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你的……母亲?”齐修远跟着他走到树林中间,那里有一座孤坟,还有预留出来的一片空地。墓碑上面的红字有些褪色,但是没有落多少灰尘,沈牧威应该早些时候来过,或者是阿姐。
“是,”沈濯跪下来将东西摆好,放低了声音说道,“娘,又是一年中秋了,我给您带了好多吃的,还有最新的小说。这位是齐教授,我在香港认识的,很照顾我的。”
齐修远单膝跪下,将手搭在他肩膀上。
“娘,您跟二哥见到了吧,他看起来脾气好,其实满肚子坏心眼,别叫他欺负人。他肯定不乐意我冒充他跟二嫂出双入对,但是我得替他活着,替他握住东昇帮,替他看害他的奸人伏法。”
“会的。”齐修远绕过后背环住他的肩膀。
“以前我想,离家多远就走多远,但是,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不想走了,”沈濯忽然侧过身,月光映得眼中闪着亮光,“兮城,你也留下来吧?”
“泺城的确是个好地方。”
沈濯现在基本摸清了公司明面上和暗地里的工作,陈君诺也开始将一些曾经藏着掖着的业务交给他打理,然后自己跟着船又去了一趟陕西,不知十天还是半个月才能回来。
秋高气爽,沈濯刚刚从军械局后勤处的刘主任家里出来,浑身的烟味,藏青色的西装上落了不少烟尘,还有隐约的某种烟草类管制品气息。秋老虎不容小觑,沈濯额头出了一层汗,将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臂上,慢悠悠往公司走。
“沈经理,”身后有人叫他,沈濯回头看去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材健硕皮肤黝黑,留着半寸短发,精神抖擞,“你说巧不巧,在这撞到您了,我还满世界找您呢 。”
沈濯愣了一下,对方紧走几步来到近前握住他的手:“您肯定是贵人多忘事儿。我,贾聪,伍先生身边那个秘书贾聪,去年咱在哈尔滨的时候还一起泡澡堂子来着,您忘了?”
“哈尔滨,”沈濯脑子飞速旋转,立刻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拍了拍他的手背,“怎么不记得贾先生,只不过你看起来比当时更健壮了些,差点没认出来。伍先生最近还好吗?许久没听到那边的消息了。”
贾聪一撇嘴,说道:“出了一点状况……这也是为何我亲自过来泺城找您面谈。”
“不如我请你喝杯咖啡?前面便是泺城最有名的意式咖啡店。”沈濯跟他一路走到店里,余光瞥到有两个身穿灰色中山装的男子紧跟着走了进来,坐到旁边的小桌,用报纸遮住脸。(≧ω≦*)
第六章 (下)蛇能吞象
5.合作
他刻意坐到了背对着这些人的沙发卡座,带着三分热情招呼贾聪坐下。
名贵的咖啡喝到见了底,贾聪才开口:“实不相瞒,伍先生现在已经卸任公司经理的职务,在家养伤。一切生意往来,皆由他庶出的弟弟掌管。他手握全部的货源,但是不打算履行伍先生签订的合约。说到底,还是觉得价格太低。”
“竟有这样的事情,”沈濯试探着问道,“伍先生的伤,严重吗?怎么受的伤?”
贾聪摆摆手:“您就别问了,我也是在人手下混饭吃的。我这次找您来呢,就是想问问,您有没有兴趣继续合作。毕竟新老板卖货是想卖给洋鬼子,伍先生明着不说,但其实心里贼不乐意。”
“加到多少?”
“一倍。”
“容我考虑考虑。”沈濯端起咖啡杯,左右不是他给钱,只要现在帮文冠木接上线就可以。贾聪看了一眼时间,将咖啡一饮而尽随后拎起公文包,起身跟沈濯道别。沈濯不知他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忙,或者只是做做样子,告诉自己买家一大把一大把,机不可失。
贾聪走后没多久就注意到身后有人跟踪,在哈尔滨那样低压的环境中生存过的人,自然懂得如何脱身,只不过泺城的路他不熟悉,没走几步便撞倒了一个死胡同,一转身,跟踪者迅速逼近。
“二位大哥,”贾聪打量他们片刻,从口袋里摸出两张法币,“孝敬您二位的。”
“我们老大有事儿找你。”其中一人上前一步,一手夺走那两张钱,一手抓住他后领。
贾聪被领到一间窗明几净的阁楼中,面前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干瘦男人,手中翻着一张报纸,哈尔滨三年前的新闻,大标题写着《模范商人代表出席第三次政商联合大会》。新闻配了一张半个版面的照片,伍沧拄着拐杖站在演讲台前,贾聪在他后面拎着包,笑得一个比一个阳光灿烂,胸前还戴着花。
傅川芎将报纸收起来,站起身朝面前的人微微点头,问道:“您是不是贾先生?”
