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濯还没说话,沈牧威已经摇摇晃晃走出了中堂间。
按理说沈濯和齐修远应当算是祖宗面前拜了堂了,但是当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主要是因为他们几人聊天一直聊到凌晨,导致沈濯刚回房间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天色大亮。齐修远已经走了,留了张纸条给他,说教职工开会,陈君磊他们那批学生准备提前毕业。
提前毕业就是要把他们送到战场,不过是实习了一个暑假,距离真正拿到学位至少两三年。沈濯微微叹气,披上衣服打开收音机,顺便去抽屉里找根绳想把蓝宝石的戒指串起来。
收音机里传来了激昂的女声,沈濯手头的动作一停。
“自南口、张家口、大同失守之后,我军及时调整作战方针,将日军抵挡在平型关长城防线。近日,120师偷袭雁门关,歼敌千人,十八集团军夜袭阳明堡,收复失地。”
中原丢了这么多了。沈濯想,若不是泺城三面环山一面傍水的天险,怕是撑不到现在。
“现在,日军正攻击河北娘子关,我军将士英勇奋战……”收音机里的女人忽然不说话了,插入一段音乐,沈濯就着高亢的乐曲将戒指穿好,挂到脖子上,收进衣服里。
他知道另一枚被齐修远戴在手上,他大概也可以用婚戒挡一挡学校里的烂桃花。心里想着,还挺美滋滋的。
收音机的音乐忽然停了,接着是播报:“最新消息,日军攻破了黄河下游以北的三山封锁线,正在朝莱城、泺城、坊山县方向逼近。第七十六野战军已经在黄河边设立了强有力的封锁,无惧敌军入侵!”
攻破了?沈濯微微皱眉,新闻里吹嘘三山封锁是泺城以北最强的天然防线,接着只有平原、矮山和一道黄河,如入无人之境。他不懂军事,但是他看新闻,例如保定、石家庄大概都是这么丢的。
现在是黄河的汛期的末尾,也许还能抵挡片刻,等到十月之后,怕是难了。
他关上收音机,走出屋门,看到刘云娅和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挽着手走出门,两人聊着谁家的太太已经去西南了,谁家的少爷早就跑到国外了。刘云娅见到他,赶忙挥挥手:“三少爷,我们正说着呢,你留过洋有些人脉,能不能弄几张火车票?”
“火车票?不好买了吗?”沈濯最近没关注这些事情。
旁边的女人满脸愁人:“是啊,去国统区的火车票基本都卖光了,连去大城市的也少,大家都想着往外走呢。我儿子有哮喘,孤儿寡母的可不能被战火给惊着了,正想法子呢。”
“她是我戏班的师姐,男人是军队上的,八月南口战役的时候在桑干河牺牲了。”刘云娅平日里总端着高贵的架子,尤其是对沈濯,虽说现在关系缓和但也喜欢呼来唤去,仗着沈濯脾气好。但是今天,她几乎是以恳求的语气说道:“三少爷,你看能不能帮个忙,去打听打听?”
沈濯一个男人对着两个妇女,实在是不能拒绝,于是点点头:“行,我给您盯着点。如果有消息我让刘姨告诉您。”
反正也没事做,沈濯吃过饭就去了一趟火车站,果然是形势紧张,售票口的牌子几乎一分钟一换,不多时就补上一条某某地到某某地售罄。他还看到了高广臻,穿着一身便衣站在月台上,但是还保持着警察的板正,一眼就能和普通的旅客区分开来。
沈濯主动过去套近乎:“准备回家了?”
