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你今天找我来到底谈什么啊?是不是你们跟南盟会抢码头的事情?还是阿姐手下的记者写激进文章被抓了?”沈濯盘腿坐在沈桀公寓那张欧式沙发上,吭哧吭哧啃苹果,“我刚从土匪窝里面出来,也不让睡个好觉。”
沈桀一记眼刀飞过去:“你还说,自己去那种地方不告诉我!不过,那个齐修远还真是有点本事,让你迷成这样。”
“说正事!”沈濯把苹果核扔进竹筐里,“对了,你之前让我问张远志和张石川,伪满洲的伍沧第一次来住哪,我都问了。张石川一直没查出来,估计忘了这茬,张远志倒是跟我说,伍沧住在冬日旅馆——”
他话音未落便被突然靠近的沈桀揪住了领子,对方眼里是难以抑制的愤怒:“你再说一遍!”
“冬日旅馆啊……”沈濯有些害怕,他能感觉到沈桀浑身颤抖,还能听见咬牙的声音,“哥,你别吓我。”
沈桀沉默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将他的领子撒开,坐到他旁边。他低着头,双手交叠在一起,骨骼被压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沈濯不敢说话,默默等他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问这个问题吗?”
“为什么?”
“我被人绑架的时候,他们的领头人问过我很多问题,例如我的家庭和工作。有一天,他们知道了我跟伍沧的交易,问我伍沧第一次来泺城的暂住地,我说的是冬日旅馆。可实际上,他住在陈道年的别院。”
“所以,”沈濯忽然明白过来,忍住一声惊呼,“张远志跟这件事有关系?他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啊,会不会是他正好是从幕后黑手那里套到的消息?”
“我还记得,有天来了两个更高级的领导,其中一个我只看到了背影,别人叫他张组长。他的背影,和张远志的确很像,”沈桀按压自己的拇指关节,直到皮肤泛白,“还有一个姓尚,高大魁梧,鼻子旁边有一道疤。”
沈濯咬住嘴唇没有说话,一切都解释通了,为什么尚廉见到他会很惊讶,为什么尚廉不信任他。如果张远志和尚廉是领导者,当时绑架沈桀的会不会就是藏在徒骇寨的游击队?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最想知道的,也是最害怕知道的,是齐修远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为什么当时他提及“寒山”的时候,齐修远会欲言又止。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沈桀站起身,却被沈濯一把拉住。
“哥,局势还不明朗,咱们已经忍了这么长时间,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沈濯怕这件事另有隐情,甚至背后还有另外的力量,“现在张远志在明,我们在暗,没必要打草惊蛇。”
“你想怎么办?”
“能给我十天时间吗?不,五天就够了,”沈濯将手放在兄长的肩膀上,“如果快的话,明天。还有啊,你今天叫我来到底是为什么啊?”
“你把次卧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都拿走,”沈桀将他的手撇开,他不习惯被自己的弟弟安慰,“你嫂子怀孕了。”
齐修远站在别墅门前,看着厨房亮起的灯光,还有烟囱里的阵阵炊烟,一时间不知该以如何姿态进门。最后是沈濯在厨房切着西红柿,刀功不好西红柿滚到地上,他弯腰去捡,一起身看到了门口的齐修远,挥挥手打招呼。
他是不敢面对这个正冲他笑的男孩。
今天下午,齐修远终于见到了张远志,逼问他为什么沈濯会知道他的代号,“寒山”。张远志顾左右而言他,齐修远步步紧逼,他从未在自己的同志面前有如此严肃甚至是凶狠的一面,这一招把张远志吓到了。
“是我做的,怎么样?”
“为什么?”齐修远不能理解,压着嗓子质问,“正是因为沈桀失踪,沈濯才会回来!”
张远志似是不理解他的咄咄逼问,一副并不觉得事态严重的态度,坐在沙发上回答:“傅川芎把他推进黄河,然后被沿岸的村民捡到,昏迷了有四个月,这四个月里我毫不知情。所以说,沈濯被我师妹叫回来顶替一事,跟我没关系。”
“四个月之后呢?”
“我的下线发现了他,我接手,给他请了医生,”张远志抚平西装上的褶皱,将两边的衣襟扯到同样的位置,像是讲故事异样继续道,“不过我不能放他回去。我了解沈桀,他是个商人,不会亲日,但也不会积极抗日。所以我需要把沈濯留在东昇帮内门弟子的位置上,未雨绸缪。”
“你,你这是逼迫一个无辜局外人替你压舵。”
张远志耸耸肩膀:“他当时已经帮助过我了,并且你也提过,沈濯,孺子可教也。为什么不能把他发展成我们的人,或者是外围组织成员,进步青年?他有这个潜质,也有爱国的心。”
“但不能依靠绑架监禁他的兄长!”