“你,你说呢?”贾聪看着报纸上斗大的照片反问,“你找我干什么?”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东昇帮的师爷傅川芎,算是沈桀的师叔,”傅川芎示意他坐下,并将一杯冒着热气的毛尖推过去,极具文人雅士的做派,“沈桀年纪轻,我与文副帮主担心他做事毛躁耽误了生意。毕竟,已有几个月没听到消息了。”
贾聪挠了挠下巴半信半疑,抱着公文包坐到傅川芎对面的位置上,不着急喝茶:“文老板?伍先生提过他,听说他才是真正的买家?”
“不错,沈桀不过是帮我们牵线搭桥。”
“那你早说啊,耽误这个时间干啥,”贾聪一激动乡音都出来了,前倾身子 “这事儿呢是这样的,现在伍先生生病了,生意都给他弟弟看着。他弟弟嫌弃价格给的低,想要加价卖给东亚那边儿,除非你这儿出的钱多一倍。”
傅川芎似是猜到了这样的结果,轻微点头:“这个价格我们可以接受,毕竟军火卖给日本人,不如买给中国人。只不过有一件事情想要问一问贾先生。您跟沈桀见过几面?”
“那得三四次了,去年秋天的时候他来哈尔滨了解行情,还跟我们一起喝酒呢,那家伙喝得那叫一个烂醉。年底过来就混熟了,还一起泡澡,临走伍先生跟着一起来了泺城。这回就是第三次了。”
“贾先生有没有觉得他今次,与往日有些不同?”
贾聪正在嗅名贵茶叶的香味,听他这样提问忽然一愣,接着皱眉想了想,说道:“还是那样,说话细声细语跟个大姑娘似的。就是泺城太热,他这次把外套脱了还挂在胳膊上,倒也有点儿爷们样子。”
“他平日里可不这样。”傅川芎垂下眼,将手帕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
贾聪忽然将茶杯放下:“我想起来了,当年在澡堂子的时候,我瞧见他左边儿胸口,就在领子下面有一道疤。今天见他解开领口的扣子,但那块皮肤干干净净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沈桀早年在黄河码头被船锚割伤了一次,留下了抹不去的疤痕——傅川芎立刻抬头,压低声音问道:“真的没看到?”
“没有,绝对没有,那块儿疤到锁骨呢,要是有怎么也得看见个边儿。”
“贾先生愿不愿意明日随我一同去东昇帮一趟,”傅川芎从包里拿出一沓美金推到贾聪身前,“将这句话当着所有人说出来。”
贾聪见到这样一叠厚厚的大额美金瞬间愣住了,发愣的片刻马蔺一溜小跑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到桌上明晃晃的一叠钱,倒吸一口凉气。贾聪怕到手的便宜跑了,便立刻将钱拢到怀里,接连点头:“您放心,我保证按您说的做,保证。”
马蔺看他傻笑着走出门,皱着眉头问道:“师叔,你从哪捡来的傻子?”
“不是傻子,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也是能帮我们破局的人。”
齐修远主动约沈濯出来,倒是头一遭,地点是老城区巷子口的馄饨摊。沈濯早来了十分钟,吃了半盘老醋花生,齐修远才踏着月色姗姗来迟。沈濯闻到他身上消毒水的味道,便问:“刚下课?”
“来一碗馄饨,少放汤,”齐修远扯了扯领带,吩咐曹叔,“给他也来一碗,今天喝了多少酒?”
沈濯低头嗅了嗅衣领,的确有一股白酒的甜香味:“我没喝,蹭上的。曹叔,再拿两个刚出锅的油旋儿。”
“伤肝。”齐修远低声点他。
“知道了,”沈濯笑了一声,“找我什么事情?陈道年的那件事有进展了?”夜宵上了桌,沈濯拿勺子拨过去两个鲜肉馅儿的馄饨,落进齐修远碗里。齐修远没有客气端起碗来便往嘴里送,但还是保持着一贯的斯文举止,不能用狼吞虎咽形容。
等他将汤也喝完,才把碗放下,用手帕擦了擦嘴角的痕迹:“很大可能,他是因慢性汞中毒而死。几年前泺城大学有一起投毒案,之后整个省都将水银算作管制品,除非政府人员无从获取。”
“文冠木以林场为掩饰,有一处汞矿。”
“就算陈道年参与其中,甚至每天去挖一个小时,剂量都不足以这么短时间致命。应该是故意投毒。文冠木能够拿下汞矿,全靠他和采购处的钱处长私下的交情。我建议你查一查那位钱处长。”
沈濯抿下嘴唇,将板凳上的报纸拿到齐修远面前,头版头条是“政府官员惨遭暗杀”。
齐修远刚刚拿起一块油旋,接着放下,擦了擦手接过报纸。沈濯看他不语,探身问道:“你调查这件事,跟谁说过吗?”齐修远摇头,抬眼的瞬间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心里猛地一颤。
他眼里有月亮。
“元熙,我一贯喜欢善始善终,这件事让我解决,可不可以?”
