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锦带着订花的单子出去,陈君诺正好走进来,瞥了一眼关上门之后问道:“你在开启新的恋情?”
“试图与旧爱产生更进一步的关联,”沈濯向后一仰靠在皮椅上,双手伸到脑后垫着脑袋,悠闲自得,“季节过去葡萄酒的业绩开始下滑,我把业务经理应付过去了,还得请二嫂想想法子赚钱。”
陈君诺打开报告,顺手敲了敲桌子上的财务报表:“把这个签了。新酒订单交上之后资金链比较宽裕了,库存的粮食也足够应付下半年的节假日促销,更何况,下南洋的商船马上回来,这次的利润可不低。”
沈濯洋洋洒洒签上沈桀的名字,将报表放入它该去的档案盒里。
“好像,”陈君诺忽然说,“好像我从来没训练过你模仿沈桀的签名,但是你写得却让任何人都分辨不出来。”
“兄弟之间心有灵犀吧。”沈濯挠了挠耳朵,转移视线低头去看桌上杂七杂八的纸张。
“你是右撇子,签名的时候却用左手,”陈君诺像是拎鸡爪子一般两根手指拎起他的手腕,“字体一旦大一两号,你的手掌就会抹开钢笔的痕迹,下次注意。”
沈濯躲过一劫松了口气,陈君诺将文件合起来,看了一眼腕上的女士手表,说道:“差不多十二点了。今日是元烈的七七,我已经备好了纸钱和祭品,大姐在墓园等我们。”
沈濯收了一脸的笑意严肃点头,在衣柜里挑了一件黑色的西装穿上,顺手拿起一款礼帽。
已经七七四十九天,沈濯忽然想,还差半个月就到投票选帮主的日子了,只要熬过半个月——可若是半个月之后,仍然不知二哥遇害的真相,沈濯他真的愿意放弃吗?他忽然有些迷茫。
在这一个半月里,他见到陈君诺用尽一切的力量寻找当日二哥失足落水时路过的目击者,走遍了黄河周遭的所有关卡看看有无可疑人员出入,甚至买通了警察寻找二哥的仇家那几日是否有异动。
他也见到陈君诺游说几个摇摆不定的内门弟子,给出利好条件,或者晓之以情,劝说他们在选举那日能够站到自己这边。
沈濯因为没有人脉,又不被允许知道内幕细节,因此只能像是二嫂的提线木偶,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开会签字写文件,偶尔巡视巡视酒厂。他试图通过自己的方式去探查真相,但是没有熟人屡屡受阻,干脆放弃。
沈筠已经在墓园等候多时了,穿了一身黑色的束腰连衣裙,手中拿着白色的鲜花。沈濯走过去将果篮放下,轻声唤了句:“阿姐,别哭了。”
“没事,”沈筠用手背擦拭掉脸颊的泪水,“风有些大罢了。”
陈君诺将之前从徒骇寨手中夺回来的戒指拿出来。沈桀以前为了方便只是将它用银链串起来挂在脖子上,但是陈君诺找不到同样的银链,只能截了一段黑色的细绳拴住。
沈濯忽然看到身后有两个突然出现的身影,下意识夺过陈君诺手中的戒指,收入袖中。陈君诺没有反应过来跟着转身,这才发现竟然是文冠木和马蔺,不由得背后发凉。
沈筠不认识他们,但看到他们的衣着打扮就已经猜出了三分,顺势往后一退。
“君诺,怎么在这里遇见了,”文冠木表演痕迹重到傻子都看得出来,“今日我们来祭拜马蔺的母亲,真是太巧了。唉,这位小姐是,是元烈的姐姐吧,报社的大记者,早有耳闻不如一见啊。”
沈筠不能再避,只好站出来朝文冠木微微点头,难掩眼中血丝泪水。
“哎呀,打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了,”文冠木瞥了一眼墓碑,问道,“怎么没有名字,你们今日来祭拜的是?”
陈君诺冷冷看着他们,双手紧握成拳似乎下一秒就要挥到他鼻梁。沈濯眼疾手快按住了陈君诺的手,随后推了推眼镜,说道:“按咱们泺城的传统习俗,无字碑通常是为尚未来得及取名的早夭孩童设立——这里是我们未出生的孩子。”
“啊?”
“啊——”陈君诺和文冠木同时怔住,但她反应迅速,顺着沈濯的话说下去,“是,三个月前我发现早孕,但是因为帮派和公司的事务奔波劳累,孩子没能保住。”她理解沈濯,现在必须要给墓里的人编造一个身份,且是一个和沈家大姐有关系的身份。
沈筠也跟着应和:“我们家本该三世同堂,可怜这孩子了。”
“哦,是吗,那真可怜,”文冠木没读书不知道什么华丽的辞藻安慰,“在哪家医院做的手术,日后还能怀上吗?”
