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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近代现代)——斯嘉丽王野

时间:2021-02-14 17:52:13  作者:斯嘉丽王野
  窸窸窣窣的,他俩钻出被窝,搂着消化情事后绵长的余韵。
  发过汗的身子,冰凉滑腻,余夜昇眯了眼,爱不释手地捋夜莺单薄的脊背,从后心口的蝴蝶骨,一路摸到黏答答的地方,作怪地揉:“都含不住了……”
  夜莺埋了脸,嗡声说:“他们讲,弄堂里快挂满我们家的褥子了……”他不敢称名道姓,甚至不敢大声,仿佛声音稍微响一点,就坐实了他们宣淫的实质。
  “哪个讲的?哪个敢讲?!”余夜昇欢喜这股甜津津的亲热劲,更满意他无意中提到的“我们”,于是不辨真假,便要为伊撑腰,“以后再有人说三道四,去告诉老六,统统赶出去!”
  夜莺着急忙慌来摁他的嘴:“别……为了我,不值当落人家口舌……”他显然没当自己是个东西,却不愿让臭名昭昭的余夜昇再添一笔怨债。
  夜莺往床边挪,照例要下床伺候他,可他没让,黏糊糊的抓着夜莺不放:“那天晚上……”他心里有根刺,越在意这小东西,越是恨不得拔了,“为什么跳下来?你就那么肯定我会救你?”
  夜莺背着光,抿嘴不吭声,一把艳鬼似的剪影里,柔软的睫毛在颤:“不知道……看到你,我就想要跳下来……”这么牵强附会的答案,他一个不信命的流氓头子,居然就相信了。
  “下来!”他赤着身,晃动玩意儿拉夜莺坐到他腿上,举起筷子,“想吃哪样?”那是宠到连手腕都不舍得他抬。
  酱鸭、熏鱼、鸡蛋羹都凉了,鲜红的酱色变成厚重的铠甲,从里头渗出冰冷的油腥。
  夜莺向往地说:“要是有碗柴爿馄饨就好了,鱼叉街后巷的就不错,用砂锅煮的热乎乎,一人一碗……”
  余夜昇被他说动心,筷子往桌上一扔:“你带路,我们去吃馄饨。”
  夜莺窄小的脸蛋一点点红润,是高兴坏了。他让余夜昇等他,自己从柜门里摸出个描喜鹊的漆木匣子,打开余夜昇挺眼熟的一枚布包,里头是他唯一随身带来的十二块洋钿。
  “昇爷,我有钱,我请你吃馄饨。”
 
 
第12章 红绳
  鱼叉巷最早依着沙土横飞的土路,后来煤渣路浇了柏油成了气候,妓院、赌场、烟馆、鸦片行都起来了,客似云来如风走,陆陆续续的,隔着一条小巷,聚拢来很多讨生活的小贩,两根扁担挑骆驼摊,卖生果、卤田螺、阳春面、肉羹汤团。
  夜莺很兴奋,拉着余夜昇的手,走在前头,打一出门,他的脸上就有了一种热腾的骄傲,口袋里鼓鼓囊囊,那是他的底气,甚至急着要向余夜昇显摆,显摆什么呢?余夜昇跟在他后头勾嘴唇,手里是一截白嫩的小指,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心里居然有点小如意。
  夜莺是真的憋坏了,看到什么都新奇:“昇爷,是芝麻汤团……”
  怕他飞了,余夜昇掐着指头揪他回来:“出了门了还叫昇爷?”他故意板着脸,有点刁难地看他的小东西紧张兮兮地把他望,“那要叫什么?”
  “叫哥……”
  窄小白净的脸上,一对点了漆的眸子眨了眨,那是一个即将成行的口型,却迟迟不肯应验。
  “叫啊……”余夜昇捏他的手心,催他,夜莺犹豫了一下,半阖了睫毛,舌头尖顶着牙,轻轻念了声,“哥……”
  余夜昇遂了愿,喜上眉梢:“老板,两碗汤团,多搁桂花糖。”
  “吃不掉的。”夜莺拦他,从老板手里讨回余夜昇扔下的钱,又乖乖自己掏铜钿要了一碗,“我们要一碗就够了,一会儿还得吃烘山芋、吃豆腐花、还有柴爿馄饨……”他是要把这条街都翻过来吃一遍啊,余夜昇想。
  可夜莺端来碗,用调羹舀起一个圆滚滚的汤团吹了又吹,喂到他嘴边:“哥,你尝尝。”余夜昇便觉得慌,肚里饥肠辘辘,可以吞下一座山。
  他囫囵吃了一个,敛眉假装:“太烫了。”
  夜莺忙凑近:“烫着了?我再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烫了。”他用嘴皮碰了碰糯米皮,确实不烫了,才往余夜昇的嘴里送,“真的不烫的。”然后又一点不嫌脏的,用余夜昇含过的勺子吃汤团,桂圆似的眼睛弯弯笑,“甜么?”