“嗯?”高广臻专注于火车根本没注意到他靠近,吓了一跳,“沈先生啊。没有,我是执行任务。就是,你也知道,最近很多假票贩子。”他神态有些紧张,改不了一本正经的毛病。
沈濯也不逗他了,不过心里想着,人家是广州司令部高官的公子,若是想走,飞机都能给他送到内地。
说到票贩子,沈濯还真看到了同行,并非旁人,而是他在英国时遇到的同乡,后来也跟着安德学手艺。但是让沈濯怔住的是,这个人本应该死在英国的海湾。报道上说,一行七人,五具尸体,而之后沈濯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木头,”沈濯站在距离他三四米远的地方喊他。
木头一回头,也是愣住,花了好久时间才反应过来,疾走几步到他身边,上下打量,甚至还伸手抓他的衣服:“路芦?你还活着?我以为你跟安德都已经……”
“假死脱身,”沈濯当时用的假名叫路芦,英国人叫起来方便些,“你怎么回事?当时新闻报道里说有亚洲人的尸体。”
“我以为是你啊!”木头激动地抱住他,“你还活着就好!你可不知道,我当时什么身份都没有,打黑工赚足了钱才从英国回来的。我在船上当劳工,给人洗衣服做饭,差点因为发烧不愈被人扔下船。”
“熬过来了,都过来了。”沈濯有些嫌弃他身上的灰尘,撇着头拍拍他。
木头抽抽鼻子,说道:“哥们现在当票贩子,真的混着假的,都能上车,让他们自己抢座去。”
“对他们来说,能走的票足够了,上了火车就行,”沈濯松开他的时候手上多了一叠车票,挥了挥,“行啊,这么多,不过做工还是有待进步,你看真正的车票字体粗糙有重影。”
木头这才发现被人顺了吃饭用的家伙,想要抢,沈濯敏捷地躲过,后退两步。木头眼里有了几分着急的神色,沈濯才还给他,笑着说道:“逗逗你都不行了?好了,不耽误你挣钱。这玩意不是长久之计,你得想想别的出路。”
大概沈濯走后半个来小时,一辆四川来的火车进站,车头冒着滚滚黑烟。木头想要去拉拉顾客,忽然看到从四面八方出现了一群黑衣男人,职业的嗅觉告诉他,这些人是便衣警察。
想到这里他感激拉低了帽檐转身,心里骂着娘,今天得赔多少钱。走到出站口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面带病色的中年男子,手里握着一个箱子。那个男人咳嗽着,从怀里摸出手帕来,最后咳到弯下腰。
不抢白不抢,何况还是出站这么混乱的时候,木头心一横走上前一把抢走那人手里的箱子,然后转身就跑。
如意算盘打空了,他才跑了两步,就被人抓住了肩膀,一回头是一个强装的男子:“不属于你的东西能乱拿吗?”
“大哥我错了。”木头审时度势,赶紧双手奉上,但谁知这些人不依不挠直接将他带进了一旁的胡同里,逼迫他跪在墙根。木头打了个寒颤,他怎么知道那个弱不禁风的男人还带着这么多保镖呢。
“看起来还是个惯偷,把手砍了吧。”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提议。
木头还没来得及求饶就听见有人说:“等等。”那个人走到前面,稍微秃顶,穿了一身不算便宜的西装:“自我介绍下,我姓魏,你抢了我的客人,不过我想跟你做一个交易。”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魏老板说道:“刚才在火车站跟你搭讪的人,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没人跟我搭讪,”木头说完被人踩住了手,他立刻吱哇乱叫,不得不求饶,“我说我说!他叫路芦,是个画假画的,我们在英国认识的!我这几年都没见过他了!我说真的!”
“路芦?”魏老板将这两个字反复化在舌尖,“你知不知道安德·邓肯?”
3.旧人
木头傻眼了,被人踩一脚才赶忙说道:“认识认识!我在英国就是为他工作的!后来他被英国皇室通缉,我们一行七个人,包括路芦,被迫跳到海里,还是被警察追上了。最后死了五个,我以为路芦也死了,只有我和安德活着。”
“你那位叫路芦的朋友,可是跟我说,当年活着一起游回岸边的,可是他和安德,”魏老板慢慢踱步,“如果有两个人还活着,又碰巧你们两个刚刚确定了彼此尚在人世,那么死掉的是,是谁呢?”
木头摇摇头,几乎要哭出来:“大老板,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当年就是个跑腿的。求求各位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放了你?”魏老板眼睛一转,“好啊,你走吧。”木头愣了下,发现真的没人拦他的时候一溜烟跑走了,丝毫没注意身后跟了条尾巴。
魏老板这边回到车上,病弱男子已经坐在后座,脸色更加苍白,应该是不适应泺城秋天的凉爽天气。他一边咳嗽一边说道:“警察没有发现我们吧?他们这么大的阵势来抓我,内部一定要人透露了风声……”
“你无需为此伤脑,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们,”魏老板将皮箱打开,露出里面的几块钢板,他看着那些东西像是看着白花花的金子,两眼放光,“终于等到你们了,不过我还需要,他。”
“谁?”
“安德·邓肯,不过我在想,是不是真正的安德已经死在了英国。而沈濯——侨仔,或者也叫路芦——为了在香港站稳脚跟,而找了一个演员,假扮影子安德。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沈濯从来没有积极寻找安德的下落,这不像是对待启蒙恩师的态度。这样也好,这说明当时造假贵妃像的就是这个沈濯,他也足够优秀。”
“我不知道你说的人是谁,但是东西我给你带来了……咳咳……钱,可以给我了吧?”
