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微微侧目。
皇帝平时在会议上可不会管大元帅叫“舅舅”,可皇后大病初愈,第一次出席这样的正式场合,皇帝公然亲昵地叫了大元帅“舅舅”。
“不久前我成婚时大赦天下,一切有罪之人都罪减一等。”年轻的皇帝微微一笑,不知是不是错觉,尤尼总觉得他今天心情很愉快。
“不过,有些人似乎并不珍惜我难得的宽宥。大使先生,你说对吗?”
尤尼和因特伦心中一紧,尤尼当机立断道:“皇帝先生,我们正要请你悉知一件重要的事……”
他刚起了个话头,说的是联邦语,帝国的翻译官并不能做到同步,因此还未开始翻译。
就在这时,修开口说:“陛下!”
他只是唤了这么一声,阿尔弗雷德甚至完全不知道尤尼说了什么,但是没关系,他了解修。不需要其他话语和动作,阿尔弗雷德已经洞悉了修的意思,那就是——
不要让他说完!
阿尔弗雷德骤然发难,斥道:“闭嘴!”
随着他的沉声呵斥,尤尼忽然感到某种重压,闷哼一声,咬牙强行站稳了没有跪下去。尤尼身后的那位翻译也被波及,仰面狠狠摔倒在地,像是有只无形巨手给了他一击。
尤尼的话就这样被打断了。
“你们来到帝国,心怀不轨,竟然还毫不羞愧地站在那里试图狡辩。”修抢先开口说道,为阿尔弗雷德的行为找补,“陛下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你们接连数日密会——”
听帝国语毫无障碍的因特伦心中一凛。
不能让他先说!那性质就完全变了!
翻译已经倒地不起了,电光火石之间,他做出了决断,豁出去用帝国语大喊道:“皇帝先生,你的公爵要谋反!我们掌握了大量证据,今天就是特意带着证据来提醒你此事的!”
整个大厅一片死寂。
修不可能和他比谁嗓门高,到底是让他先说完了。
尤尼已经缓过来了,他紧紧抿着唇,咽下一口铁锈味的血水,顾不上别的事,先把藏在外套内侧的文件拿出来递给因特伦。
因特伦拿着那沓文件上前一步,又清晰地说了一遍:“我们特意带来了证据,提醒您警惕此事。”
阿尔弗雷德挑了一下眉,并没有叫人去接那文件,反而说:“你帝国语说得不错。”
“我是使团的替补翻译。”因特伦面不改色地解释道。
“刚才你说,公爵谋反?”修问道,语气惊诧而谨慎,仿佛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不会吧,是哪位公爵?”
因特伦非常肯定,刚才他要是慢说了一秒,这位皇后就要亲口指责他们和霍顿公爵合谋,将他们扣下了。然而现在他却问:不会吧?哪位公爵?
如此一来,就完全变成了他们联邦使团揭发谋反案,绝对不是皇帝猜忌堂叔暗中调查。
至于皇帝大义灭亲,那也完全不是他不念亲情,而是联邦使团当众揭破了这桩丑事,他想要宽容遮掩,从轻发落也不可能了。
原来如此。无论“谋反”这个词今天由谁说出口,对皇帝都是有利的……
因特伦抬头望向那个纯白王座。隔着那层惊诧的面具,他看到一双平静从容,掌控一切的黑眸。
第八十七章 和局
因特伦和尤尼走出圣金宫的时候,外面阳光不错,对比大厅中那照耀灼目的那位来说,甚至算得上是温和的阳光。
一路沉默无言。
直到回到公馆门外,护送他们的帝国士兵离开,因特伦才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是对团队里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人说的:“记清楚了吗?”
“大部分。”那年轻人点头,虽然脸色不好,不过眼中正闪着兴奋的光,“主要是不能随便乱看,只能单一视角观察。”
不能怪他脸色惨白,毕竟他就是前一阵病倒的使团成员之一,本次出使行动,他的代号是“艺术家”。艺术家很重要,今天不能不随行,尤尼只好安排实际上很健康的医生顶替他留在公馆内,占一个生病的名额。
别说帝国了,即便对于联邦的大多数政客来说,这个年轻人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他不是任何一个明星政客,也不是年轻的军官,更不是什么科研天才。不过,如果是平时喜欢浏览虚拟社区的联邦年轻人,大概可以认出这个人。
他是联邦虚拟社区上一位新兴蹿红的画手,最擅长临摹实景,画与照片几乎无差,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号称“人肉照相机”。
“没关系,能记住多少算多少,那个大厅不算特别重要。”尤尼说,“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和顾问先生在后花园里散散步。”
其他人识趣地离开了。
“要不要让他们把医生叫出来?”因特伦问。
尤尼摇摇头:“我没事。他大概没怎么出力。”
“这不科学啊。”因特伦回忆着那一幕,不能理解地自语,“人为什么可以不靠任何设备隔空改变重力?”