  “还可以……”其实是甜的,但余夜昇骗他,“小孩子家的东西,你自己要吃的,都吃完。”可真当夜莺急吼吼吃起来,余夜昇又生出一股怜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馄饨档在小巷的最里头,挨着一杆嶙峋的煤油灯,不够宽的瘸脚板凳,他们脚碰脚,膀子贴膀子,从一口豁了沿的破砂锅里,在热气氤氲的烟火气后头,找一颗白里透红的馄饨。
  夜莺把吹凉的馄饨送过来:“昇……哥……凉了,不烫了,你吃。”还是老样子,每一口,余夜昇是轻易不动手的,他享受这种照顾,好独自霸占夜莺的温柔。
  “够了,你也吃。”
  “那我再吃一个……”
  “给我来口汤。”
  你一口我一口,一碗馄饨转眼见底。
  小贩在一旁竖着耳朵听,这是一双热乎的兄弟俩。
  一滴汤汁泼到手背上,余夜昇抬手想甩,被夜莺托着手腕:“别……”余夜昇脊梁发酸,夜莺如夜的黑眼睛望着他,伸出一段肉色的舌头,把那滴汁卷进口中。
  像被浪推了一把,他打了个颤,魂魄又回来。明明更亲密污秽的事儿都干过,他却要把魂灵都丢在夜莺和煦的笑容里。
  毛头小子似的,他指指自己的嘴巴:“这里也有。”他蛮不讲理的撒娇。
  油灯昏黄的光被人影遮蔽,一圈圈的黯淡去,倒是夜莺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亮,恍惚像颗星。
  吧嗒……
  大油落进滚水里,泛起一片迷人的荤香。
  光亮后耳鬓厮磨的人,邻街上传来靡靡不绝于耳的男欢女爱,福至心灵,原来不是哥俩啊,小贩有片刻发懵,马上又习以为常,食色性也,人之本欲,饱暖思淫欲,都是食色性也。
  吃罢了馄饨,夜莺还不尽兴,非拉着余夜昇再逛逛。
  走到一个卖古董东西的铺面前头,小东西的脚不挪道了。是串深红色的珠子,在幽暗中泛紫黑的光,算不得什么老东西,夜莺却放不下手,老板会看山水,直夸小少爷好眼力,这是高僧开过光的佛珠,今朝总算遇上有缘人。
  余夜昇不信这套,可夜莺喜欢:“喜欢就收了吧。”
  “不。”小东西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执拗不肯花余夜昇一个大子儿,“我有钱,我自己买。”那是他的骄傲,他固执地奉行到底。
  真是不便宜,几乎掏光身上所有的洋钿,余夜昇笑他:“你倒是大方,也不同他讲讲价。”
  夜莺不当回事,握余夜昇的手,虔诚地把珠子一圈圈的往上套:“不能讲价的,妈妈说,越是保平安的东西,越不能在乎价钱,在乎了,就不诚心了,要不灵验的。”
  “你这是……买给我的?”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要什么好东西没有,要他长了心眼,从铺子里花全部身家买一串来历不明的木头珠子。
  “昇爷……不喜欢?”夜莺的手停了。
  “买都买了。”最后一圈,他自己为自己缠上。
  圆润的珠子绕在手腕,飘轻轻的,带一点古怪的苦味,像进了中药铺,若有似无的凉气。他恍然心惊,我竟然心甘情愿被他捆绑,可又无端动容,像从清苦的冷香中,品到一味甘甜。
  “你送了我东西,我不能没点意思。”一道银光划过,夜莺手掌里多了一枚锃亮的铜板,已经淘汰的老钱,丢到路上都没有人要,可又崭新得打眼,好像日夜被人捏在手上把玩,上头一眼小孔,仿佛故意留的,“身上只有这个,不要还我,改天给你换别的。”余夜昇给出手,又好像要反悔。
  夜莺比他快一步,攥紧掌心:“不换,这个就挺好。”
  “昇爷,你等等我。”他三步并着两步往方才的铺子跑。
  最后一点钱,被他换成一绺大红的丝线,夜莺手巧,分了两三股,缠一块,结了根绳。
  红线穿铜眼,情丝入皮肉,铜板留在夜莺的脖子上。
  余夜昇看他那股穷欢喜的傻样,有点迟疑:“你想好了,真不要别的?要是后悔了,以后再管我要,可不作数了。”
  夜莺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才试探着问:“下回去取衣裳,能不能别让三哥跟着来,他总盯着我,我害怕他。我想让小春子陪我,就是和我一个屋住的川伢。”
  余夜昇盯着夜莺脖子上的红绳瞧得出神,先蹙眉,继而一笑逢春:“好,依你。”
 
 
第13章 腥刀
  曹昌其一来就往后厅堂瞧:“人呢?”