沈濯立刻回答,慢条斯理仿佛真的发生过一般:“多谢师叔关心,是在经七路的妇科诊所做的手术,医生是德国人,君诺也一直在吃药调理。”
文冠木又问了几句,然后带着马蔺朝着墓园门口走去,仿佛他们忘记了来时的说辞,丝毫没有想起还得祭拜马蔺的母亲——也许她根本就没有长眠于此。
陈君诺怒视沈濯,压低了声音问道:“孩子?流产?”
“二嫂息怒,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沈濯立刻露出一副可怜神色,如同被人踹了一脚的狗崽儿,顺势还往沈筠身后躲,“前几天陈君磊说见到了有人跟踪,觉得是马蔺,我就留了个心眼。德国诊所那边也做好了一份假的记录,那位医生有名的心高气傲根本不记患者名字,多了一个人也察觉不出来。”
陈君诺指着他心里满是火气,末了也不能在这里跟他打起来,只能放下手:“以后这种事情必须要商量好。”
沈筠也急忙做和事佬,捏了捏沈濯的耳朵:“听见没,跟人沟通之后再做决定,不要像小孩子一样自作主张。”
“知道了阿姐,二嫂。”沈濯揉了揉被捏疼的耳朵。他习惯了来去自如无拘无束的生活,不打招呼就按照脑子里所想的方向走去,他只想要达到目的,却忽略了现在身边还有同伴。也许是时候做一些改变。
沈濯带陈君磊来看了一场魔术。
他名义上的小叔子还真是不学无术,门门都在及格线的边缘徘徊,课余时间全部花在吃饭、喝酒、交女朋友上。但是他说了对沈濯心服口服那就是心服口服,现在几乎算是沈濯的贴身保镖。
舞台上的西洋魔术师猜中了观众写在卡片上的数字,得意洋洋展示给所有人看,获得了此起彼伏的热烈掌声。沈濯耸耸肩膀对两眼放光的陈君磊说道:“人的细微动作能够出卖心里话。比如有些人说谎的时候眼睛看左上角。”
“好厉害!”陈君磊把手都拍红了,也不只是在夸沈濯还是舞台上的英国人。
魔术师开始了下一个表演,邀请新的观众:“我这里有一张一百元的法币,如果你能摆脱我的魔咒,这一百元便是你的。如果没能成功,你需要邀请我共进晚餐,而且要点最名贵的红酒。”
台下的观众踊跃举手,尤其是刚刚下课还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光是共进晚餐就足够吸引人。
陈君磊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成功捕捉了魔术师的目光:“这位年轻的先生!欢迎走到台上,不过在你上来的路上,我将在这张纸上写下三个词汇,这是我对你的剖析。下面,这里有三件外套,五条围巾和四款眼镜,请你选择你喜欢的款式。”
“剖析?”陈君磊扫过这一圈外套,拿起了最外面黑色那件,围巾挑选了灰色的,而眼镜则选择了左上角的黑框款式。
魔术师打开纸张,朝观众展示,上面写着的三个词便是:“黑色,灰色,左上角。”
又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陈君磊平常穿得花花绿绿,今天故意反其道而行之,竟然还是被人看透,直接猜中了心思。他愣了片刻,问道:“你是,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过还没问完,助手已经将他请下去了,魔术师将一百法币折了折,握在手中吹了口气,变成一只鸽子扑棱扑棱翅膀飞走。陈君磊回到座位上两眼发直,沈濯忍不住轻笑一声:“你还记不记得今天路上碰到的几个人?”
“什么人?”
“门口的报童,排队买票的退休教师,还有售票处的职员,身上的搭配颜色全都是黑色外衣和灰色点缀,这是给所有观众的心理暗示。甚至把你们领到台上的助理也是这样的打扮,魔术师当然知道你们会选择什么。”
“可是眼镜呢?”
“你忘了我方才跟你说过的话了?”
2.劫匪
陈君磊反应片刻,沈濯刚才好像说,说谎的人会想左上角看:“你跟他是一伙的?”
“你还不傻,”沈濯见散场落幕,观众纷纷往外走,也站起身,但却逆着人流走向后台,“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新建的剧院后台宽敞干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房间梳妆打扮。魔术师下了台便收到三四捧鲜花,竟然还有人送给他一只烤全鸡,热气腾腾连脑袋带爪子,让英国人不知道如何下嘴。
“拜伦,”沈濯靠着门框跟他打招呼,“请我坐坐?”
拜伦抬头瞥他一眼,莞尔笑道:“你这样打扮精神很多。坐吧我的老朋友,我都为了你更改了巡演的路线,特地来到你的家乡。不过在我意料之外的是,这里的老板出价竟然比上海更高。”
“有这回事?早知道我也搞一场,”沈濯笑了笑,扯张椅子坐下来,“我现在身份不方便打电话或者拍电报,总有人跟踪监视。有点急事想要你帮忙,我的某个很重要的朋友被整个广东黑帮追杀,因为一副贵妃像。”
拜伦点点头:“我听说了,你曾经的老板,两年前在欧洲几乎霸占了整个古画造假市场的安德·邓肯。他因为仿作英国皇室从未公开的收藏品而被全线封杀,没想到跑到了香港继续顶风作案。你还在为他工作?”
