会藏在心里慢慢思考,想不通就不再去想了,只敢摆出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如果真能无动于衷又该有多好呢?
难道不痛吗?被推搡在地上、拳脚相加地打得满身是伤的时候。
不屈辱吗?面对侮辱的言辞、轻视的眼神与假意的关心,默默垂下头去的时候。
——没有人在意,不会难过吗?
可是统统只能咽下去。
别人看不到的伤口就不是伤口,你不哭,他们就不觉得你软弱。
薛枞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遭遇那场灾难,是不是本可以像路衡谦一样地肆意。
拥有明晰又简单的爱憎,对任何事都可以满不在乎——好像世界上没有东西能够成为他的阻碍。
可薛枞不一样,连恨这种情感,于他而言都是奢侈的。
他的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才能得到,半点松懈都不敢再有。
路衡谦等了很久,见薛枞没有反应,就径直走到薛枞身前,推动他的轮椅,去到另一个缩在地上的歹徒身侧。
薛枞死死握住刀,那刀刃上还留着他自己的血,早已凝成了暗红色。他把刀抬起来一点,那人就捂着肚子,手脚并用地,往后爬一步。
路衡谦也不是真要薛枞去砍上一刀,见他不再是那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心里的气也顺了一些,便抱着胸,站到旁边去了。
薛枞将刀举到与自己鼻尖平行的位置,透过刀尖,刚好能看到路衡谦的侧脸。
眼眸狭长,鼻梁高挺,那十分符合他性情的薄唇微微抿着,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撒手走人。
路衡谦的性格里没什么柔软的部分,这次顺手帮了薛枞,也没有要让他铭记在心或者感恩戴德的意思,说不准过两天自己也就忘了。
当然更不会想到后续应该将薛枞送去医院止血包扎。
可薛枞却有更加古怪的个性。
他不去喜欢将他小心护在身后的人,偏偏要去爱一个把刀递进他掌心的人。
滴答滴答,是秒针转动的声音。
路衡谦扫了眼手机上的计时,从电话接通到现在,已经过了4分40秒。
孟南帆要做什么?
手机那头终于传来人声,带着些恍惚,却将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令语气都莫名显得郑重了起来。
“……就到这里了。”
路衡谦还来不及反应,电话已经被薛枞掐断了。他不需要、也不敢听路衡谦的回应,哪一种回应都是与“薛枞”无关的。
听筒发出“嘟嘟”的忙音,薛枞却像是不知道对方已经没法听见了一样,自顾自地轻声道:“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曾经握住利刃,而不是如同烂泥一样、卑微地把自己藏起来。
——但我喜欢你,就到这里了。
他已经足够卑劣,用孟南帆的身体,伪装成为另一个人格,偷来了时长五分钟、只有自己知道的爱情。
又在这五分钟里,把早已错位的感情从心里毫不留情地剜出来,割裂安放。既然明知无望,就该和那些尘封的过去一样,被安静地打包封存,藏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痛不痛又有什么重要呢,早就习惯了不是吗。
那只戒指是薛枞送给路衡谦的,可那柄匕首,却是还给他的。
即使路衡谦永不知情,也要将一切都还给他,好像什么都从未开始过一样。
薛枞从来不懂得怎么去喜欢一个人,于是只会拙劣地模仿,把自己能做的一股脑地掏出来,捧在路衡谦眼前,像捧出他那颗鲜红的心一样。
他试着给路衡谦做饭,知道他口味刁钻,便跟着他家里的厨子,按着他的口味,一道一道地去学。在晚餐之后,也想端出一盘像样的果盘来,却始终削不出漂亮的形状,因而最终也没能端给路衡谦尝过。
他陪路衡谦一起听新闻,看电影,早上起来的时候帮他挑选领带,好像真正的情侣那样。
薛枞心里清楚,路衡谦对他露出来的软和态度,都是因为孟南帆,可他假装自己毫不在意,就渐渐对这样的隐痛无知无觉了。
一早就明白,这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事情。但可以预料的的伤害反而无法真正伤害到他。薛枞甚至有些坦然地,心无旁骛地去完成这件事,仿佛了却心中的这一点点遗憾,此后就能够安然地孤独下去。
被逼着苦练的芭蕾竟成了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它是薛枞从未开始的爱情里,最华丽的一场落幕。
即使腿废了,鉴赏能力却还在,他邀请了最顶尖的舞团,把最盛大而圆满的感情呈现给路衡谦看,让他坐在剧院视角最好的位置,看男女主角如何摒除误会,美满地生活在一起。
可薛枞全程都在剧院的二楼,正好被那具阳台后的木偶挡在身后。
他不过是这一场大戏里的配角,不配出声,也无法选择。
也不是没有过自我鄙夷。可从许多年前起,薛枞的安全感就只能来源于自己的付出,好像除了把自己掏空掏尽一样地奉献出来,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到最后,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就惦念着离开了。
把期待缓慢地杀死,是他还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的事情,如今也是熟能生巧。
路衡谦回拨了几次,可薛枞早就将手机关机。
从幕布之后,可以看到路衡谦举目四望的模样,可薛枞也只默默看了一眼,就退回了后台。休息室的灯都关了,薛枞就这样靠坐在墙边,将自己隐没在没有边际的黑暗里。
直到举着手电的大叔将光束打到薛枞的脸上,他才意识到,是闭馆的时间到了。
薛枞的手支在前额,感受到光源,便抬起眼睛。那双淡色眸子里沉郁的落寞,让关门的大叔都吃了一惊。
看着温温柔柔的小伙子,怎么会露出这么颓然的神色来呢?