齐修远第一次来到陈氏酒业的大楼,门口的大爷递给他本子让他登记。他刚写了姓,路过的阿强便看到了他,招呼道:“齐教授!”齐修远笑着跟他问午安,门卫大爷将本子收回去,示意他直接进去就行。
阿强问清了来意,将他领到经理办公室旁边,请他稍等片刻。
屋内的沈桀正坐在沙发上喝茶,他对面坐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梳着一丝不苟的油头,还留了两撇小胡子。沈桀将茶杯放回桌上,翘起二郎腿,说道:“井泽先生,你提的这个项目,的确回报率很高,但是高得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我们有底气,也足够有资本。陈氏是泺城甚至是整个省内最老牌的造酒厂,您手中还有很多推广资源,我们不如合作共赢。”
“不过您来之前应该搞清楚,”沈桀打断他,“我们公司有一条规定,不会跟日本公司合作。恕我直言,你看中的到底是我们的酒曲,还是我手里的这些资源?”
井泽晃晃肩膀,用发音怪异的中文说道:“不不不,没必要上升到国家的层面,你我彼此不过是商业合作的关系。你要相信我,我不是好战派,我不支持侵略,我希望大家能够和平共处。”
沈桀轻笑一声:“您别逗我了,商人……你昨天刚刚从南盟会的会馆出来?是不是已经谈妥了?你个商人,接连接触泺城几大帮派是为了什么?”
井泽被他的话语戳中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说道:“您是真的不想跟我们合作吗?日本军队已经攻破了三山防线,正在从商水县绕行。”
“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沈桀微微探身,“我不管你们什么目的,但是你要知道,至少在泺城,我说话还是有分量的。趁我还没法火,你可以安安全全从这栋楼走出去。”
“沈经理好自为之。”井泽提起公文包走了,推开门的时候沈桀看到了在外面等候的齐修远。
沈桀做了个请的手势让他进来:“听说昨天晚上,你和元熙把事情都跟我爹说了。”
“是,本来没想这个时候刺激他。”齐修远坐在沙发上,他虽然不清楚刚才那人是谁,但看起来谈话并不愉快。沈桀给他倒了杯新茶,齐修远接过来:“谢谢。不过今天来,我是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情。”
沈桀挑挑眉毛:“愿闻其详。”
“沈经理与宪兵团的团长卢龙、驻军参谋长等人都很熟,不知道能否行个方便,替我们徒骇寨说几句好话,先暂缓这剿匪行动。”
“有什么理由吗?”
“日军今晨偷袭商水县这件事,沈经理已经知道了吧?他们从商水县的渡桥绕过黄河,随后就能直接围住泺城东侧的山区。徒骇寨在他们眼中就是一块肥肉,如此两面受敌,我们实在是无法抵抗。”
沈桀笑了笑,说道:“我不是对您有意见,不过山贼土匪祸害百姓,为什么不能清剿呢?还是说,徒骇寨里,并非仅仅有土匪。”
齐修远知道他们兄弟二人同等的聪明,有些事情根本瞒不住。
“日军就算攻击商水县,跨过了东侧山区,以徒骇寨的实力,完全可以借助地形久存,除非你们想主动出击,”沈桀将后背靠在沙发上,看对方的表情,他是猜对了,“你和张远志是同路人。”
齐修远没有正面回答他:“我们是为了自保,徒骇寨远远没有传闻中那样弹药充足。现在泺城驻军按兵不动,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准备弃城而逃,而首先放弃的肯定是东侧山脉。不知道沈经理有没有收到风,昨天下午驻军派了一队人马封锁了泺城黄河铁路桥,他们在安炸药。”
“我不想掺和政事,”沈桀冷哼一声,将眼镜取下来慢慢擦拭,因为张远志,他对陕北的那群人没有任何的好感,“无论是你们还是日本人,我都不想帮忙,请齐教授另寻他法吧。”
齐修远无奈地摇摇头,站起身,沈桀忽然叫住他。
“无论你是什么立场的,别把我弟弟牵扯进来。”
“如果他自愿跟着我走呢?”
“我又不能管他一世。那他最好换个名字,他不是最擅长这种事情?”沈桀将茶杯放到盘子上,站起身,“沈家有老有少,我们不过是普通老百姓,只想过安稳日子。”
齐修远微微欠身跟他道别,他想用剿匪的事情试探一下沈桀的口风,结果便是如此。
他回到学校上高级病理学课,忽然发觉课上的同学少了一半,原本人挨人的小教室竟然显得有些空旷。有人说道:“教授,现在缺军医,高年级的参加军校联合培训的,基本都去前线了。”
另一个人接茬:“对对对,听说太原那边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一大半是因为没办法做手术或者没药,给感染了。”
齐修远走下讲台,坐到第一排的无人的桌子上,问道:“你们害怕上前线吗?”
“怕,危险,”一个女生说道,“但是又想去,因为那些扛枪打仗的士兵比我们还危险,他们冲在前面,甚至撤退的时候还会保护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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