  余夜昇晓得他说的是夜莺:“同以前认识的一个小囝出去了。”余夜昇见过,豆芽菜似的川娃,模样倒还可以,就是胆小,畏畏缩缩躲在夜莺身后,连回话,都要夜莺替他重复,自己根本是不敢出声的。
  曹昌其拍余夜昇的背:“老弟你满面春风,我看老方那套教的不错吧。”
  余夜昇很服帖地笑,凑在曹昌其耳朵边上说了几句,逗得他哈哈大笑:“你啊你啊,下回定规要让老方向你取取经,学学怎么驯鸟。”
  余府的客厅,曹昌其一身黑香云纱褂衫褂裤,袖口微卷坐在八仙桌旁,不穿警察服的时候,他远比斯文的余夜昇看上去更像是流氓头子:“阿弟啊,最近不谈了……”他朝余夜昇摊手,弥勒脸不乐,徒剩苦相,“真是积钱针挑土,钱财水流沙。”曲指在桌上叩,像抱怨,像念经,“你看看现在的沪西,头面人背后数一数,哪个没有日本人撑腰,烟土行、鸦片馆,哦,还有你那些街面生意,都是他们在搞垄断,日子过的……艰难啊……”
  余夜昇的买卖确实受到波及,四明别墅一带的洋楼,挂牌“东洋丽人”,实际上就是日本人开的妓院,还有影院舞厅和赌场,公然搭台抢生意,鱼叉街的收入大不如前。
  曹昌其成了傀儡警察,原来靠吃供养,每日从各处收来的“保护”费,外带月奉铜钿数目不小,日本军事当局设立娱乐业督查处以来,他的财路就断了,再不能从旧门路上动脑筋刮皮。
  “不过好在,我们还能仰仗大先生。”曹昌其一扫阴郁,脸上复而一片红光,“先生又高升了……”这是利好消息,他们的派系在这场角逐中终于占得先机,“他为政府鞠躬尽瘁,总算皇天有眼,现下日本人倒是敬重先生的。”
  眼珠子一转,他笑眯眯亮出今朝来的目的:“日军想要成立一个共荣市民协会,点名你当会长。”话停在此,曹昌其留意了一眼余夜昇的反应,颇有大哥派头地讲,“阿昇,只要你点个头,夜里富春楼,一同吃酒去……”
  余夜昇没接茬,端起盖茶,面无表情,这种神态看着着实难辨,你可以说他在思考,再权衡,却又摸不透他到底动没动心思,直叫人着急。
  “老弟,你倒是给句痛快话。”曹昌其当然希望他应下。
  余夜昇放下茶碗,像是有了主意:“既然大哥提了,这件事我自然要放在心上。”他喊来老六,让其入屋取来几根金条:“你这是做什么?!”曹昌其眉毛一横。
  余夜昇不见慌忙:“外头还要靠大哥打点,这点钱不多。”
  曹昌其惺惺相惜:“阿弟啊,你也不好过,这可叫当大哥的难推辞了。”拨拨嘴皮子,钱进口袋,他不忘提携余夜昇,“这件事,你一定认真考虑……”
  阿三一直在门廊候着,曹昌其一走,他便冲进屋:“阿哥,你当真要为日本人干活?!”他原有一个小阿弟,跟夜莺差不多大,从乡下来投奔他,好日子没过两天,叫日本人当成暴民抓了,死时惨遭割喉虐杀,脖子像口凿穿的泉眼,鲜红的血流也流不尽。
  余夜昇撩开长袍,站起来。
  “阿哥!!!”
  不如阿三愤怒,余夜昇神态淡然:“我们之于权贵、于功利,就是沾腥的刀,方便用的夜壶,需要时片刻离不得,用完了,嫌脏,谁还捧在手心里,摆在台面上。”
  他走到阿三身边,扳他憋得通红的脖子,往肩头上摁。
  “信不过我?”余夜昇问。
  肩膀上一阵热,又一阵凉,阿三不说话。
  余夜昇捏他的头颈,用劲的那种。
  “你阿哥我,还没准备给日本人当刀用。”
 
 
第14章 恻隐
  回院的路上,夜莺撞到个人,他不比对方魁梧,手上方盒里的糕团点心滚了一地,人也差点没站住。是阿三,红红的眼睛瞪他,抓住他的手臂,掐得他疼,勉强把他扶稳当。
  “小赤佬!”他是那样恶狠狠,“走路不长眼睛!”
  天生的本能,夜莺一松开身子,全都顾不上了,猫起腰,迅速逃远。
  地上是白的糕点,豆沙的芯子,被慌不择路的鞋碾成烂泥的模样,阿三提裤子蹲下来,也不嫌脏的拾起一块整的往嘴里送,甜的,很香。
  和糕点落在一块的,还有一块方帕子,绣玉兰花,上头盖了一枚鞋印子。
  “怕什么……东西都不要了……”阿三嗫嚅,趑趄地捡过来放在鼻子底下,玉兰像活的,也是香的。轻轻掸了掸浮灰,多宝贝似的,他把帕子叠好,小心收进衣服里。
  夜里,夜莺才伺候好余夜昇洗漱,外头的警报就拉响了,远远听,似乎还有打枪,又抓人了。夜莺被吓着,手一抖,布巾落进水盆里。
  余夜昇知道他胆小,撩开床幔,喊他:“把窗关了,洗完了就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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