“回家吧。”
大叔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薛枞的声音微哑,他蹲了太久,腿有些麻,站起来的时候都跌跌撞撞的,踢到了某种坚硬的东西。
借着手电的光线,才看到那具罗灵特意替他留下的木偶,便伸手将它抱起来,又想到什么似的,对大叔解释道:“我……花钱买了。”
大叔看他装扮,也知道家境不错,只乐呵呵一笑:“没怀疑你。”
剧院已经断了电,他就用手电替薛枞照亮前面的路。
木偶是等人高的,薛枞抱在怀里,视线受阻,走路也不太顺畅,幸而有这大叔帮忙。
“谢谢您。”薛枞回头道。
大叔见他出了门,将手电调转一个方向,又继续去检查是否有遗留的客人。
“好好回去睡个觉,没什么过不去的。”
他的声音从薛枞的身后飘过来,令薛枞的脚步顿了顿,又迟疑着,往前走去。他的脸上没有正常人那样,听到安慰时下意识露出的笑容,只有很深很深的倦意。
他脚步不停地往前走着,却忽然不知道该回哪里。臂弯里的木偶用的材料很实,时间越久,就越觉得吃力。
薛枞蓦地觉得可笑,他走到一个空旷的角落,再一次将木偶靠在墙边,却不准备再捡起来了。
既然是旁观的木偶,就该接受被抛弃的宿命。
连血肉都没有的东西,被牵扯进主人公的爱恨情仇,又哪里懂得人间的爱恨呢。
也不过是散场时,被孤零零丢在那里的道具而已。
他从前旁观宋澄的爱情,如今又在旁观谁,是路衡谦还是孟南帆?
都不重要了。
路衡谦当晚没有等到人,只好一个人吹了蜡烛。第二天清晨才得到消息,说是孟南帆去了薛枞所在的疗养院,在那里守了一个晚上。
挑剔的路衡谦第一次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了过去。他隐约察觉到,昨天与他对话的,是孟南帆所说的另一个人格——其实路衡谦一向能将他们分得很清楚。
他好像都没工夫去想这是不是荒唐,就身随意动地想要去找孟南帆问个明白。到那里的时候正碰上孟南帆与薛枞的弟弟对峙,只好去外间等他。毕竟要谈的事情,需要避着外人。
路衡谦一夜没睡,也有些疲倦,便到了医院外头,抽了支烟,想让头脑清醒一点。再回病房时,孟南帆却已经从另一个门离开了。路衡谦的右眼狠狠地跳了跳,大概是缺少睡眠的缘故,心跳得不太规律,竟涌起股怅然若失的慌乱来。
第九章
很难形容作为“其他人”,旁观自己的身体是种什么感觉。
薛枞去到医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除了走动的几个值班护士,病房里很安静。
他搬来把椅子,坐在病床旁,伸手去探鼻息,却竟然感受到了微弱的气流。没有灵魂却有呼吸,也是件奇怪的事。
薛枞轻轻握住病床上自己的手,指尖传来微温的触感,与从前左右手交握的感觉明显不同,令他头皮都有些发麻。
实在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不过没有起尸也没有还魂——当然这也还算不上一具尸体。总之什么动静也没有,徒留薛枞不知所措地枯坐在一旁,看着窗外的深沉夜色被乍亮的天光取代,人声渐起。不久后,便碰见了推门而入的沈安。
薛枞一向厌恶这个硬塞到他亲缘关系里的便宜弟弟,觉得他烦人又难缠。
这次顶着孟南帆的身份遇见他,只觉得这种难缠程度呈指数递增。薛枞应付得十分不耐,整夜没睡的头脑昏昏沉沉,更确信沈安那副乖巧听话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
出门的时候才发现下雪了。雪花一片一片地旋转着往下飘,坠到到鞋面上顷刻就融化了。没有风,却仍令人感到些凉意。薛枞将手揣进大衣口袋,把围巾也往上裹了一点,遮住嘴巴,才低着头往外走。
街角的咖啡厅亮起灯,薛枞走过去,排在松散的队伍后面。
“大杯拿铁,谢谢。”
店里暖和许多,轮到他的时候,薛枞把保暖的围巾又重新扯松。
“好的,请稍等。”店员答应着,一边在电脑里输入,“一共是——”
“抱歉,”谁知顾客却临时变了主意,“一杯热可可。”他顿了顿,声音里都是盈盈笑意,“和一份可颂。”
“那咖啡呢?”
“咖啡不用了。”
店员抬头,见那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微翘,双眼是如钩的弯月。
俊美的年轻男人耸耸肩,语气是令人心生好感的温和,带着丝无奈:“没睡好,就容易口误。”
“失眠嘛,”店员露出了然的神色,模式化的笑容也变得热切了一点,“您先去座位休息吧,做好之后给您端过来。”
孟南帆付完钱,又与店员随意聊了几句,才优哉游哉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你……醒着?”
这是薛枞在孟南帆开口之后,问出的第一句话。
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路衡谦的挚友——或许也是爱人。
“刚醒。”孟南帆打了个哈欠,“空腹喝咖啡不是好习惯啊,小枞。”
“刚醒?”
薛枞反问道,却笃定了不信。
“嗯……”孟南帆犹豫了一下,“好吧,比刚醒早了那么一点点。”
薛枞屏息等待他的反应。
“别管这个了,”孟南帆倒像是全然不知情一样,“天这么冷,当然要先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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