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我请你吃春饼。”
“春饼!”
沈濯临近下班的时候在公司财务部见到了新来的师姐——东昇帮一向按年龄排序——他打了声招呼想要离开的时候,却被郑宛童叫住。“沈经理,听说四川有一家公司倒闭,自动取消订单的葡萄酒被做成了果汁送给教堂的孤儿,是吗?”
“有什么不妥吗?”
“这家公司的前任经理打来电话,因为合同是个人签的,所以他所在的新公司可以付清尾款,继续进行交易。”郑宛童说话的腔调像是小时候最不讨喜的数学老师,一字一句能把沈濯说睡着。
沈濯直觉告诉自己,她不是省油的灯,估计是大家族的家长为了增强实力与东昇帮联姻,所以让大小姐和能做她爸爸的文冠木培养感情。沈濯再次感觉到了家里突然多了个小妈的不适,一个女人横冲直撞打破了东昇帮原有的微妙平缓。
光是喊她师姐就够难受。
“其实我建议我们提起民事诉讼,”郑宛童话锋一转,“这类案子有许多的先例。廉价葡萄酒属于易腐烂商品,他们没有及时付清尾款,货物腐烂,交易自然需要取消,我们无须任何赔偿,甚至可以向他们索赔。”
沈濯不清楚她为何突然出手相帮,不置可否,说道:“但是还没有到交货时间,他们现在把钱存到户头,该如何是好?”
“合同写明的是收到尾款后发货。货物到达成都的时候应该在保鲜期内,”郑宛童将合同递给他,显然沈濯签字的时候根本没有仔细看,他费了些许时间才找到小字写出的条款,“现在是冬天封河,而且山陕路段因为打仗临时设置许多关卡,至少需要两个月才能运到。他们未能及时缴清尾款导致延迟发货,从而使得货物过期,这是他们的过错。”
好似是这个道理。沈濯一挑眉,说道:“他们应该还不知道葡萄酒已经变成葡萄汁了。等我打个电话,兴许能唬住。”
“我来处理便可,”郑宛童将合同收起来,“不用沈经理费心。”
沈濯有点看不透这个女人。他做过背景调查,郑宛童是南京大学毕业的高材生,郑家在泺城算是名门望族,只不过她是庶出。被当做联姻的傀儡,显然是有些可惜了。但是文冠木的世侄女,不得不防。
处理完最后一点公事,沈濯换了一套短款的夹克衫,围了一条围巾出门。他将眼镜收好放到口袋里,路过商店的时候买了一顶帽子,外加一件厚风衣,将围巾团成一团塞到腹部,从后门溜出去。
他发现身后有尾巴,不知道是谁的人,但总算是甩掉了。
能被他甩掉的,其实能力也不怎么强。
沈濯不常来城南,主要是山路太多,但是他的目标住在城南群山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公寓里面。沈濯找了两圈才找到入口,拿着前几天从某位警长身上顺来的证件顺利震慑住门口登记的小姑娘——又或许是因为他的个人魅力。
“您好,”沈濯找到手下汇报的门牌号,用力敲响木门,操着南方口音声音洪亮说道,“您好,我是泺城徽商联谊会的秘书长,我们听说您这里有一批明朝的青花瓷出售,所以想来问一问能否全部购入。”
显然屋里的人生怕邻居听见什么,立刻打开门将沈濯请进去。沈濯认得他,正是那天领头的学生,只不过今天穿了一件羊毛衬衫,胡子也没有刮干净——至少说明东昇帮的弟子还有点跟踪的本事。
“您好,这是我的名片,”沈濯摸出刚刚做好的小纸片交给他,“我一直在关注考古系李教授的新闻,最近在黑市听说有一批将军墓的文物流了出来,其中有明代几个大窑的贡品。”
对方瞥了他一眼,说道:“不错,但是你来得太晚了,那一批贡品早就被买走。其余的价格便宜一些,你想要瓷器还是玉器?”
“我想详细了解一下这些古董的来源,”沈濯伸手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两张齐修远从徒骇寨带给他的一百元法币,“我带着十足的诚意。”
2.诚意
“果真是诚心做生意,”那人接过纸币看了看收到口袋里,转身去给他倒茶,“我是李教授的学生,这些都是城外将军墓的,还能有什么详细来源?不用担心会被警察局的人找麻烦,我们都是老手。”
“瓷器有什么?”沈濯坐到沙发上翘起腿。
对方从书柜上拿起一个红色的锦盒,打开递来,里面摆着一个瓷瓶。沈濯轻轻拿起这个看似是小酒壶的瓷瓶,从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放大镜对准瓶子顶端细细观察,半晌说道:“我才学短浅,但是对文玩略知一二。这道裂痕就是出土古瓷的传世痕吧?釉面的浮光斑驳,看起来有些年月。”
“骗不了人,就是明代的。”
“但是传世痕应该是细碎的不规则乱麻状,这上面一道呈顺时针旋转。去浮光的时候用的是汽油和石蜡,加以绸布打磨,虽然柔和但是磨痕并非是真正古董上一样纵横交错,很赶时间吗?”
