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的架子床,幔子一拉,自成一方天地,余夜昇搂着夜莺窝被窝里,枕一个枕头,说悄悄话。
“今天和你那个小朋友,上哪里玩了?”余夜昇手里勾着一段软绵绵的小指,热乎乎的搓。
到底是小孩心性,愁苦和害怕都是一瞬间,夜莺这会儿又活络,细细同他讲一路上的新鲜事,永安百货邀请了电影明星金露来演唱,路上挤得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大光明上影帝段岚峯的海报总算换掉了,换成东洋电影《恋の花》,上头雪白的女人,谦恭的脖颈,天鹅一般的优雅。
“她们踩的木屐高高的,说话轻声轻气,难怪小春说最近院里生意都不好了。”尽数都跑去听三味线,喝せいしゅ了。
余夜昇顺着他胸口的红绳摸到那枚铜板,热乎乎的,是夜莺的体温:“她们美么?”
夜莺搂他的腰,用脑袋在他臂膀里蹭了个惬意的姿势,眯了眼,脚也不客气地往上搭:“蛮好看的……”
他也是懂得女人的,余夜昇不痛快地想:“你喜欢她们?”
“我为什么要喜欢她们?”夜莺侧了头,桂圆似的圆眼睛瞟他,说不出是天真还是胆大包天,这小东西越发没有规矩,可却没有规矩的叫人欢喜。
余夜昇伸手捞他,没捞着,一个脱手,夜莺兴匆匆地翻下床:“昇爷,我还给你带了东西,你瞧瞧喜欢不……”他翻衣服堆,找给余夜昇的宝,“咦,怎么没有……”
窸窸窣窣好久,褥子都冷掉,余夜昇不耐烦:“没有就算了,地上凉,快上来!”
“怎么就没了呢……”不甘不愿地,小东西凉飕飕地钻上来,一进被子,就被余夜昇的热胸膛贴住,“嘻……痒……昇爷,痒痒……”
袖子滑下来,露出两段纤细的白膀子,余夜昇眼尖:“手怎么回事?”
夜莺缩着肩,去拽袖子,藏他的小胳膊:“没……没什么……”
“谁弄的?”余夜昇掐他的手,不让他逃,挺大的红印,能数出几根指头,是个男人的手掌印。夜莺闭着眼不说话,睫毛一颤一颤,他在害怕,余夜昇想起个人,“是老三?”
夜莺唰得睁眼:“不是故意的。”真是他!余夜昇的气息沉甸甸的,夜莺弄不清他是否要发脾气,只能顺他的心口,慌忙地解释,“是我摔了,三哥来扶我,真不怪他。”
没说什么,余夜昇放开他的小腰,圈着他,一下一下的,摸他的脖子,抚弄那截带了别的男人手印的臂膀。夜莺逛了一天,早就累透了,没多久,头一点一点的,泛起困。
可余夜昇还不想睡:“你想不想去香港?”他问夜莺。
“唔……香港……有什么?”迷迷糊糊的,夜莺接他的话。
“什么都没有,就是个小渔村。”余夜昇嗅他干净的头发丝,把他搂紧。
夜莺也缠过来,手环在他胸膛:“那里有电车伐?”
“没有……”余夜昇不知道。
“那电影呢?”
“也没有……”
好一会儿,他俩没再说话,余夜昇以为夜莺睡了,小东西又含糊地问:“三哥也会去伐?”
余夜昇是计划带他去的,阿三没有老六稳重细心,留在这里帮不上忙,可是……余夜昇说:“他不去。”
夜莺仿佛很高兴,闭着眼,往余夜昇怀里蹭,脚又不规矩地跨上来,舒服又全然依赖他的样子:“他去也没关系……”
“不怕他了?”余夜昇捋他的后背,老鸟抚慰幼鸟那样。
夜莺舒服地哼哼:“只要有你在……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心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隐隐的,强大的,好像一枚芽要破土,一滴水将穿石:“为什么?”余夜昇抓不住这股感觉,只能抓牢夜莺,一而再审慎,“你喜欢的人,是你那个哥?”
夜莺没回答他,鼻子里一呼一吸的,他睡了。
余夜昇盯他恬静的脸蛋看了好一会儿,张开手掌,慢慢掐上夜莺的细脖颈,只要一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动了手臂,夜莺不乐意地来缠他的手,勾上了就不放,嘴里还梦呓般叨叨:“哥……阿哥……我欢喜侬……”
手掌紧了松,心硬了又软。
余夜昇把手从夜莺的脖子上挪开,将他快要滑下去的腿往身上架,放松手臂,好叫夜莺枕着他,睡得更踏实。
第15章 灾祸
真的睡着了,夜里,夜莺做了一场梦。
为什么知道是梦?因为梦里,小狮子来牵他的手。
“这有啥难,不就是拧旋子!”少年后翻下拱桥,跃出去,一个提神的旋,“是不是?一点不难,师弟你瞧我的!”