“这种事也轮不到我们来想。”尤尼朝正往公馆走去的几人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那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的工作。 ”
因特伦点点头,两人相伴往后花园走去。
“我以为今天不会这么快结束。”尤尼说,“至少,就霍顿公爵的问题,我以为我们会被皇帝和皇后刁难。”
因特伦笑了一声,问道:“皇帝为什么要在那个问题上刁难我们?我们让他可以体面地解决了他的心腹大患,争议做法全是我们的,他是个完美受害者。历史上哪里有掌权者手刃血亲不受争议的?你看他今天一副震怒的样子,背地里恐怕不知道有多高兴。”
尤尼道:“这个道理我明白。只是,那个皇帝太年轻,从我们先前受的待遇来看,他的行事风格似乎很随心所欲。”
“他今天既然选择了接受了暂时的和局,说明他并不是个真正随心所欲的皇帝。”因特伦说。
“和局?”
“哦,这是总统先生出发前和我谈话时说的。”
因特伦坐到花园长椅上,解释说:“你知道,在棋类游戏中,并不是所有的棋局最后都能分出输赢。只要一方发起,另一方接受,那这盘棋就算和了,不分胜负。我们是带着交换留学计划,基础工程援助这些议案来的,他们也心知肚明,而且他们比我们更渴望谈判达成。但是他们需要有个台阶下。在先前帝国吃过不少亏的情况下,尤其是他们把前任大祭司和……”
说到这里,因特伦微妙地顿了一下,但是他神色自然地说了下去。
“——和前任皇太子的死算到了我们头上。我们一到,皇帝就派人和我们谈合作,这似乎不好对民众交代。我们这个时候立下一个大功,成功揭穿了一个将要颠覆帝国的阴谋,对于皇帝来说是个下台阶的好机会。如果他们首先叫破了谋反的事,我们当然就陷入被动了,不过既然我们先叫破了,他也照样有别的利可图,又何必为了自己的不快,当众给我们难堪?你看,今天气氛缓和不少,他也承诺了议案谈判明天就正式启动,我们马上就能坐下来为各自谋取渴望已久的利益了,双方都满意,何乐而不为呢?”
尤尼在他身边坐下来,多少有些佩服道:“学长,今天能化险为夷,多亏了你。你是个很厉害的棋手。”
因特伦摇头道:“我并不是棋手,我不过是被总统先生委以重任的一颗棋子罢了。这局棋开始之前,总统先生就预判了每一步的走法,我只是执行了他的指令。只凭预判就能逼和,总统先生才是真正厉害的棋手。”
尤尼道:“学长,你谦虚了。总统先生确实智慧,但他也无法预判具体的每一步啊。比如说,他只是说‘如果有第三方势力’,但不会预料到具体是谁,要以何种形式谋反。”
“哦,那个说法是我修改过的,不是总统说的。”因特伦却说。
尤尼的脸色微微变了,他说:“什么意思?”
“总统先生的第二条建议,原话就是‘霍顿亲王’,并不是什么‘第三方势力’。”因特伦嘲讽一笑,“当然了,那位不久前已经被剥夺亲王头衔了,这倒是我到了以后才知道的,消息传递还是有时间差。”
尤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总统先生也太大胆了!那个公爵死前把这事供出来怎么办?”
“他当然会把这事供出来。”因特伦理所当然地说,“他拉拢我们,反而被我们揭发,他恨我们,临死前胡乱诬陷联邦,这不是很正常吗?”
“就算能遮掩过去,这也还是太……”
“学弟。”因特伦打断道,“没有人谋反,我们怎么揭露谋反?我们无事可揭露,又怎么立功?没有功劳傍身,我们怎么从帝国全身而退?这事,你以为那个大祭司,那位皇后,他真的一点都不知情吗?他以前——”
他顿了一下,没有把这句话说完。
“总之,这个霍顿亲王如果一点都不想谋反,从最开始就不会和我们接触。他本就有意皇位,又不是我们陷害他。他生出这种心思,无论如何都是要死的,毕竟,如果小皇帝比他强,我们站错了队下场会很惨,只能卖了他保平安,而如果他比小皇帝强,我们也不可能亲手扶起一个更强的对手。他的问题,无非是死在谁手上,怎么死,死得对谁更有利。”
一片落叶飘舞落下,正落在因特伦的大腿上。他把落叶拈起来把玩,并不看尤尼,专注地观察着手上的叶片,似乎是自语道:“不过只是初期进展有些不顺利,我们的联邦中竟然有些人开始质疑总统先生的能力了。你看,我们现在能在帝国推动到这种局面,完全依靠总统先生的布置,这证实了让现任总统带领联邦前行是正确的选择。学弟,你说是吗?”
