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河点头:“尚可。”
华羽然道:“可否请竹兄暂替望舒一会儿?我见他脸色实在不好,再如此下去,怕是对身体有大损伤。”顿了下,他又说,“我见方才竹兄的内力大有长进,想必如今已远高于我之上,支撑一会儿应当无妨。”
华羽然话都这么说了,竹河自然也无法推辞,便笑着答应了。
金子晚在裴昭的躯体里,听到了这番对话,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看来哪怕是如今他们三个关系亲近,华羽然和裴昭的关系明显要比和竹河的更好,亲疏还是很分明的,怪不得后来会毅然决然地跟着裴昭离开竹间楼一起去到风起巅。
裴昭仔细地给竹河说明了阵法几处薄弱的位置,便撤了出来,被华羽然拽到一边歇着调息。
他坐着歇了一会儿,就看了一会儿竹河,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和任砚生理应在里面有一番激烈的厮杀才对,毕竟任砚生练了邪功,功夫不低,竹河应该是勉力支撑,为何现在看来,他颇有些游刃有余,身上也没有多少伤口和搏斗的痕迹?
着实奇怪。
第157章
裴昭歇息了一会儿, 等内力缓过来些许,丹田没有干到发痛了,就慢慢站了起来,华羽然见他站起来, 眉毛一竖又要骂人, 裴昭忙道:“我去看看阵法别的地方, 不动内力。”
华羽然这才放过他。
裴昭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 便偷偷地从生门进了阵中。
他进了阵, 金子晚自然也进了阵。
于是金子晚在阵中看到的第一幕,便是在血红血红的枫叶林中,挥刀自刎的红衣人。
——他知道, 这是任砚生。
金子晚心惊,世上竟真有这种阵法,能将心境坚韧的人也逼到自戕!
裴昭离远看了他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在任砚生倒下的身旁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被心阵困住的人,会不断地重复人生中最追悔莫及的场景, 这些幻境的一再叠加会让他们的心不堪重负,直到宁可用死亡让自己解脱,而心阵另一个残忍之处就在于,在他们临死前,会从那些折磨他们的幻境中脱离, 回到现实,可一切都来不及, 只能等待死亡。
任砚生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裴昭的脸,他知道这里本不应该出现别人,他捂着喉咙的伤,艰难问:“你……是谁?”
裴昭道:“裴昭,裴望舒。”
“原来你是裴昭……”任砚生有些费力地笑了笑,“你阵法做得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
在尚十九岁的裴昭面前,任砚生确实算一个年岁大的前辈了。
裴昭却有些不解,他会死都是因为自己,为什么他会对自己是这个态度?
不过他进来,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裴昭蹲下来,看着任砚生那张依然带着面具的脸,慢慢问:“尸僵是不是你做的?”
任砚生看着他,金色面具后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裴昭,似乎要看到他的眼睛里面去,他一字一顿:“不是。”
裴昭喉头滚了滚。
他说:“我不信。”
他怎么可能信!
若不是任砚生,那这两年的鏖战,活不活死不死的城镇百姓,摆了杀阵杀了任砚生的他……又是什么?
但他心里其实隐隐有一些不敢承认的想法,否则他何必摆阵之前还有些畏手畏脚,心里发慌,又何必在阵法余韵结束前闯进这阵里来,赶在任砚生还有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去问他,不就是拼着赌了一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任砚生的嘴边不停地溢出大堆大堆的血,他一只手抓住裴昭的衣袖,艰难道:“我任砚生,一生光明磊落,不曾做过半点违心逆天之事!一生中我只做过一件错事,便铸成了这般滔天大祸……我怎能无悔?怎能无罪?”