他的双脚不断在地上蹬起悬空,宽敞的黑布裤子和瘦条条肋骨凸出的身子,像天上的燕,飒踏的旋风。他漂亮的功夫和眼花缭乱的技巧,是他最不可一世的本钱。拿师傅的话说,这双腿,天生武生的魂。
“哇呀!”夜莺吊着的心,随仆倒的人一起重重摔到地上,“师哥!!!”
小狮子的骨头折了,武生的魂断了,师傅变成吃人的狮子,要夜莺为那双腿殉葬:“我让你偷懒!让你害人!”
鞭子抽在脊梁上火辣辣的疼,夜莺烫得身子都快烧成渣滓,但他不吭声,该他受的,他害小狮子当不成腕儿。
“蠢货!你倒是说句话啊!”眼瞧夜莺要被打死了,小狮子从床上滚下来,“求饶啊!给师傅磕头!”他替他扛鞭子,摁他的头往地上砸,一下、两下、咚咚、咚咚……他磕一下,小狮子陪他磕一下。
“哥……阿哥……”夜莺揪着被子睁开眼,睫毛上湿漉漉的,迷迷蒙蒙好一会儿才看清,天光大亮,照在窗幔上一段晃晃的影,他往右摸,床上空荡荡,余夜昇不在。
桌上摆着白粥酱菜,一小碟腐乳,放得太久,被晾得干巴巴,僵硬的一坨,两双筷子一动未动,余夜昇走得急,早饭也没顾吃上。
夜莺不忙找他,坐下来,就着酱菜,小口喝光碗里的粥,挑了一身新做的衫子,云水蓝色,天空一样净,他皮肤白,余夜昇就喜欢他穿这样清澈的颜色。全部收拾整齐,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前头走,一路上静的出奇,除了树梢头上的鸟儿,一个人没有。
隔着帘子,人都在客堂间聚着,老六和余夜昇那帮兄弟都在,也不坐,一个个阴长脸,气氛凝重地围了半屋子,看不到余夜昇,只透过布帘的缝,瞥见一双鸦青的布鞋,他在呢。
屋里比院里还静,石英钟沉闷的滴答声,驱走阳光留在身上绮丽的暖。阴暗的一隅,夜莺揉着麻木的腿,良久,终于有人沉不住气。
“阿哥!不……不能去!”是结巴,吊起穿山虎似的眼睛,像串鞭炮要炸,“小日……日本给……给你送请帖……摆明没安好心,你……你要是去了,一准……上他们的道!”
夜莺顺余夜昇的指尖往上瞟,果然,八仙桌上,叩了封黑纸白字的帖子,看不清内容,只依稀认出个烫金的形状,圆的,不是日本旗上的红日,倒像一朵小花。
老六跟着站出来,他人比结巴心眼细,考虑得也更多:“帖子都送到府上了……”他停了下,探余夜昇的意思,“阿哥是怎么想的?”
余夜昇抬腕,叩了两下桌面,点名:“阿三……”
也是一个阴头,背光,沉沉传来老三沙哑的嗓音:“弄堂口和后街都站人了,穿得像瘪三……”老三的脸从阴影里钻出来,带着点讥诮,唆腮帮,吐出口浓痰,“立得倒像宪兵队。”
余夜昇笑:“怪不得,近来永乐坊治安良好,夜里连猫都不叫。”
又一个小个子挤上前:“妈的,十六铺和杨树浦码头都把日本兵守住了,每天两班岗,连只赤佬(鬼)也不放过。”
“阿哥……”老六犹豫不决,“要不,你称病吧……”
“是病总有好的一天,总不能装一辈子。”余夜昇眯着眼,不声张,手在桌沿上叩。
结巴吃不准,越急话越磕绊:“阿……阿哥!这次……不一样,死的是一个陆军少佐!日本人……夜里都……逮人了!又……又是在……我们的地盘上,小鬼子……这是……要……要拿你开刀啊!”
“租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多了去了,他们的目的,不在我一个。”余夜昇站起来,手在结巴肩膀上轻拍两下,“既然收了请帖,就要守礼数。”
“阿哥!!!”堂中一片呼声。
余夜昇罢手,哗动瞬息收止:“去要去,留也不能留。”他笑意内敛,目光深沉,像个做大哥的样子,“阿三,告诉兄弟们,不要寻衅滋事,道上的生意能做做,不能做收,要返乡的,我余夜昇出钞票。”
“老六,你去找大通洋行的朱先生,让他代为购买两张去宁波的船票,我从那里转长沙,经汉口,再到香港。”
全部吩咐妥当,余夜昇挺直腰杆,负手而立,陡然回头,却是一副轻佻败类的流氓相。
“听说日本婆娘的膝盖,软得能当枕头……”他笑,“我也去见识见识。”
男人们嘻嘻哈哈,陷入下流幻想。老六眼睛尖,瞥到帘子底下一双脚,比娘们还细的脚踝,穿的却是男人的鞋,他也笑:“阿哥要是不想去,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他冲兄弟使了个眼色,遮挡后厅堂的旧布帘后头,飘进一抹蓝,夜莺像朵云,被人揪到堂上。
余夜昇看着夜莺,先是楞了愣,而后把脸冲向老六:“什么意思?”