“是的,总统先生的能力毋庸置疑,”尤尼承认,“只是有时有些激进。霍顿公爵的事情始末,回去后我会如实上报。”
“随便你。”因特伦站了起来,随手扔掉了那片落叶,“已经弃掉的棋子就别去想了,把精力投入下一盘棋。这也是总统先生对我的告诫。”
“这就是第三条建议吗?”尤尼问。
“嗯?不是。”因特伦说,“我怀疑我们能不能用得上第三条建议。他给我签了一份许可书,建议我们,如果需要向皇帝庆贺,就送出这份礼物。”
他终于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情,对尤尼说:“我本来打算第一天午宴上,作为皇帝的新婚礼物提出来的,可是那天皇帝直接扔下我们走了。现在再提好像不太合适了。我们离开之前,还能有什么机会送出贺礼吗?”
第八十八章 看望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多刁难他们一会儿。”修说。
两人走在圣金宫主殿的绒毯上,阿尔弗雷德亲自扶着修。
“我确实想过。”阿尔弗雷德说,“但让他们陪着我堂叔在牢里待着恐怕对明天的谈判没什么帮助。”
修很欣慰,又有些心疼,说道:“你长大了。”
他优先考虑了国家的利益,而非一味宣泄自己的私愤——虽然这对于皇帝来说应该是基本素养,但是修还是认为阿尔弗雷德受委屈了。
“没关系,以后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那位总统先生留在我这里的把柄可不止霍顿公爵。”修安抚地捏了一下阿尔弗雷德的手,语气很温柔,眼神却是冷的,“有的是时间……慢慢斗。”
与其说是阿尔弗雷德未能泄愤,不如说是修自己未能泄愤。在他看来,将阿尔弗雷德伤成那样,远不是事后在谈判桌上可以找补回来的。
“哥哥,开心一点。”阿尔弗雷德揽住修,低头和他私语,“到目前为止,计划都很顺利,不是吗?我们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对方被迫弃掉了他们自己扶持的暗棋——哈哈,我们应该感激父亲以前向你透露过堂叔和联邦有往来这件事。”
修听到最后,略一皱眉,说:“你不要叫他父亲,他不配。”
“可他是你的生父啊。那我叫他什么?”阿尔弗雷德满不在乎道,“父亲又不是什么神圣的称呼。”
“我们也已经做父亲了。”修不赞同地说。
阿尔弗雷德大吃一惊,几秒之后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已经有儿子了,而且还不止一个。
“你说得对,父亲是个神圣的称呼,不能随便叫。”他板起脸,严肃地说,“那人不配做我们的父亲。”
由于忽然想起了儿子的存在,阿尔弗雷德临时起意,想要去看看儿子。
两人一起到了主殿的婴儿房。
这里原本是老皇帝计划再生一个孩子时准备的几个房间,阿尔弗雷德将它们重新装修完善,让双生子在婴儿时期可以住在里面。
如今这片区域的主要空间采用了梦幻的粉色和紫色壁纸与家具,婴儿床是定制的成对的两个,也是一个粉色,一个紫色。卡洛和卡林出生前,阿尔弗雷德之前一直幻想着要给两个孩子一个穿粉裙子,一个穿紫裙子,还认真考虑了很久到底应该给哪个用粉色,哪个用紫色。
总之,现在是卡林躺在了紫色的摇篮里。
三个中年女仆正在旁边守着卡林睡觉,见皇帝和皇后进来,她们起身无声行礼。
阿尔弗雷德走上前去,把两手伸进小婴儿的腋下,迫不及待地把卡林从摇篮里抱出来,然后被那软绵绵的手感吓了一跳。
修和女仆们也被吓了一跳,修赶紧道:“陛下,快放下,他要醒了。”
他说晚了。
卡林被弄醒了,扭动起来,想要挣脱钳制,他太小、太软了,阿尔弗雷德不敢用力,一下子有点抱不住,连忙把他放回去。
刚一放下,他就哭了起来。他刚出保温箱,声音细细的,不算很吵,阿尔弗雷德很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问年纪最长的女仆:“他还要哭多久?”
54/62 首页 上一页 52 53 54 55 56 5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