“当年是为了混口饭吃,”沈濯摆摆手,“现在我找到了正当职业,金盆洗手。只不过他这次被通缉,是被陷害的。广东的黑帮请他仿作贵妃像,却声称还回来的也同样是赝品,正品被安德私吞。”
拜伦继续点头:“怎么听起来像是他知道了某些秘密要被灭口,故意找个私吞画作的理由。你的朋友现在在哪?”
“据说已经设法逃回美国,但是华侨黑帮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除非还他一个公道,”沈濯拍了拍拜伦的肩膀,“我知道这很危险,但你是个心灵魔术师,一定会有办法的。安德答应我,若是能找到真凶,会有二十万美元的赏钱。”
听到这个数字拜伦两眼一亮:“哦,那我现在就把广东的巡演加多几场。”
陈君诺像是看贼一样看着他,沈濯坐在经理办公室最豪华的真皮沙发上坐立不安,心里想着到底有什么事得罪这位姑奶奶了。于是他试探着问道:“我给张远志送礼没送够?不应该啊,他答应投你一票。”
张远志就是那个戴着眼镜的内门弟子,在政府里面做事,位置不高但是能接触很多机密文件。他这个人很有原则,答应的事情不会反悔。
于是沈濯又问:“我找人把跟踪的马蔺揍了一顿,难道被他看见了?”
马蔺上次鬼鬼祟祟跟着沈濯去剧院,沈濯就让阿强带人给他套上麻袋揍了一顿,这小子警惕性这么差,应该是看不到行凶者是谁。
“好好好我承认文艺局张副主任送来的两盒月饼我偷偷送给齐修远了!”
陈君诺气得手指发抖,问道:“你知不知道君磊马上月考?为什么带他去看魔术?你知不知道他若是再不及格就要留级重修?”
沈濯低下头作忏悔状,忽然听见有人敲门,便朗声说了句“请进”。阿强跌跌撞撞跑进来,气都喘不匀,好似是飞奔着跑上三楼来的:“大小姐,不,不好了,咱们从南洋回来的商船被劫了!”
“人回来了没?”陈君诺脸色一变立刻起身。
阿强猛地点头:“人回来了,但是一整箱金条全都被抢走了!”
“谁敢动我们的钱!”
“徒,徒骇寨!”阿强递过来一快丝绸的手帕,上面是用血歪七扭八写着的几个字:缺一压寨夫人,金条权当嫁妆。
沈濯见陈君诺怒火中烧的模样急忙拉住她的胳膊,说道:“二嫂二嫂,别着急。咱们要不要先报官?”
“警察局和徒骇寨沆瀣一气,蛇鼠一窝!谁都知道警察局的郭六净和徒骇寨徐钟关系匪浅,每年都能收到不少好处费!”陈君诺因生气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就连驻军也和徒骇寨达成约定互不侵犯,真是好大一圈保护伞啊。”
“是是是,不能报官,”沈濯也挺着急,这一箱金条有至少三分之一应该是帮派兄弟们的粮饷,如果再选举之前找不回来,估计那些游走不定的中立派要纷纷倒戈文冠木,“怎么东昇帮跟徒骇寨没合作?”
陈君诺冷笑一声:“二十年前,徒骇寨绑了文冠木的两个刚出生的儿子,因为小孩哮喘没一个活下来。文冠木就派人将当时还是大少爷的徐钟绑架卖给了洋人做劳工,差点死在船上,从此结下仇恨。”
“那,那这钱是要不回来了?”沈濯探着脑袋小声问道。
陈君诺想了片刻,说道:“有个法子——灭了徒骇寨。”
就在陈君诺想着如何阴徒骇寨一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张远志在档案室找到一份尘封了十多年的资料。他在晚上到访,吓得沈濯赶紧把客房乱成一窝的被子塞到陈君磊的房间,然后把刚拿出来的睡衣扔到主卧的沙发上。
陈君诺冷笑一声,径直去开了房门。张远志斯斯文文,却不是齐修远那般如沐春风的文雅气质,他周身写满高冷二字,仿佛是来到凡间的修仙之人,一身仙风道骨。可他还真就做过风水先生,东昇帮现在的房子就是他七八年前选中了,果然当年大赚一笔。
后来北区发展起来,风水这行没落了,张远志就被陈道年安排进了政府做事,仙风道骨磨去大半,多了人间烟火气,但是至少能吃个饱饭。
沈濯印象里,他在仅有的两次集会上没有说过多少话,今日突然来访,是不是归顺了陈君诺的意思。
“师兄。”沈濯不冷不热称呼一声,起身去厨房泡茶,他必须把主场留给陈君诺,否则被问多了私事难免暴露。
张远志坐到沙发上,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平整的信封,他的所有东西都干干净净摆放整齐,每本文件的边缘都要严丝合缝对准,钢笔斜插在公文包侧边必须由大到小顺序排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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