对方听到一半脸色就变了,沉不住气将瓷瓶抢回来,愤愤道:“不懂别乱说,这生意不做了。”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考古学教授,位于土匪窝里无人敢探查的明代将军墓,加上黑市里的大肆宣传,水到渠成,没有人会怀疑这些东西的来源,”沈濯话音未落对方已经从茶几下面摸出一把水果刀,吓得他立刻举起双手,“我我我的意思是,我想我认识你做这些假文物的人。你跟他说,我想入伙。”
“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只要告诉他,卡斯·查德威克,”沈濯看着不断逼近的刀尖慢慢后撤,“Cass Chadwick,只要告诉他这个名字。你看,你都拿了我的钱了,我会带着好处费来送死吗?”
那把刀停在了距离沈濯脖子两厘米的地方。
陈君诺打量着沈濯这身不着调的装扮,问道:“你去哪了?”
“私事,”沈濯把围巾扔到公寓客厅的沙发上,伸手想要去拿桌上的茶杯暖手,却被陈君诺一把拍掉,不由得皱眉,“二嫂,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你知不知道阿强今天看到什么?警察局的包打听跟着你,张石川在调查你,”陈君诺把桌上的果盘也一并撤走,语气严厉,“你要是出什么事情,或者被人发现假冒沈桀,遭殃的不仅仅是你自己。”
沈濯耸耸肩膀,似是毫不在意:“我被人发现了吗?今天跟在我后面的,其实是二嫂你的人吧。我记忆力不错,在前几天的大会上见过这几个外门弟子,确实是生面孔。不过他们好像没什么收获。”
“你什么意思?是指责我不信任你?”陈君诺往桌上扔了两张证件,揉成一团的硬纸板展开来写着警官证,“我派人是在暗中保护你——”
“我需要你的保护吗?”沈濯打断她,坐正了身子严肃望过来,那双眼睛里面是从未有过的认真,“这个计划是我和二哥制定的,我知道每一步该怎么走。不要真的以为我是个没脑子的纨绔。”
陈君诺不知道他哪根筋搭错了,还是吃了火药,怎么敢用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话。但是转念一想,沈濯未必不敢,他不是东昇帮的人,陈君诺也没有真正嫁入沈家,严格来说他们彼此没有任何的从属关系。
“你还想不想继续下去?”陈君诺问道。
沈濯轻笑一声好似是嘲讽她明知故问:“你舍得放弃这么久的努力?再说,二哥的身份在泺城行事确实方便。咱们算是互惠互利的合作关系,这么说没错吧?”
“你到底在做什么事情?”
“所以二嫂还是不信任我,我们的合作需要找个时间重新规划规划,”沈濯站起身拎起沙发上的围巾,轻笑一声,“放心,这件事跟东昇帮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出了事情,也会是我自己承担。也许我之前给你留下来一个错误的第一印象,不过我这个人习惯于独来独往。”
陈君诺看着眼前这个冰冷的年轻人,一改初见时对着月光看对戒的单纯懵懂,反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沈桀时候的模样,到底是亲兄弟。
面具戴得再久,也有摘下来的一天。
“好自为之吧。”陈君诺不知道他心里最重要的是感情,是利益,或者是虚无缥缈的自由、理想,但是显然,他不甘于李代桃僵的现状。长久地替沈桀寻求真相,难免会躁动不安,他有他要追求的,不管是人也好,钱也罢,沈三少爷厌了。
“一日你披着这层皮,一日你就得替元烈好好活着。沈濯,你要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东昇帮,对不起你二哥的事情……”
“咱们心知肚明,二哥已经不在了,”沈濯不耐烦地一摆手,将口袋里的眼镜扔到桌上,“你我也没有什么共同利益,互相看不顺眼,何必要继续合作下去呢?倒不如让沈桀退出东昇帮,也算是给他一个交代。”
陈君诺一拳打过来。
齐修远看着沈濯脸颊上的淤青长长叹了口气,本想出言教训教训他,耐不住小孩哭丧着脸装委屈,用棉棒沾了碘酒轻轻给他消毒:“疼不疼?”
“她竟然敢打我!”
“还不是你自己作死?”齐修远故意加了些力气按压他被蹭破的皮肤,将药膏涂上去,“就该让你涨涨记性,不要什么人都招惹。你被她赶出来,准备回沈家老宅还是睡大街?”
沈濯拍了拍坐着的那张单人床,阿婉像是听到指令条件反射跳上来,后腿一弯坐下,尾巴卷在身前挡住小爪子。泺城的冬天还是冷。
“教师公寓全都是同事,看到了怎么办?”