“也许,沈桀也可以成为日后我们掌控沈濯的一个筹码,可惜了。”张远志没说的是,掌握沈濯,就意味着掌握了齐修远。这两个人关系千丝万缕,张远志看得出来。
“你疯了!”齐修远很久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知道张远志是一个把组织任务看得比生命重要的人,但没想到在他心里,任务比其他普通百姓的生命也重要,“上级为什么会同意你这么做!”
张远志没回答,嘴角抽搐了下。
齐修远明白过来:“你根本没有请示!你这属于违反纪律!你是一个十年的老革命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知道,控制住沈桀到底有多重要!叛变的例子还不够多吗?早上说着投诚,晚上就换了旗帜,我需要一个能够被掌控人,这样东昇帮的弟子和武器才能被用来做最正确的事情,”张远志一字一顿说道,“等到日寇逼近泺城的时候,保护我们的故土,保护我们的兄弟姐妹。”
齐修远摇摇头:“你是在跟我争辩,宁愿牺牲沈桀一个人去保护整个泺城吗?”
“我是泺城长大的,这是我的家,”张远志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不对……不对劲……你的意思是,沈桀还没死?”
“我不知道,这是你的事情。”
“对上了,”张远志一拍大腿,“尚廉跟我说在徒骇寨见到了‘沈桀’,但是同一时间他出席了康家的私人晚宴,他明明还在城内。”齐修远没有回答,他正在气头上,恨不得给这个人两拳。张远志整日严肃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焦躁的神色:“也就是说跟着你去的是沈濯,留在这儿的是真正的沈桀——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四月?还是五月!”
齐修远没管他的问题,冷冷回道:“这件事情我会如实汇报。”
他确实这么做了,去据点发完电报之后就回了家,站在家门口不敢进去。他不敢面对沈濯,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故事。沈濯倒是一脸兴奋,替他接过公文包,倚靠在厨房门前神秘兮兮说道:“猜猜有什么好消息?”
2.喜讯
“什么?”齐修远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他感觉沈濯在演戏,面上带着轻松的神色,但是肌肉紧绷着。
“二嫂有小宝宝了!已经三个月了,这么算下来是,我哥结婚那天,嘿嘿。”
“恭喜你啊,当叔叔了,”齐修远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声音却没有多少起伏,果然看到了眼前人疑惑的神色,“元熙,我跟你说件事,你先答应我别生气。”沈濯笑着看向他,齐修远收回手,说道:“你哥哥那件事……是张远志做的。”
沈濯的眉毛跳了两下,眼里的光瞬间消失了。他的确是在等齐修远说出这句话,但是没想到对方承认得这么直截了当:“为什么?他凭什么!”
“为了让你留在东昇帮,你比沈桀更倾向于抗日,”齐修远心里也有郁结,张远志这件事怕是要造成很严重的后果,“元熙,你听我说,现在是关键时刻,日本已经要攻下上海、河北、天津,四面夹击泺城危在旦夕,现在我们不能内讧。”
沈濯轻笑一声:“那就这么翻篇了?他剥夺我哥自由整整半年!”
“我没说要放过他,这件事我们上级会处理,张远志肯定会受惩罚。只是现在别告诉沈桀,因为东昇帮千万不能乱,他们是官府批准的民兵力量,手里有几乎一个团的军火。”
“齐修远,”沈濯很久没有直接称呼他的名姓,“那是我亲哥哥啊。我从香港回来是为了找出真相,现在却为了护住一个专横的张远志,让我哥继续蒙在鼓里?”
“我没说护着他,”齐修远有些头疼,怎么现在成了他夹在中间,“元熙,你听我说,如果放在平时,东昇帮以家规把他杖毙我都不管,但是不是现在。外敌入侵,内忧未断。我保证,张远志肯定会被调回苏区审判。但是如果牵扯到组织或者游击队,就意味着东昇帮不会再信任我们,他们可能调转枪头,明白吗?”