沈濯哪里敢说不,一声“元熙”就喊得他心里发软,只知道点头。点头过后,他才意识到,查二哥老丈人的死因,难道不是他出手更方便一些?但是答应了齐修远,他也不打算当面反悔。毕竟这事儿不能让东昇帮内部的人知道了,再说他居心叵测。
齐修远忽然出声:“心里在想什么?”
“没,哪里想事情了,”沈濯又给他拨过去两颗馄饨,“看你最近瘦了很多。兮城,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次日周末,沈濯睡到日上三竿,陈君磊破门而入抽了他枕头才把他弄醒。沈濯迷迷糊糊揉着眼睛,看了一眼着急忙慌的年轻人,摆摆手:“说吧说吧什么事情,一大早也不消停。”
“文冠木要所有弟子开会,架势不小呢。”
沈濯只来得及洗把脸换身衣服就被他抓到了老城区那间四合院,还是靠桌上的绿豆糕顶饿。他吃了一个半,听到门口外门弟子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一抬头,竟看到跟在文冠木和傅川芎身后的贾聪。
沈濯不紧不慢将剩下的半个绿豆糕放进嘴里,端起茶杯。
“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文冠木坐到座位上,掀起袍子抖了抖,手上的金戒指闪得沈濯眼晕,“师爷,你来说。”
傅川芎起身的时候看了一眼沈濯,走到中间的位置,一手背在身后,为了让所有人都听得见,用尽最大的力气高声说道:“昨日,我偶遇这位贾聪贾先生,他是哈尔滨一家货运公司的经理秘书,巧的是,他与我们东昇帮内门弟子沈桀是旧相识。”
沈濯将茶杯放下,翘起腿。陈君磊看了一眼最前头空着的椅子,姐姐去了陕西,现在也没别人能帮这个冒牌货。
“匪夷所思的地方便是,贾先生说,现在坐在这里的人,并非是真正的沈桀。”傅川芎说完转身一指沈濯,陈君磊紧接着跳起来一巴掌拍掉他的手,骂人的话就在嘴边却被沈濯拦住。
“师叔,”沈濯站起身按住陈君磊,随后推了推眼镜“您这话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单纯看戏的姚青黛也附和:“对啊,这家伙不是师弟,那还能是谁啊?”
傅川芎给贾聪使了个眼色,贾聪立刻走出来,朝周围看了一圈,恭恭敬敬弯了个腰:“各位,去年沈经理跟我们在哈尔滨泡澡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前胸有一块陈年伤疤,但是昨日见面,却没有见到任何痕迹。”
姚青黛说道:“我也记得,他是被船锚砸了锁骨。”
“可能诸位有所不知,”傅川芎从袖口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转了一圈展示给所有在座的内门弟子,然后走到沈濯身前站定,“沈桀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二人容貌、身材如出一辙。他的这个弟弟,名叫沈濯,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
6.兄长
陈君磊先一步抓过那张照片,大概是七八年前拍的,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并排站着,沈桀戴着眼镜,穿着圆领的汗衫,能看到疤痕的一角。
“师叔的意思是,我是我的弟弟,混进东昇帮吃空饷?”沈濯站起身饶过他,走到门口,看向所有瞪大了眼睛的外门弟子,“我的确有一个弟弟,他并非是纨绔,而是在香港一家医学院当讲师,每个月的月薪足够泺城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试问这样一个知识分子、读书人,为何要来到舞刀弄枪的灰色地带,混日子呢?”
傅川芎竟然被他问住了,他心里唯一的答案便是沈桀已经死了,而沈濯是来替陈君诺撑场面,但是不免有人问,沈桀为何会死,这时候的关注点就变了。他看着转过身来的沈濯,一时说不出话。
文冠木懒得跟他掰扯,一拍桌子:“是与不是,让大家看一眼不就行了?娘们唧唧的干什么?”
见傅川芎伸手,沈濯后退一步,将手放到衬衫领口的风纪扣:“不牢师叔费心,我自己来。”他慢慢地解开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接着讲衣襟扯向一边,露出左半边的胸口。
锁骨下面横亘着一条一乍长的伤痕,颜色已经淡化,但是疤痕依旧狰狞。
陈君磊也愣住了,他今早完全没有注意过沈濯有何不同——他现在忽然不敢确认,今天早上他喊起来的人究竟是沈濯还是沈桀。难道姐夫没死,今天的这场大戏是他们兄弟联手搞出来的?
乍一看,今天出现的这位三当家风度翩翩,运筹帷幄,的确不像是遇到大事就在沙发上滚来滚去装肚子疼的沈濯。
傅川芎惊愕的片刻,沈濯将扣子重新扣好,再开口语气已经冰凉如冬日寒冰,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师叔今日所作所为,无异于羞辱。元烈念在同门之情,长幼之礼,不予追究,但希望没有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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