“你搬出来吧,”沈濯把猫抱到腿上,伸出拇指逗她,接着被长满倒刺的小舌头舔了一下,还有点疼,“两年前我在老城区买了一套房子,是个古巷里的联排二层别墅,一楼客厅餐厅,二楼三间卧室,三楼是主卧还带个小阳台。”
齐修远顿了一下,问道:“两年?你哪来的钱?”
“攒的,都花在这上面了,”沈濯当初用一张假梵高换了一栋房子,后来他又接连在其他地方也置办了安全屋,狡兔三窟,“我二哥帮我办的手续,装修好了,也定期请人打扫。”
齐修远点点头不做评价,沈濯架着猫的胳膊把她抱起来,对着齐修远晃了晃:“院子附带一个挺大的后院呢。可以烧烤、聚餐,等周末了把那群学生带过来联络联络感情。”
“放下,挡着我了,”齐修远捏住猫下巴把她瞥到一边,专心处理沈濯脸上的伤痕,“假钞的事情查的如何?”
“徒骇寨抢了教堂的救济款,救济款却是一箱子制作精良的假法币,还真说不准是徒骇寨还是那群美国佬使阴招。也有可能有人半路爬上货船,撬开箱子拿走真的、换上假的,狸猫换太子。”
“真的?你没有从货源入手调查,不要骗我。”
“你怎么也不放心我?”沈濯抓住他手腕,扯到近前亲了亲,“我大概知道泺城新来的团伙是谁领导的了,放心,他们就是一群没工作的艺术生,不会杀人的。应该不会……”
“我可以帮你。”
“你这浓眉大眼斯斯文文的模样,难道要帮我以德服人、以理服人,齐师爷?”
“你自己小心。”齐修远帮他站起身收拾药箱,沈濯怕他赶自己走立刻搂紧了阿婉。齐修远放下药箱走回来的时候,沈濯不知从哪翻出一套他的睡衣换上,抱着猫蜷缩在单人床的内侧。
“元熙。”
“我凌晨爬窗户走,”沈濯仿佛不知道齐修远住在四楼,爽快说道,“那么冷总不能睡大街。”
“你睡沙发。”
跟嫂子吵了一架,但是上班还是要按时上,下班还是要提前下,父亲要求回家吃饭也不能拒绝。他跟陈君诺打过招呼,先一步去接沈灵,顺便避免两个人路上尴尬。陈君诺今日看他的眼神好像在看什么杀父仇人,沈濯惹不起但是躲得起。
沈灵今天穿了一件黄色碎花的棉裙子,蹦跳着从教学楼一路跑到校门口,扑进沈濯怀里:“哥哥!”
“今天考试了没?”沈濯把像是小熊一样的妹妹抱起来,掂了两下,一抬头看到了曾经欺负沈灵的小胖子,趾高气昂走出来,书包都没有带,口袋里挂着一个金表链子,走路的时候哗啦啦作响。
沈灵抱住沈濯的脖子,哥哥在身边有了底气,朝着小胖子吐吐舌头,说道:“假鬼子!英文考了倒数第一的假鬼子!”
“你,你胡说!”小胖子抹了一把鼻涕,用名贵的小西装擦了擦手,继续说道,“你知道我爸爸是谁吗!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我妈妈是英国人,知不知道英国在哪里,乡巴佬!”
沈灵抬着下巴,不屑一顾哼了一声:“我小哥哥在国外当医生呢!”
沈濯愣住,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他们家从没有提过三少爷,沈灵也从来没见过他的另一个哥哥。沈濯曾经以为,小姑娘只对“沈桀”喊哥哥,是因为在她的理解中,沈家只有一个少爷,自然不用区分是哪个哥哥。
小哥哥,带着几分童真的称呼,倒是挺适合沈濯这样整日笑脸盈盈的人。
应该是二哥偷偷跟她提过。
他心里一阵暖意,北国的寒风少了几分凛冽。
“沈经理,”忽然有人从背后叫他,沈濯回身看去,竟然是副市长刘天顺,厚毛领子挡住了他圆润的下巴颏,脸上的神色竟然有几分客气和恭维,一反常态,“沈经理,小孩子童言无忌,别介怀。”
3.赴约
堂堂副市长,沈牧威都要看他脸色,怎么会对沈濯这个态度。沈濯将妹妹放下,伸出右手和他握了握,继而问道:“刘市长,六岁小孩说的话我怎么会当真的。是我没教育好妹妹,一点淑女的气质都没有。”
南京。
沈濯想到那天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刘天顺的靠山倒台了,马上就要收拾到他。刘天顺看了看四周递给沈濯一张咖啡馆的名片,说道:“沈经理若是有空,不如今晚一同吃点夜宵。”
“刘市长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出声。能为泺城百姓做贡献,我求之不得。”几个月下来沈濯已经习惯了虚与委蛇,一张假笑的面具戴着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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