第16章 大刑
夜莺进来,像往乌云团里扔进一束光。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亮,平日里不敢明着瞧,怕大哥不窝心,现下倒是时机。
他的皮肤哪能那么白,腰身哪能那么细,穿天水蓝的长衫不像娼子,倒像是从一帧旧时光里拓下来的小少爷,还有那一双好眼,少年稚气中缱绻的红尘味,说不是婊子,谁信?他是他们大哥养的相公,关起门,睡一个被窝,夜夜搂在一起。怎么睡的?喉结滚动,心里、身上,仿佛沾了一身四月艳光下的杨絮,奇痒无比。
也像……男人抱女人一样那么睡的吗?
星捧月的目光追着夜莺,可他谁都不斜,只定定看余夜昇,他的目光卷卷,一身蓝衣罩身,淡泊如云,既不慌张,也不畏惧,只盈盈的,静静的,望他,像满屋子的男人,他在乎的只有他。
余夜昇看懂了,懂了之后又惊,他把他驯服了,可他也牵动他的神经。
“什么意思?”余夜昇把眼睛从夜莺身上挪开。
老六没有回答,冲夜莺很客气地笑了笑,轻声细气地问他:“刚来的时候,你和老三打过一架,对吧?”
夜莺点点头,当天在场的不少人都见了,他们动过手。
“你学过功夫?”
夜莺摇摇头,老六便笑。那抹笑很轻,十分笃定,是看下贱人的轻蔑,他笑的时候不看夜莺,却用那种轻蔑和笃定往自个儿兄弟眼前扫,男人们一目了然的表情啊,他能学什么功夫,伺候男人的功夫呗。
眉头拧出个川,余夜昇从斜飞的眉宇下盯老六,他的亲切是狡猾,是他发难前一贯的手段,夜莺势必有痛脚遭他拿捏,只是到底是什么呢?余夜昇好奇,又隐约抗拒。
须臾的沉默,老六又为他的笑劲添了一把火:“你们说,你们三哥的本事怎么样?”
没的说,不挑别的,光老三身上那股命带的煞气,哪个敢跟他拼。
“可有人不会功夫!”老六陡然拔声,转头,蓄谋已久的,对夜莺亮出锋芒,“只用一招,就差点要了阿三头的命……”
霎时间,空气凝结,有什么凉飕飕的从脚底起,爬上天灵。炙热的眼光冻得浓稠,僵冷,像凝固的柏油,从黑洞洞的眼眶里,毒一样漫出来。
余夜昇一言不发,反是阿三开口:“他能要我的命?”仿佛受了多大的屈,阿三唾了口痰,蹬腿站起来,“是伊运道。”
老六笑得玩味:“前年码头上陈阿狗那么多人围你,上棍子,上砍刀,你可一点事儿没有。”
余夜昇挑眉,一拉长衫:“有话直说。”他是藏着后招的,今朝他作兴不会放过夜莺。
果然,老六向他拱手:“阿哥,可还记得同肆会馆那晚的事?”
老三眉毛一横:“你今天是怎么了?那事关这小子什么干系?!”
老六淡淡瞥了兄弟一眼,似同情,又可怜,还有些许瞧不起:“你白相过的那个影帝段岚峯……”他故意停在这里,把那个亡故的名字拉长,确保夜莺听去,“阿哥交代我办的身后事。落葬那天,有个徽班唱戏的班主来送殡,哭着嚷着,说自己是段岚峯的师傅。”
讲到这里,夜莺的样子明显一蹙,余夜昇发现了,沉住气,叫老六:“接着讲……”
“我好奇那大明星还唱过戏,就同老头子多讲了两句,他告诉我,段岚峯还有个弟,可惜犯下大错,挨了顿打,让戏班轰出去。”老六明目张胆地瞧夜莺漂亮的脸蛋,“那小子长了张旦脸,倒学得一身武生的好本领,真算起来,要活到今天……”他像只狐狸,踱步,来到夜莺跟前,“就跟你……差不多年纪。”
“阿哥,我已经查到,死的那个日本陆军少佐,那天也在同肆,和段岚峯一起。”那个污糟的,淫虐不堪的夜晚,余夜昇和夜莺相识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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