哪怕是他已然弥留之际了,但抓着裴昭衣袖的手却依然十分用力,似乎那薄薄的白色一角承载了他一生不能承受的重:“你设阵杀我,我不怨你,此事虽非我所为,但终究是我之过……”
“我求你一事,只此一事……”
任砚生一口血吐了出来,他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裴昭的衣袖:“我的儿子……他才一岁,稚子无辜,你把他带走,随便放到哪个寺庙里都好,不要让他死在这里……”
裴昭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却见任砚生的手渐渐失去力气,他嘴里不停地涌出血来,流了满嘴满脸,最后只留下带着气音的三个字:“小心……竹……”
攥着裴昭袖口的那只手从空中跌落,像大雁被人从空中射中,直直地掉落。
任砚生的眼睛都还没有闭上。
临死前他想了很多,想到了年少的岁月,想到了隔壁的李婶,想到了那年经寒山那个少年娃像一匹鹿一样湿润,却隐隐有火光的眼睛;
他想到了当年成立血月窟的意气风发,还想到了那场烧了半边天的大火,想到了被突如其来冠上的魔教魔头名讳,他难产而死命薄的妻子,一岁生辰还没过的儿子。
还有血月窟浴血奋战三千弟子的命,碧砚山山脚下被尸僵转化的三个城镇的百姓,他洗不脱的罪名和逃不开的宿命。
……
在还没有入阵之前,金子晚就有了猜想,他认为八十年来被唾骂的任砚生和血月窟,他不相信是真的罪魁祸首,很多地方都解释不通。
别的暂且不论,就说一事,任砚生若真是当年那个万恶的魔头,何必设下一个如此无害的血月阵?目的何在?
但他若真的不是,那一切都说通了。
无害的血月阵和传送到另一个阵里的连襟阵,都是为了后世人能走过一遍他的记忆,有至少这么一个有缘的破阵人能知道他是清白的。
如今看来,金子晚原本那个可以说是惊世骇俗的猜想竟然真的是正确的。
可如此的话……
金子晚沉吟,看裴昭之前在他们面前展露出来的对竹家人的态度,和对这个阵法的态度,裴昭必定是知道这个真相的,可他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替任砚生澄清?这其中究竟还有什么隐情?
裴昭垂首看着已经气绝的任砚生,他素白纤细的脖颈像是一折就断的花茎,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
出乎金子晚的意料,裴昭伸手掀开了任砚生的面具,任砚生那张被毁了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了裴昭面前。裴昭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甚至连一丝惊讶也无,他就那么看一会儿,伸手缓缓地把任砚生未曾瞑目的眼睛合上了。
如今各执一词,真相究竟为何,他裴昭要自己去探。
裴昭站起来,敏锐地发现阵法内的布局有所变动,他沉下心观察了周遭,发现在他设的心阵里,又有人设下了一个阵法。
这个人是谁,很明显了。
他微微一犹豫,还是没有摧毁掉这个阵中阵。
而当下……
裴昭转身走出了心阵,他出阵的时候只有华羽然看见了,后者刚要出声问他,他便竖起了食指立于唇前,对华羽然摇了摇头。
华羽然一怔,他认识裴昭有几年,也算得上了解他,虽然裴昭现在看起来依然是面无表情,但他能看出来他心情极差,神色虽然和往日一般无二,但却蕴着股彻骨冷意。
裴昭提气,用轻功奔向了另一个方向,华羽然眯起了眼睛,那个方向是……血月窟?
……
如今所有人都在山脚下和半山腰大战,山顶上血月窟的巢穴里却没什么人。
任砚生确实能被称之为年少有为,二十多岁便创立了血月窟,在出事前血月窟已经有了三千弟子的规模,而出事后,这三千弟子无一人弃他而去,不是为他死,便是为血月窟死。
可这曾经伫立在壮观巍峨的碧砚山山顶的血月窟,如今也变得破壁残瓦,杂草丛生了。
裴昭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了任砚生的住处,推开了他的房门。
里面有一个婆子,看到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伸手亮出一把剪子,颤颤巍巍道:“你你你……你是谁!你不是血月窟的人,滚!否则别管我不客气!”