沈濯摇摇头,他看得懂局势,齐修远分析的也有道理,但是他看不懂的是眼前这个人,这才让他心里难受:“我不明白,齐修远,为什么我第一次提到‘寒山’的时候,你会拒绝告诉我这些。”
“我必须要确定。”
“因为在你心里,首先要护住你同志的身份,再是告诉我真相。”
“元熙,”齐修远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这是他们组织的纪律,宣誓的时候说过,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也是今天才问出来,尚未收到上级回复,但还是选择跟你坦诚布公,没有任何隐瞒,你相信我。”
沈濯眼圈已经红了,他可以接受齐修远突然消失,去为任务犯险,可以接受他隐瞒自己至关重要的信息。但是张远志就是寒山,这种对齐修远来说不痛不痒的小事,对沈濯来说天大的要事,齐修远也闭口不提。
他不明白齐修远看重的那什么组织规章制度,为什么会比二哥活生生一条人命更重要。张远志就是绑架者,他还留在东昇帮,潜伏在二哥身边,无声无息,却暗藏着最狠毒的獠牙。
“这件事情我必须全盘告诉我二哥,没得商量,”沈濯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很天真地以为什么都可以为你分担,但是没想到你连我看得最重的事情都不肯告诉我。”
齐修远心里想着,你把他看得最重,那国家呢,民生呢?至少在他的心里,张远志错得离谱,但是此刻必须要顾全大局。他本就心里烦躁,觉得沈濯现在使小性子,孩子气,根本不考虑后果。
沉默中,沈濯拿了钥匙,其余的什么也没带,走出门去。锅里的罗宋汤已经开始蔓延香味,阿婉闻着香味从楼上跳下来蹲在门前摇晃尾巴,沈濯没有回头看一眼。
他想去找沈桀,但是现在二嫂已经回家了,如果她也听到这个消息,心情肯定激动,对孩子没好处。他想了想,去了八里湖的茶楼,让老郑叫沈桀过来。老郑看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原句告诉了沈桀。
这是沈濯戒酒半年多第一次喝醉,他心里憋屈,趴在桌上,也不哭,只是闭着眼睛。沈桀知道了前因后果,出去打了几个电话,派人盯紧了张远志,回到包间的时候,他弟弟已经把自己团成一个小球,旁边的酒瓶空了一半。
“你胃不好,还这么喝,”沈桀将剩下的半瓶威士忌拿到一边,“要难受也是我更生气。他妈的,看不出来那家伙还有狼子野心。还有那什么破组织,跟官府里的败类没什么两样。”
“也不是,”沈濯小声辩解,迷迷糊糊中他还是要给齐修远说几句好话,“他是个例,不能算。”
“那个齐修远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逼你去给他卖命!”
“不是,我自己想的,哥,兮城和他不一样。”
大概快到半夜十二点,沈桀必须要回家照顾妻子,只能拖着已经醉成一滩烂泥的沈濯上车,把他送回经七路的别墅。沈濯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清醒了不少,心里想着,齐修远看到他喝酒又该生气了,可是生气也好,吵一架,发泄出来。
不过齐修远没给他这个机会,家里只有一锅已经凉了的罗宋汤,没有人,也没有猫。主卧的衣柜空了一半,齐修远放在书房的藏书也不见踪迹,仿佛没有任何他曾居于此的痕迹。
也许是酒意使然,沈濯坐在楼梯口,抱着硬邦邦的栏杆,泪如雨下。
谁都没做错,只不过是他和齐修远之间永远隔着一条沟。齐修远心中有大爱,那份对于光明未来的向往,把沈濯排挤到他心脏的最边缘。
沈濯睡到十点多才起,而且是被沈桀的电话叫醒的。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用肩膀夹着电话,慢吞吞地问道:“什么事?”
“你还记得前几天南盟会抢码头的事情吗?”
“记得,好像是黄河河床沉沙导致政府新旧地图不一样,所以有一块地咱们两家都在抢,”沈濯揉了揉眼睛,这几日都睡得不好,腰酸背痛,“张石川不是通过气了,他给咱们撑腰呢。”
“你今天下午三点,来一趟东昇帮的老宅。”
“哥哥,你要玩死我啊。”
沈桀那边咣当一声挂了电话,沈濯无奈,走下楼到厨房热了昨晚的包子,拿着份昨晚收到的杂志等着蒸锅上气。是时尚杂志,堆在邮箱里,里面百分之八十是各种广告和优惠券,所以才会免费送。
杂志翻了两页,沈濯发觉手感不对劲,本以为里面带着优惠券的飞页,但是拿出来却是叠了两折的报纸,名叫《新时代》,头版头条用斗大的字写着“警察局违背联合抗日协议,抓捕进步学生”。
沈濯微微有些吃惊,这种文字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正经报纸上的,这可能是一份宣传材料。全篇看下来还真是,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他就不怕自己直接举报到警察局。
这本杂志,沈濯昨天也在街口的垃圾桶里见了几本,应该是整条别墅区都被投递了,胆子未免太大。不过也能理解,当年推翻帝制、推翻军阀的时候,也有很多进步学生、学者发表如此刊物,聚集民心。
沈濯早饭午饭一起吃了,然后在顶楼的工作间憋了四个小时。齐修远搬走第二天他就没怎么出门,一直在画油画,因为克里斯神父跟他提了句,教堂的十二门徒像要翻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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