裴昭歪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旁边床上正在左看右看白白净净的小孩,问:“他是任砚生的儿子?”
那婆子立马警觉地抱紧了孩子,明明害怕得不行还是不知死活地恫吓裴昭:“关你何事?快、快滚!”
裴昭向他们走了过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试图理解竹河
因为他不正常
当一个人被狠狠伤害了之后,无外乎有两种结果。一是自己变得坚韧,不愿意去伤害别人;二是被这些伤害毁掉,既要自己强大,又看不得别人好。
竹河就是第二种。
第158章
裴昭朝那婆子伸出手:“把孩子给我。”
那婆子怎可能给, 这是任砚生唯一的血脉了,她虽然心里害怕,但仍强撑着怒目而视:“你做梦——”
话还没说完,裴昭便变手为掌, 干脆利落地一个手刀砍在那婆子的脖子上, 把她打晕了。
婆子虚软无力地倒了下去,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孩子也因为没了支撑往下掉,裴昭赶紧伸手把他抱住了。
裴昭这十九年来, 哪里抱过这么小的孩子!
那么软那么脆弱, 好像他微微一使劲就能把它捏坏,他颇有些局促,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任砚生的儿子却没有哭, 只是看着裴昭,软软地笑了起来,眼睛又黑又大,像两颗黑宝石。
裴昭的心一瞬间就有一块柔软地塌了下去。
他笨拙又轻柔地抱着任砚生唯一的孩子, 一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
围剿血月窟之战经历了两年,终于在这一天,武林盟得胜。
但却没有人脸上带着喜色,无他, 只因为这一仗打得太艰难,死伤惨重,又何谈欢欣,只是能把心中的巨石和头上悬着的剑放下了。
华羽然住在碧砚山山脚下的一所破败客栈里,在大战时, 这里是他们的临时住所,房间不够, 他和裴昭住在一起。
他心里有些担心久久没有回来的裴昭,他看着外面正在下雨的天,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睡不着。
这时门吱呀响了一声,华羽然忙朝门那边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埋怨:“你他娘的还知道回来,我担心——”
外面下着雨,还不小,把裴昭浑身都打湿了,黑发一络一络地贴在脸上,显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白。
华羽然吓一跳:“你怎么回事!”
裴昭嘘了一声:“别说话。”
说完他闪身进来,左手绕到背后把门关死,华羽然狐疑地看着他:“你到底……”他敏锐地注意到裴昭怀里鼓鼓囊囊的,“你怀里是什么?”
裴昭把宽松的大氅敞开,华羽然眼睛瞪大:“你他娘的从哪里搞来一个孩子?!”
裴昭瞪他:“让你小点声!”
华羽然震惊:“这他娘的……谁的孩子?你的孩子?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裴昭道:“不是我的。”
华羽然:“那是谁的?”
裴昭:“任砚生。”
华羽然:“……”
华羽然:“……”
华羽然:“谁的?!”
他声音都变调了。
裴昭睨他一眼:“我的。”
“放狗屁!”
华羽然怒吼:“你他娘的方才明明说是任砚生的!”
裴昭:“你听到了还问。”
华羽然烦得在他旁边转圈:“你把任砚生的孩子带过来做什么?你疯了?”
裴昭抱着还没满一岁的孩子,坐到了桌边,轻声道:“我觉得事情不对。”
华羽然愣了一下:“什么事不对?”
裴昭答:“每一件事,都不对。”
他把任砚生临死之前的话和华羽然说了一遍,华羽然皱了眉头,没有再骂他,而是扶着桌子缓缓坐了下来,沉声道:“你相信他?”
裴昭顿了一下,才说:“我不知道。”
华羽然看着他,他知道,裴昭能说出不知道,就说明他心里或多或少已经动摇了。
华羽然的声线微微颤抖:“你可知道,这是多大的事?若任砚生说的是真的,他当真是被人栽赃嫁祸的,那他的命,整个血月窟三千人的命,该找谁去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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